秦霜将从家里面拿来的银两给了甄淼, 又将苏家发生的事情简短地与甄淼说了一通。甄淼立刻骑着马就到了村里面,一眼便看见了苏朝的家门前围着成堆的人,好像都是在看热闹, 而苏朝则是穿着一身白衣,外头罩着麻衣素服。甄淼心一急,迅速翻身下马, 越过了人群,快步走了进去。
苏朝跪在泥地上,低垂着脑袋,没有了半分主意, 里面了无声息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
苏家在栾州村里面是出了名的, 是外来户也是一个破落户。家里面孤儿寡母的,没有依靠,偏偏这苏朝读书读得甚好。是读书人, 就赌以后会有出头之日,村长便对这家人多了几分优待。没有想到苏朝的出头之日还没有等到, 苏朝的母亲就这样故去了。
村子里面死了人,好事的不好事的都喜欢来这里看看,就想要看看这什么都不懂的苏朝会怎么做,还是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是落井下石的人,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愿意搭把手的。
甄淼看着苏朝如此,再看着这群看热闹的人就觉得气恼。挡在了苏朝的面前, 冷面看着这群人, 厉声道:“好事之众, 速速离去,否则莫怪我甄淼不客气!”
甄淼长相白净, 说话之间又带着一股子文人的风范,好事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因为这两句话被赶走的,交头接耳的声音更大了。
甄淼拧起了眉头,怒视着这些人,直接快步走到墙角处将苏朝家里面还沾着泥土的锄头拿在了手中,直接挥到了这些人的眼前。怒喝道:“走!”
这还动起手来,这些人自然是欺软怕硬的,撇嘴将甄淼和苏朝小声地骂了一通,就成堆地讪讪地走了。
苏朝本就有些瘦弱的身板子轻微地抖动着,应是在抽噎。甄淼抿了抿唇,撩开下摆,与苏朝一块跪了下去。三叩首之后,甄淼才温声宽慰道:“伯母已经故去,你当振奋,不应颓靡。伯母生前就望着你能成材入朝,你定是不能让伯母失望。”
苏朝闻听此言,哭声再也抑制不住,双肩耸动得也愈发厉害了起来。母亲日日又下田,又刺绣,就是为了供自己读书。如今母亲走了,自己在这世间就没有一个亲人了......
如今的自己,竟然还没有钱将娘亲好好安葬,简直是愧为人子......
没有起身,甄淼从怀里面拿出了银两,摆在了苏朝的眼前。
“一定要将你母亲好生下葬。”
“我是你的兄长,你的母亲就如同是我的母亲。”
看见这些黄白之物,苏朝终是忍不住悲痛一下子跪倒了下去。
苏母的葬礼大半都是甄淼与秦霜着手去办的,体体面面。
一下子失去了母亲,家里面又是家徒四壁的,苏朝一下子就堕落了下去,连书院都没有去。甄淼初时觉得是苏朝需要休养几天,但是半月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苏朝都还没有来书院,甄淼便坐不住了,告假之后就来了栾州村寻苏朝。
万万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苏朝好像是一个烂醉鬼一样摊在了地上。头发不梳理,衣服上面也散发出一股子臭味,分明是好几天没有梳洗过了。嘴里面不停地嘟囔着要喝酒,要喝酒,分明就是一个酒鬼。
“不打算读书?”甄淼一下子将拳头打在了墙面上。“就因为一场祸事你就不想读书了,你就堕落了。苏朝,你这才是愧为人子。”
苏朝正颓靡着,连甄淼的脸都懒得去看,下一刻,领口就被甄淼有力的双手紧紧地攥住,半个身子都被甄淼一下子拎了起来。甄淼手上爆着青筋,咬牙警告道:“苏朝,我告诉你,我可供你读书。但若是你再如此颓靡下去,我与你再无兄弟之情!”
嘴上如此说的,甄淼更是身体力行,直接住到了苏朝的家里面,同塌而眠,终是将苏朝从堕落的深渊里面拉了出来。
“先生,学生想引荐一人。”甄淼将苏朝推了出来,“此乃苏朝,文章策论都是上乘,烦请先生指点。”
柳力学接过甄淼递上来的文章,又看了一眼一边的苏朝。甄淼甚是得自己的喜爱,他举荐的人,自然是没有理由冷眼待着的。文章也算不错,便收下吧......
苏朝虽不是氏族,偏生一跃成为了柳力学的第二位学生,一下子就成为了京都之中的香饽饽。
***
“甄兄对于这门亲事怎么看?”苏朝说的自然是溧阳郡主的这门亲事。
甄淼倒是轻松。且不说自己的身边已经有了秦霜,万万不能有旁人的。苏朝和溧阳郡主之间的你来我往,只要是一个明眼人怕是都能看得出来,自己又不傻。“家里面定的亲事罢了,我绝不遵从。”若没有秦霜,没有苏朝,那自己可以盲婚哑嫁,可以遵从自古以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现在绝不可以。
甄淼笑了笑,看苏朝还有顾虑,挑眉道:“女子退亲总是不好的,为兄会主动退亲的。”
苏朝拧了拧眉头,倒吸了一口气,拱手告罪道:“我苏朝对不起兄长。”
“我比你痴长三岁,自当护着你这个弟弟的。”
安阳甄家的甄淼与溧阳郡主退亲一事,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一开始给甄淼准备的留任京都的官位撤了,只给了一个安阳地方官职。甄家虽是氏族,在此事上面是过错方,也不能说什么,只能默默承担下来这份皇家的震怒。在此事上面唯一得益的便只有苏朝一人,顶下了原本属于甄淼的官位,娶了溧阳郡主,一跃成为了京都的名门氏族。
外放的任期一向是三年,因着甄淼是氏族名门之后,又有皇家的血脉,甄淼又被调任回了京都。苏朝特意带着卢青筠一块到了码头迎接,将甄淼与甄诺接到了苏府之中。
苏朝的怀里面抱着甄诺,只觉得这孩子甚是可爱,以后长大了也一定是人中龙凤。笑着说道:“回京都任职,又有了孩子,甄兄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苏朝现在还没有孩子,对这甄诺稀罕的很,抱在怀里面不停地逗弄。三年不见,甄淼倒是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周身的气度变得沉稳了许多。看着甄诺,苦笑了两下,“唯一苦的就是秦霜了,生下这孩子身子就害上了寒症。”
怪不得这回没有来......
苏朝收起了自己的笑容,拧了拧眉头后又迅速舒展,转移话题问道:“这孩子可取了名字?”
“霜儿为这孩子取了一个小名,小豆子。”甄淼笑了笑,“此次我带着这个孩子来,就是想要你给我这个孩子取个名字。”
我取名!苏朝睁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满眼震惊。连忙推拒道:“可我都还没有孩子,甄兄不取名,让小弟取名,实在是折煞了小弟了。”
“你我之间还要算这些辈分吗?”甄淼反问。
苏朝拧了拧眉头,这可是甄兄的第一个女儿啊。认真地说道:“那可要待我想一想......”
绞尽脑汁想了整整三天,苏朝才将一个“诺”字摆到了甄淼的面前。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小弟觉得重信最是重要,但女孩子若是取名为信,未免太过刚强。‘诺’有女子温婉,又有君子气节,最好了。”苏朝悠悠地解释着这个字的理由。
“好,就叫甄诺。”甄淼甚是满意,嘴里面将诺儿两字念叨了好几遍,脸上越发欢喜。
转身走到桌边,就将自己写的两幅字拿了过来。“为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会不会怪为兄自作主张。”上面分别写了一个词字还有一个佩字,甄淼紧接着说道:“‘词’和‘佩’。女儿就叫佩,清丽婉约,有玉之温润。儿子便唤词,文章卓越,为人和顺。”
“好,好,好!”苏朝连说了三声好。能得兄长赐名,自然是极好的。
兴致盎然,苏朝兴奋地提议道:“若是我接下来得一子,不若就叫我的儿子与甄兄的女儿共结连理。”
甄淼立刻摆手,扬声道:“我的女儿,若是有了喜欢的人,我绝不约束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这里,全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苏朝点了点头,是是是...是啊......
甄淼轻轻拍了拍苏朝的肩膀,提点道:“你我都受过这外界束缚的苦,以后可莫要对自己的孩子如此。”
“自然。”
念着家里面的秦霜,甄淼命身边人将甄诺送了回去,自己一人留在京都之中任职,有苏朝这个兄弟在身边,倒也不算寂寞。
一年回一次安阳,无法陪伴甄诺长大,也无法照顾在秦霜的身边。五年时间都是聚少离多,看着苏词和苏佩的时间都比看着自己女儿的时间长。甄淼虽然自责,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今年春日,苏朝得了假,主动提议了要携眷陪同甄淼一块回安阳看看。时隔近四年可算是见着了当初的秦霜和五岁的甄诺。
三岁识千字,五岁可作诗的孩子可是少见。甄诺灵动的很,长得也讨喜,看着就让人欢喜。尤其是苏朝,简直是比自己的儿女还要喜欢。
“我虽然才疏学浅,但我这回就是想要好为人师一回。我想要收诺儿为学生,等诺儿十岁的时候就送到京都去吧,到时候就跟在我的身边。”
甄苏两家的情意,在孩子的身上延续,自然是好的。
都说孩子周岁的时候要抓周,想着甄苏两家的情意,这回苏佩的周岁宴直接决定在了甄家。
满地连爬带走的苏佩,压根就没看地上的算盘,笔墨,玉珏香包,愣生生地爬到了甄诺的脚边,小手拽住了甄诺的衣摆,还扯了扯。
“......”
“......”
秦霜主动拉住了卢青筠,看着这两个孩子,柔声细语道:“看来我们两家情谊深厚是天注定。”
甄诺弯腰,慢慢将趴在地上不愿意起来的苏佩拉了起来,没成想还是好像一个跟屁虫一样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怎么也甩不开。甄诺无法,只能带着苏佩一块走到了的秦霜与卢青筠的面前。
甄诺像是一个小大人,朝着卢青筠弯腰拱手,“既然妹妹拉了我,我就将我的这块玉珏赠与佩儿妹妹,当做是抓阄抓到的礼物。”虎头虎脑地从自己的脖子上面取下了一条红线穿着的玉珏,甄诺郑重地将自己从小佩戴的玉珏交到了什么都不懂的苏佩的手中。
苏佩扑闪扑闪着自己的眼睛,挥舞着手笑了起来,口齿不清,咿咿呀呀,“阿瓜......”
甄诺偏头疑惑,阿乖?阿乖......
***
又过两年,甄淼能力出众,仕途走得十分顺畅,官位比起苏朝高了两个品阶。若是按照这样一直做下去,怕是能成为最年轻的宰辅。偏生边关出事,顾平山作为少将军因为受制于监军,一怒之下,将监军斩首于军中。虽然大败匈奴,但顾平山此罪罪不可免,朝廷之上为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皆是重判顾家的话。
苏朝连夜为顾家写了求情的奏疏,没成想递交上去之后,字迹变成了甄淼的,署名也变成了甄淼的。
朝堂之上,陛下大怒,直接下令甄淼外放青州,官职一降再降。顾平山的命也因为甄淼的直言被保了下来,只不过是撤去了军衔,重新从一个普通的兵士做起。
“甄淼,你这是做什么!”苏朝直接找了过去,像是多年前一样用双手紧紧地拉扯着甄淼的领口。“那明明是我的奏疏,你为何要故意灌醉我,将我的奏疏改成了你的!”被外放的应该我!
甄淼面色沉静,丝毫就没有被贬官而影响。慢慢将苏朝的手从自己的领口上面扒拉了下来,“且不说你的官位比不上我,陛下的面前我的话比你的话好用。你是我弟弟,我作为兄长自然是要护着你的,况且为平山求情,也是我甄淼一定会做的事情。无论有没有你的这份奏疏,我都会做。”
苏朝睁红了眼睛,紧紧咬着牙关。
“我任职为官,没有亲身看顾好我的诺儿。我错过了,没有办法挽回,也不指望挽回了。如今词儿和佩儿都还小,你要好好陪在两个孩子的身边,至少不能像我一样失职。”甄淼蓦然笑了笑,同朝为官这么多年,这苏朝还是年轻时候的性子,性子还有些冲,如此可不行。不冲太软,也做不了谏臣清流,也不好。轻轻拍了拍苏朝的肩膀,温声嘱咐道:“行事之前要想想清楚,不单想自己,更要想想自己身后的家人。”
一句话都说不出,苏朝只能无言地离开了甄府。离开京都的前夕,苏朝又一次拿起了酒杯。这回没有喝醉,只喝了两杯。翌日一大早,苏朝带着卢青筠还有两个孩子一块去送了甄淼。
甄淼双手放在身前,没有一丝对前路未知的迷茫,十分坦然。没有由头地叮嘱道:“酒不必戒个十成十,不要多饮,不要有瘾,不要伤身就好。”
甄兄出自名门,而我是破落户的出身。一起读书,一起为官,十多年的情谊,尽是甄兄在护着我。认识甄兄,是我之幸,是甄兄之悲......
原以为去了青州,待个三年,最多六年,甄兄便能回来。苏朝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就传来了消息。甄淼在去青州的路上被山贼所杀,同月,安阳甄家被马匪杀戮,安阳甄家一夜之间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