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遭此巨变, 苏朝整个人一下子就病倒了,病病歪歪的养了十几天才养好了身子。养好了身子就立刻向朝廷告了假,带上了近卫就赶往了安阳。
原本的甄家大宅变成了一片废墟, 到处散发着焦黑的气味,粗大的房梁连着门框子杂乱地倒在了地上,就连旁边连着的两处宅子的墙都烧得黢黑, 足可见当时火势燎原。
苏朝看着此景,心内悲痛,一个不留心就被烧断的木头绊了一跤,整个人栽倒了下去, 手掌都染上了黑灰。随侍的人刚想要上前去扶, 没成想直接被苏朝挥斥了下去。苏朝跌跌撞撞的,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眼中都是这焦黑之景。
“查, 给我查!”苏朝紧紧咬着牙,双拳紧紧地攥着, 恨不得将指甲都嵌到肉里面去,让痛觉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要没有见到尸体,便有一线生机。
明知道火已经烧到了这样,明知道背后动手之人一定不会留下后患,苏朝还是用着这个苍白无力的借口欺骗着自己。在安阳找了整整一月,将处理甄家大火之事的官员挨个都问了过去, 也问过了所有见过大火的百姓。饶是苏朝不信, 此刻也没有办法不信了......
如今, 第五年了,今日也是甄兄出事的第五年。这五年来, 苏朝听从了当初甄淼对自己的教诲,行事也不再固执拘泥,有圆有方,步步升迁。京都的事情更加繁忙,政事缠身,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安阳吊唁亡兄,能做的也只能是每年命人去安阳查一遍,一查就是好几个月,可惜都没有甄诺的消息。
每到这个时节,爹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满心愁绪的样子,就连阿娘都没有办法安慰。苏佩一开始懵懵懂懂,不知道缘由。如今八岁了,也懂了一点事。
苏佩刚长到苏朝的腰身处,脑袋上面还扎着两个小啾啾,长得白白净净,脸上还带着一点奶膘,看起来甚是讨喜。苏佩直接拉住了苏朝垂下来的手,仰头迎光看着苏朝,提议道:“爹爹若是还在意着,我们可以一块去安阳看看。”
苏朝凝重的表情有了一丝缓和,低头看了一眼苏佩,伸手摸了摸苏佩的脑袋。
“佩儿记得安阳吗?”
苏佩眨了眨眼睛,诚实地摇了摇头。
苏朝短叹了一下。也是,上一回带佩儿去安阳的时候还是周岁的时候呢,怎么能记住......
甄家出事的时候,那孩子也不过七岁,还及不上现在的佩儿......
苏词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头放了一个小碗,正冒着热气。“爹爹,娘亲让我给您送银耳羹来。”
苏朝点了点头,心下也有了决定。今年一定要回一趟安阳,再好生地找一遍,若是真的找不到,便罢了......
想通了这些,苏朝心中的愁绪也散去了一些,送两个孩子回了各自的院子,便去找卢青筠说明了这个决定。苏家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在,词儿现在也刚刚进花山书院读书,正是要抓紧的时候,不能没有母亲照顾在身边,这回就带着佩儿一个人去安阳。
甄家的事情困扰在两人的心头许久,如今这一遭出行就当做是了结。卢青筠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将苏朝与苏佩出去的行囊准备齐全,就等着苏朝向朝廷告假。
***
也是赶巧了,苏朝带着苏佩到达安阳的时候正好是甄家大火的日子。甄家府门已经变了,就连牌匾都已经变了,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个姓许的主人家。当初焦黑,不堪入目的景象都已经变成了现在繁华的一幕,怕是唯一记住这一幕的就只有自己一人了。
物是人非......
虽然还是有些不好受,但到底没有了当初悲痛。苏朝低头看了一眼懂事地待在自己身边的苏佩,抿了抿唇,牵住了苏佩的手。
门前两头庄严的石狮子,苏佩灵活地从苏朝的大手里面滑了出来,径直走向了那比自己高了不少的石狮子。伸手,从那石狮子的嘴里面拿出了一块红纸,里面还包着东西。
苏佩拿着这东西,疑惑地撅起了一点嘴巴。这石狮子的嘴里面不都是一个大圆球吗,为什么会有红纸......
苏朝蹲了下来,平视着苏佩,甚是有耐心地问道:“这是什么?”
苏佩低头,当着苏朝的面慢慢打开了这红纸。“是云片糕。”苏佩最喜欢吃云片糕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边角已经碎成了渣渣,中间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纹,一块洁白的云片糕零零碎碎的,还有些发硬。看起来就不像是新鲜的。
估计是不知道哪家的孩子觉得无聊放上去的吧......
苏朝就着红纸,将云片糕拿了过来,顺手就交给了身边的人,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拿去扔掉。”
苏佩听到爹爹的这个吩咐,连忙从郑立的手中将云片糕拿了回来,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道:“它好像上供,就让它放在石狮子那里吧......”
比起一开始的又多了两道裂纹,苏佩小心翼翼地将云片糕朝中间拱了拱,重新用红纸包好,特意放在了原先的位置上面,就好像是没有被人动过一样。
孩子做的决定,苏朝也没有多加置喙,只是默默捕捉到了上供一词。虽然知道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奢望,但还是就着这个点让郑立去查了一通。
在客栈之中住了一天,郑立就过来回了消息,是个叫不上名字的乞儿。没头没尾,也找不到这个人,苏朝只觉得自己心头的一点光亮又被浇灭了下去。
看大人失望的神色,郑立这时才想到了向许府里面的下人打听消息,无意之间提起来的事情。“大人,属下听许家的下人说,每当这个时候,那石狮子里面都会有红纸糕,每年都是一连七天。”
苏朝瞬间眼前一亮,心头又燃起了希望,“查,就查那个乞...孩子!”
***
甄诺穿着一身肮脏不堪的衣服,上头一个补丁接着一个补丁,比起平时街上见到了乞儿穿得更加破烂。双手抱在脑袋上面,蜷缩着身子,不堪入耳的叫骂声,踢打在身上的痛都已经麻木了过去。这两年间这样的打骂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只要熬过去就好,熬过去就能活下来。
“跟我们抢吃的,臭杂种......”
“抢老子的地盘,你算个屁......”
“我看你就是找死!”
“......”
苏朝带着人来这城外的破庙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住手!”
“住手!”
一声稚嫩,一声浑厚,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郑立立刻上前将群欺软怕硬的小痞子赶走。
甄诺躺在布满灰尘的破面地上,整个身子都蜷缩成了一个虾米的样子,紧闭着双眼,抱着自己的脑袋。手腕上蓦然感觉到了温暖,是苏佩的手。甄诺还有一些瑟缩,慢慢睁开了眼睛,便看见了半跪在自己面前,穿着一身华服的苏佩。与自己云泥之别。
饶是饿了两天,有些无力,但到底大了四岁,甄诺一下子就将自己的手腕从苏佩的手中挣开,一个蹬腿就直接拉开了自己与这些生人的距离,将自己保护了起来,眼中满是防备。
苏朝有些激动,这个孩子与多年前的甄诺有六七分相像。苏朝上前了两步,换来了甄诺防备中带着凶狠的眼神。苏朝脚步一滞,只能停在了原地,双唇微微颤动,带着不可置信,“诺...诺儿......我是苏伯伯啊,苏朝苏伯伯啊......”
“你...你可还...可还认识苏伯伯?”
甄诺一步一步将自己挪到了掉漆的墙壁处,眼神虽有一瞬间软了下来,下一瞬就立刻变成了原样。甄诺紧紧咬着牙,摸索到了一边的棍子,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苏朝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心里面已经认定了这个孩子就是多年前失踪的甄诺。
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苏佩小步小步地上前,一点一点地靠近甄诺。许是年纪比较小的原因,甄诺对苏佩没有那么强的抗拒心思。待只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甄诺眼中带着一股子狠劲,将木棍挡在了苏佩的面前。郑立刚想要上前保护,就被苏朝拉住。
虽然不认识,心里面却有着一种亲近的感觉。苏佩丝毫不怕挡在自己面前的木棍,还是一点一点地朝甄诺靠近,从身上拿出了自己的巾帕,轻轻扬了一下,在甄诺的面前示好。
甄诺咬着下唇,虽然防备,却依旧因为苏佩的靠近慢慢将木棍收起。
手腕上感觉到了一阵丝帕的触感,甄诺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面前白白净净,双目无辜,散着善意的苏佩,眼中的防备慢慢消散了下去。
“受伤了,要包一包。”苏佩拉着巾帕的两边,轻轻地将巾帕系在了甄诺的手腕处。眼中没有一点鄙夷与嫌弃,用干净的手摸了摸甄诺杂乱的头发,“阿娘说过,摸摸毛,就不疼了......”
苏朝眼含热泪,将这破庙里面的摆设都看了一遍。屋顶上面巨大的窟窿,片瓦遮头的容身之处都没有,而那红纸想必就是供给菩萨的供品,如今只剩下了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纸放在盘子里面。甄家唯一的孩子竟然因为自己迟迟没有找到而沦到了这番地步,是自己有负甄兄的在天之灵啊......
因着对苏佩本身的亲近,苏朝好不容易才将甄诺的情绪安抚了下来,在安阳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启程返回京都。
苏家自此多了一位小姐。
***
苏佩的拳头不留余力地落在了甄诺的后背上面,两下之后就迅速将甄诺面前的绿豆汤移到了自己的面前,瞪大着眼睛瞧着甄诺,像是在宣示自己对这一碗绿豆汤的主权,高声控诉道:“甄诺!你抢我的绿豆汤!”
甄诺已经不是在安阳的那副乞儿的模样,擦干净了脸,换上了新衣服,去岁还进了花山书院,周身的气度就像是一个高门大户的小姐。甄诺一点也不气,只是眼神无辜的很。
这...你都喝三碗了,这才是我的第二碗......
饶是心里面是这样想的,甄诺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双手放在石桌上面,静静地看着苏佩喝汤喝得腮帮子鼓鼓。甄诺唇角微微上挑,揶揄道:“我是真怕你横着长,不抽条了。”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竟然这么能吃,一下子能喝三大碗绿豆汤......
苏佩嘴里面都是绿豆,说不出话来,只能翻了一个白眼给甄诺。
甄诺乖乖闭嘴。好...你小,我让着你......
小小的一碗绿豆汤本来就是孩童之间的打闹,卢氏也不会去管,偏生被苏朝见着了,直接将苏佩叫了过去。苏朝劈头盖脸地就着这件事情对苏佩一顿训斥,再三向苏佩申明了这件事情。
苏佩拧着眉头,双手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恨不得将这衣角揉碎。嘴巴也撅得向天高,一看就是对苏朝训斥的事情十分不满。
“你还不认错?”苏朝正在气头上面。
“爹爹如此的保护可有想过甄诺需不需要?”苏佩固执地看着苏朝,“甄诺不需要如此的关心,爹爹如此只会让她觉得她是苏家的外人,是客人,永远都不能与我,与哥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