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栩的画已经初具模样了，他把学习时间都放在了每周日的上午。
他也从来不在班级里画画，也从不把自己的画带到班级里来。
一方面是平时要专心上课写作业，没有时间在教室里做课外的事情，他只是每天晚上在台灯下写写画画，那些纸张已经垒得很高了。
还有一点值得高兴的事情，那就是如果闻年在校园里遇见何栩，会对他挥挥手或者是点点头打招呼。
何栩每次收到那些招呼，一天都会变得很愉快，这代表着闻年记得他。
何栩以为闻年不会记得他，因为在他身边的人是那么那么多，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偶然在图书馆学过习的男同学而已。
事实上，闻年不仅认得何栩，他还在无意识地关注他，因为何栩与他身边的人如此不同。
他又沉默又安静，但并不让人觉得阴郁沉闷。
下课后并不爱走动，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在翻着什么书，看起来字很多，偶尔会闭着眼趴在桌上，他的旁边好像真空一样安静。
开班会的时候听得很认真，并不搞小动作，只是抬着头看着人或者黑板，一副全神聆听的样子。
总是最后才会去食堂吃饭，一个人靠着花坛旁边走，低着头脚步很慢，有时候爱东张西望。
老师抽问时声音很小，但最近好像没那么慌张了，声音很细不尖锐，有点好听。
给他打招呼时看起来很高兴。
有时候会看着窗外发呆，楼上阳台漏下来的垂枝被等吹动时有点好看。
他好像很不喜欢物理，有些时候上课他看着要睡着了，可是物理其实很有意思的。
帮老师批改作业时，发现他的字还不错，一笔一划很认真，就是圆滚滚的，不过正确率还挺高的。
下午放学时好像并不着急回家，应该是有在自觉上晚自习，学习挺认真的。
闻年无意识地观察着何栩，在进教室时抬头看一眼，放学回家时看一眼，开班会时看一眼，走路时看一眼，总而言之，他自己或许也没意识到地在观察着何栩。
那些观察都只是随意地一瞥，就像是背景板一样扫过，然后无意识地提取了信息，闻年自己也没有觉得自己好像额外地注意到了何栩。
一个人睁着眼就会不停地看见，接收到无数信息，何栩只是闻年每天接收到的信息里的很小的一部分。
而闻年是何栩每天睁眼里最多的一部分，好像一群人里，他总是最先抓住闻年。
其他人都是黯淡的，如果他发着光，这其实很难不去一直看着他。
日子看似没滋没味地过着，里面只充斥了家与学校的两点一线，但怎样丰富也是不可想象的。
何栩先天地失去了打球、网吧、游戏、早恋之类与青春有关的一切。
何栩看见了他侧前方的前后两位同学，在下课后的课桌下悄悄拉手。
何栩读了很多的恋爱故事。
茶花女，呼啸山庄，饥饿的郭素娥，倾城之恋……
如果可以，他也想去试试网吧的通宵，但妈妈不会允许，而且通宵之后头大概会很疼。
有一次何栩站在网吧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吧台边围着的人很多，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人抱着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人，他们笑的东倒西歪，很多人在抽烟，里面空气很闷，何栩在门口边上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有认识的同学进去了，很久也没出来。
小灵通好像一夜之间流行了起来，很多人躲在课桌下发短信。
一种画着动漫人物的书册流行起来了，他们总是在借来借去，偷偷掩在课本后面看。
何栩还是在画画，他可以画得更漂亮了，现在他在学习油画，油画棒比彩铅贵得多，而且消耗很快，但是色泽很漂亮，每次画完手上都五彩缤纷的。
五彩缤纷很丰富，丰富就让何栩觉得好美。
何栩不再只画闻年的背影了，站在讲台边的，走路的，支着头沉思的，姿态丰富了起来。
何栩有时候想给他看看，但这是没有道理的，而且画的是闻年，这更没有道理，所以何栩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只是锁着。
何栩期中考试进步了两名，排在班级第六，爸爸本来很高兴。但何栩的数学只考了126，这让他很不高兴，数落了很久，爸爸叫何栩多花点功夫在理科上。
爸爸说了好几次，让何栩选理科。
何栩想学文科。
但他不敢反抗，他只能在爸爸说教的时候不回话。
最近爸爸回家的时候多了起来。
何栩想学文科，他打算先问问妈妈的意思。
在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何栩在吃过晚饭后对着妈妈开口了:“妈妈，如果我想学文科，你会同意吗？”
这是何栩第二次这么明确地提出自己的意向，而第一次是想要学画画，出乎意料的，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后，何栩心里松快起来。
妈妈从没想过何栩想学文科，她听到后停顿了一会儿，没有直接说同不同意:“为什么想学文科呢？”比起自己的想法，何栩妈妈更想知道她儿子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栩仔细想了一下，没有什么犹豫:“我喜欢文科。”但何栩知道这并不能说服他妈妈，所以他接着说:“语文和历史地理是我比较擅长的科目，而物理化学我学的不好，也不感兴趣。”
何栩条理清晰地分析了一下，但仍嫌不够地补充:“妈妈，我喜欢文科。”
何栩妈妈连续听见了何栩说的两次喜欢，在她的印象里，何栩很少表达出他的喜欢。
比如喜欢吃什么菜，什么水果，喜欢做什么，何栩从来没有说过。
通常是给什么吃什么，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这显得何栩很听话，但何栩妈妈始终不觉得自己了解她的儿子，如今她的儿子主动告诉她，他喜欢文学。
何栩妈妈心里是高兴的，所以她说:“如果你喜欢，那妈妈支持你学文科。”
何栩在说之前就已经猜到妈妈会同意的，其实最大的难关在于爸爸，何栩皱着眉:“那爸爸……”
何栩妈妈知道何栩的未尽之意，孩子他爸应该不会同意，他一直想让何栩学理科，也说了好几次这个问题。
但这不是放弃的理由，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应该尊重他。何栩妈妈在昏黄灯光下看起来很温柔，她说:“等他回来了和他商量一下，如果他不同意，那妈妈支持你。”
何栩看着妈妈坚定的神情，心里也安心了很多。他知道这件事很难达到目的，但自己已经长大了……
何栩你已经长大了，你还要在爸爸的阴影下面多久呢？
何栩你是不是仍然不敢反抗呢？
何栩你能不能勇敢一点？
何栩这么想着，越想越觉得心里热，热得发烫。
在这段时间里，他认真学习，慢慢能够适应一点其他同学的视线了，也不再那么慌张惶恐，他甚至学习了画画，还和闻年坐在一起看书！
他觉得自己心里开始有了能量，学习文理科可以说是关乎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如果真的学了理科，那以后还要接受多少不喜欢的事情呢？
如果没有学到文科，那以后要错过多少喜欢的事情呢？要有多少遗憾呢？
何栩不再摇摆不定了，他害怕那双严厉又肿胀的眼睛，害怕那讲话时摆动的手势落在身上，害怕疼痛，他害怕的事情很多。
何制害怕的事情很多……
何栩问自己，那你害不害怕遗憾呢？
何栩只要想到以后大学都要学理科而不能学文科，工作都是理科相关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比起父亲的权威……何栩你总不能永远都听他的话吧……
何栩，你想做提线木偶吗？
何栩，你能勇敢一点吗？
何栩……何栩……你能不能保护妈妈？
何栩觉得自己像是躲在黑暗里的老鼠一样，羸弱，胆小，畏惧，一点声响就会吓得动不了。
但角落里太黑太冷了，何栩想，那太黑了！太冷了啊！
何栩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再没有耐心地去衡量那些条件，他没有明智地选一个爸爸好心情的日子。
那天门照样被嘣嘣嘣地敲响，一个被说了千百次带钥匙的男人那天还是没带钥匙。
他脚步踏得很实，身上的肉晃动着，他摇头晃脑地慢悠悠往沙发边走，像巡视领地一样，感觉一切都很合自己心意一样点点头，扑通一声陷进沙发。
他仰躺在沙发上，脸颊两边垂下的肉在灯光下有点肥腻的白，像浮了一层油一样油光水亮。
他半眯着眼，眼缝细长，像盯着什么猎物一样神情莫测。
何栩在旁边站了半天，但他像腿脚失了力气一样，迈不开脚步。
那个躺上沙发上的男人，那双蒲团一样的大手像无机物一样耸拉在腿上，看起来软绵绵的。
但何栩知道那双手捏起来拳头比馒头还大，手背上是浮起的肉，用力时看不见青筋，但打在厚实的东西上，会发出噗噗的声响。
那双手扇在脸上的时候，夹着风，然后是一声脆响。
那双手掐着脖子的时候，力道让人窒息。
何栩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男人看起来就久不锻炼，为什么还会这么有力气，这让何栩对长大对成人有一种敬畏。
何栩看见过那双白得刺目的拳头，把那自称不蓄意损坏就能使用十年的塑胶凳子一拳砸烂。
何栩偷偷试过，自己砸下去时，在反作用力下手生疼，但那凳子纹丝不动。
何栩对成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他在偷摸等自己成人的那一天。
但现在等不到了，等到那天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