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年已经半年没有再见过何栩了。
首都的冬天来临了，偶尔还是那样碧空如洗，偶尔还是那样阴惨惨的，凌虐的风刮着树枝呼啦啦地响，刮在脸上刺辣辣的疼，偶尔会有一场雪，一片一片下，或者是一团一团砸，有时在路灯下一点一点飞扬。
寒冬好冷。
闻年和梁语坐在图书馆四楼的窗外，看着外面的那一场雪。
银装素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偶尔有几个黑点移动在一片白里，纷纷扬扬，有雪花撞上了窗，砸在玻璃上沤湿一片。
图书馆里开着足足的暖气，气氛暖洋洋的。
闻年突然想起何栩，那个高一假期，他们也曾坐在四楼的窗边。
何栩是那么紧张。
他在旁边簌簌颤动，就像小幅度的余震一样。
就像被雨打过的梨花一样。
而梁语伸手隔着玻璃点着那片雪花，凉悠悠的，梁语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转头看着旁边的闻年说道:“我们去雪天里走走吧，感觉好美。”
闻年的思绪拉扯回来，他看着旁边的梁语，图书馆暖黄的灯光下，梁语的皮肤细腻得像陶瓷，他笑盈盈的，让人看了就心生愉快。
但闻年眼里却莫名浮现了一张脸，冷白的皮肤，瘦小的下巴，黑眼睛里水亮水亮的，有点像起雾了的西湖。
梁语没有得到闻年的回应，他向闻年那边倾了倾身体，嘴角的弧度比太阳花还耀眼:“嗯？闻年，不可以吗？”
去雪天里走走，去凉一凉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躁动和心里的烦闷，闻年答道:“可以。”
梁语撑了一把不大的透明伞，他们从出门时雪就已经下了一夜，为了不淋湿自己，梁语撑了伞。
他努力举着伞，想把闻年也容纳进这个安全范围，闻年顺手接过了伞。
他们在一片白茫茫里并肩走着。
雪粒子很轻柔地打在伞上，发出哔哔啵啵的细微声响，路上被雪车铲过，又覆上了一层轻纱，交杂凌乱的脚印。
很凉的空气透进刚刚在温暖又闭塞里过度浸泡的心肺，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清新。
闻年不动声色地换着气，把心里挤压的浊气与这雪气交换。
他们一时没有说话，走在这冰天雪地里，好像不说话就已经说了很多话了。
梁语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在他细长的手里化成了一点水渍，又从指缝滑落。
梁语不自觉地感叹:“好美啊。”
闻年看着旁边正出神注视着周围的梁语，有时候，闻年觉得其实某些时候的梁语像是一个文科生，他对于这些也有一种很细腻的体会。
梁语并不是粗枝大叶的，闻年也同样欣赏梁语的这种细腻。
刚刚梁语感叹好美时，闻年觉得梁语的神情也好美。
闻年同时又觉得，或许何栩现在也走在同一片雪茫茫里，他也会这么觉得，他的神情应该也如这般。
梁语受闻年的神情蛊惑了，梁语觉得此刻的闻年好像正站在旁边一样，他好像很近的样子。
梁语被蛊惑了，他突然觉得此时此景，真的是再适合不过表明心意。
梁语低了低头，又抬头看了一眼闻年，眼神从闻年高挺的鼻梁，滑落到薄薄的嘴唇，又垂落在闻年持着伞的指节上。
梁语盯了一会儿那分明的指节，不自觉地咽了咽，好像把堵住的嗓子眼打开一样，他沙哑着喊了一句闻年的名字。
“嗯？”闻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微微垂着头的梁语，平时梁语并不会这么垂着头，他向来是舒展又昂头挺胸的，闻年预料到似乎会有什么发生，他莫名问:“什么？”
梁语低着的头又突然抬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闻年的眼睛，他好像突破了什么难关一样，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闻年，看上去破釜沉舟一样，但声音却又轻又哑:“我……我喜欢你。”
“什么？”闻年只是下意识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的符号一样，他好像在刚刚梁语的灼灼目光里，被晃了神，所以好像产生了幻听。
梁语看着闻年恍惚的神情，这下子更坚定了，这次他的声音又清楚又坚定:“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闻年不自觉地重复了一下，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眉头皱得多紧，他好像陷入了什么惊天困惑一样不解又恍惚，“你能喜欢我？”
闻年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你喜欢我什么？”
而是问:“你能喜欢我？”
天可怜见的，纵使闻年次次年纪第一又如何，天赋异禀又如何？绝顶聪明又如何？
他也不过是个刚二十岁的少年，他也不过是个没有走出过国门的普通人，他也同样需要从书本里汲取知识。
而他可以称得上贫瘠的认知里，他第一次知道了，男生好像可以喜欢男生。
闻年眉头的褶皱霎时堪比老年人的抬头纹，他丝毫没有察觉，他只是往前再走了一步，他俯着身体，他从那种迷茫恍惚里挣脱了出来，他急切地重复着:“你可以喜欢我？男生可以喜欢男生？”
梁语看着眼前的闻年，他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偏着头看起来有点俏皮，梁语说:“为什么不可以？”
“是呀，为什么不可以。”闻年听了回答，慢慢地伸直了腰身，他好像又突然陷入了什么迷蒙里一样呢喃着，“为什么不可以？”
“喜欢吗？是喜欢？原来是喜欢吗？”闻年的视线无焦距地落在了雪地里，他好像在思考什么一样，他看起来又急切又茫然，眉头还是那样皱着。
梁语不懂闻年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拉了拉闻年的衣袖，闻年的眼神落在了梁语的手上。
梁语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闻年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梁语。
由于伞不大，所以他们隔得很近，闻年微微低着头就能看见架在鼻梁的金框眼镜下是一双很透彻很明亮的眼睛，皮肤很光洁细腻，找不出一点瑕疵。
闻年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或许自己是很欣赏梁语的，他各方面都很完美，闻年找不到任何讨厌他的理由。
闻年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意，甚至他刚刚接受了新的世界观的冲击，所以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梁语重复了一遍，然后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失落，反而欢欣鼓舞地说，“啊……这样啊，这也没关系，我之前以为你会直接拒绝我，毕竟男生喜欢男生这太少见了，我还害怕你觉得我恶心呢。”
好奇怪，闻年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并不觉得恶心，他只是感觉到吃惊，以及一种醍醐灌顶的冲击。
闻年突然觉得，这好像早已有预兆一样，从小到大，他似乎真的没有怎么关注过女生，男生之间总是提起女生的话题，他们会讲哪个女生的白裙子，哪个女生的小辫子，但闻年却并不感兴趣。
反倒是对于男生，他观察得更多一些。
闻年突然惊觉，他对于女生的样貌是很模糊的，反倒是男生的样子，他总是看得很清楚。
比如何栩的双眼皮有时候会变成三层。
他的下巴尖旁边两公分处，有一颗非常非常小的红点。
闻年一回想，却突然发现，他连何栩的耳垂轮廓都可以描绘得出来。
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曲线，比那些模型还巧夺天工。
这种发现令闻年不知所措，这是为什么？
但闻年的确不认为是恶心的，所以他神色认真地说:“我并不觉得恶心，我只是有点吃惊。”
梁语肉眼可见的明媚了起来，他语气欢快地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既然你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我，我可以等你想清楚。”
闻年没有接着梁语的话回答下去，闻年没有去想，自己是不是喜欢梁语，他满脑子都在想，喜欢？自己喜欢何栩吗？
在梁语对自己说出喜欢的那一瞬间，闻年想的不是梁语喜欢自己，而且在想男生能喜欢男生吗？
然后不可抑制地跳出来一个念头，自己喜欢何栩？
他无法确定，他在脑子里仔细搜索着喜欢的证据，但他一片混乱，一个线头也理不出，他的困惑使他自然而然的问出:“什么是喜欢？”
梁语也同样吃惊于闻年会问这个问题，但他仔细想了想然后坚定地说:“喜欢就是不可或缺，不能缺少那个人。”
梁语思忖了一下又补充道:“喜欢或许还是，看见他就欢喜，看不见他就失落。”
“看见他就欢喜，看不见就失落？”闻年无意识重复了一遍，他不自觉地对比起了这句话自己是不是适用。
闻年浮现出自己总是无意识投去基地角落的视线。
自己为什么总是无意识看那里？
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好奇何栩低着头在做什么？
闻年想起自己最近总是不经意想起何栩。
看不见他，好像真的有点失落，虽然淡淡的。
但比起这个，闻年更疑惑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何栩呢？
他们甚至都称不上熟悉。
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有种微妙又若隐若现的联系。
自己喜欢何栩什么呢？
闻年久违地产生了一种情绪，为什么事感到困惑难办的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困惑了。
闻年和梁语很快告了别，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去调节自己的情绪，去理清自己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