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栩侧身看着闻年,他面前的公式和符号显然是另一种深邃,但何栩知道那个世界一定也是瑰丽的。
何栩心里沉甸堆积着,无法释放,他把书推在一边,拿过画纸,细笔勾勒起了窗外的景色。
剔透的窗边,只隐隐约约显出一点树的尖端,随着路延伸着,矗立的树干像卫士一样抖擞,并排成了一条直线,蜿蜒进了楼群。
风吹过,瘦弱的枝丫弱不禁风地抖动,把光线细碎地筛在地上,一两个人在道里穿梭,一会儿隐进弯道不见了。
何栩轻握着铅笔,认真又细密地添下一笔,时而看一眼,又添一笔。
远远地看世界,世界好美。
而把美留在纸上,这种永恒定格也好美。
何栩很喜欢这种全情投入的状态,什么也不用去想,整个世界好像只剩画上的一切。
何栩向窗户那边侧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也支着头把他看着。
闻年是从何栩抽出画纸开始回神的,他觉得何栩画画的神情是很不一样的。
闻年就这么把何栩以及外面的天啊云啊树啊一起看着,这时,闻年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何栩应该是一个文科生,他身上有一种文科生的特质。
看起来敏感脆弱,实际上就像蒲草易折不易断。
闻年觉得这个时候的何栩尤其的……尤其的孤独,虽然他平时总是一个人,看起来就很孤独,但莫名其妙地,闻年就是感觉此刻的他,尤其孤独。
闻年觉得这种迷离在同龄人身上是很难看见的,好像大家处在青春期里,总是躁动不安,漂浮得踏不着地。
这个人好奇怪,闻年想。
但这种奇怪好像没人发现,如果自己不是偶然,谁又能看见这种奇怪呢?
闻年观察着何栩,很瘦,衣袖里露出的手腕细得危险,不像个男生,脖颈莹润,睫毛卷曲着,颤动起来像蝴蝶扇翅。
生理特征上完全是个男生,但总是让人感觉到羸弱。
看起来沉默,但并不沉闷,只要说几句话,他的脸上就会生动起来,带着整个人生动起来。
这个人真的有点奇怪。
闻年又看了看何栩画的画,画得很细致,细致里带着僵硬,看起来像是初学者。
又打量了一下叠在旁边的几本书,著名煊赫,连自己这种门外汉都多少听说过。
闻年突然想知道,怎么会养成这样的性格呢?人其实挺可爱的。
如果能稍微外向一点,大家估计会喜欢他。
何栩感觉到了打量,转过头正与手撑着脸看着自己的闻年四目相对。
何栩结巴了两下:“怎么了?”
闻年摇了摇头,对着桌上的画示意了一下:“刚学吗?”
何栩习惯性地先点点头,然后小小声说:“假期刚开始的时候学的。”
闻年视线落在画上,也轻声说:“画得挺漂亮的。”
何栩不好意思了起来,摇摇头把摊着的画纸折起来:“才学画得不好的。”
闻年见他否认自己下意识鼓励着:“我觉得挺好看的。”
何栩眼睛亮了亮,抿着嘴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把画纸放进文件袋里。
时钟一走过六点,闻年开始收拾东西,何栩也停下了手里看书的动作,瞧着闻年把纸笔本一样一样地放进书包。
出于礼貌,闻年边收拾边问:“你平时都是什么时候回家?”
何栩也是六点回家,何栩觉得六点是个很好的临界点,已经在图书馆里消磨了一下午,再坐下去就会有疲惫的感觉,再加上闻年是六点回家,何栩喜欢远远又远远地跟着他走一段路。
这是一个恼人的习惯,但这没有妨碍任何人,他只是很隐秘的属于一个人的快乐。
闻年这么问他,何栩迟疑了一下还是实话说了:“我也是六点回家。”
闻年听了挑着眉看着何栩,意思是那怎么还不收拾回家呢?
何栩在视线下顿时有点坐立不安,闻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实在觉得何栩有点矛盾,行为很多时候都很奇怪。
但他并不纠结那些奇怪,也不想叫何栩这么坐立难安,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那我先回家了。”
何栩很快地点了一下头,闻年背着包还了书,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潇洒。
何栩一整天都晕晕乎乎的,好像今天进行了一次奇幻的冒险,像爱丽丝梦游了仙境。
他是在路上蹦着跑着跳着回家的,甚至跳起来够了一下光秃秃的枝丫。
他沿着路砖缝,一路砖,一跨步,这么蹦跶着走,别人看着他,觉得他有病似的。
他双手捏着肋下的手包带,像个乖巧的小学生放学,心里止不住蹁跹。
直到躺进他舒适安全的被窝里,他的心还在动荡不安。
接着,他突然想到,明天还能不能一起坐呢?
明天还会不会一起坐呢?
这个问题又让他难安起来,他猜测着,给每种可能在心里列出了种种参考条件。
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愿望和一种战兢忐忑入睡的。
上帝啊,谁能给他一种自由?然后让他不再在这种辗转的欲海里沉浮!?希望和绝望都显得沉闷,人世的爱太让人痛苦,得到会痛,得不到也会痛。
何栩下午是怀着微弱的希冀往图书馆走的,但他也被一种提前预知的失落笼罩了。
他没有在广场前遇见闻年……
何栩以往都是静悄悄地从后门穿过书架坐到那个角落,如果他仍从后面过去,那他将没有任何可能。
如果他能够从前面,从他的座位旁边走过,是不是会再得到闻年的一句邀请呢?
他是不敢直接坐他旁边的,何栩需要那个邀请,就像需要一个通行证一样。
他向来是羡慕那些很大方很坦荡的人,他们恐怕不会像自己一样胆小,他们可能会很自然地问一句然后就坐下了。
而自己这么别扭。
何栩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不过是从闻年旁边的过道里轻轻地,轻轻地走过去。
但总不会那么圆满的,闻年没有抬头,他没有注意到自己。
何栩的勇气已经被支付殆尽了,他无法再有能量停在闻年的旁边问一句:“能一起坐吗?”
何栩几乎是灰溜溜地坐到了原来的那个角落,昨天的梦幻只是昙花一现。
他堆在那个角落,像一个灰色的影子。
闻年书已经翻过去了几页,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往后看了看。
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当然不会知道刚刚有一个人竭尽全力地从他旁边路过了,他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是这么这么渴望坐他旁边。
他稍微皱了皱眉,对于是不是一起坐这个问题,他也没什么具体的想法,好像大家也没有约定过,所以不坐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
万一何栩不愿意和自己坐一起呢?
万一和自己坐何栩不自在呢?
他心里是有一点点的可惜的,看何栩画画或者是看他看书,都很有意思。
但何栩没有选择和自己一起坐,那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很快的,闻年就把这些抛之脑后了。
这种看起来很体贴的思维,是适合大多数人的,但并不适合何栩。
或许闻年也没想到,怎么会有人连开口都不敢不会呢?
人与人之间总是存在信息差的,不是每一种愿望都能够说出来,毕竟何栩也在想,万一闻年不想和自己一起坐呢?
他们无意识地恪守着社交的法则,很体贴很绅士。
但何栩一整个假期,再也没有与闻年一起坐过。
他们之后也没有再在馆前广场相遇过,然后等到有人提出邀请。
闻年也没有机会再去旁边的书架拿过书。
他们是没有任何理由去交集的。
何栩好像已经失去了那把钥匙,每天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成了闻年眼里一个灰色的静默的影子。
很快的,寒假结束了,他们进入了高一下期,日子仍是那么过着,闻年仍是闻年,何栩也仍是何栩。
闻年仍旧光芒万丈,而何栩还是那样暗淡无光。
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何栩因为成绩在班级里的存在感强了一点,有同学会对他打招呼,但何栩还是不善言谈,没有交到朋友。
而何栩再一次与闻年说话,是开学后惯例交班费的时候。
闻年一排一排收过去,到了何栩桌边,先打了个招呼:“哈喽何栩。”
何栩的圆眼睛也瞬间亮起来,他也小小声地说:“嗨喽。”
闻年手里捏着一叠零钱,眼里是笑意,看起来很温和,他接过何栩的零钱,在表格上何栩的名字下打了个勾,就往下一个同学那里走了。
何栩觉得日子没什么不同,他仍然是选择后面的位置,每天早上从后门进来,中午最后去食堂吃饭,下午留校自习。
他的那个闹喳喳的前桌卓越已经换走了,变成了另一个文静的女生。
一个高中学生的生活就是这么乏味,而两个本来不熟的同学,他们不是朋友,若要产生什么交流,没有理由,是很难面对面的。
何栩不是闻年的朋友,他没有任何理由去靠近他。
他们仍然坐得隔很远,闻年的课桌永远会被不同的人,男生女生包围着,很热闹。
而何栩已经很习惯很习惯安安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