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栩关于那个背影已经摞了一叠纸了，每张画纸上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位置，只是每天穿的衣服不一样。
按照顺序这么摞着，蓝色毛衣很温暖，背后印着一串英文字母的姜黄卫衣，显得青春活力，靛蓝的牛仔外套穿起来简直迷人，羊羔绒外套奶乎乎的。
那些画纸都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锁在何栩唯一能上锁的抽屉里。
何栩已经在想人生圆满的事情了，他觉得他的人生以后应该很难再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圆满。
不，或许还会有更圆满的时候，何栩的要求总是太小太简单。
在这么很平常的一天，闻年发现了坐在角落的何栩。
那天是个冬日的晴朗好天气，树木萧索，泛着金光的丝线落在枝丫和图书馆里的课桌上，冷白又温暖，照得何栩身上暖乎乎的。
何栩沐浴在光线的海洋里，心就像在遨游一样畅轻，他眉目舒展，敛着神色低头翻看着摆在桌上的书。
他在这种惬意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前头那个一直凝定不动，像是雕塑一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那个人正站在何栩的书桌旁的书架边上，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何栩。
明显他已经发现了何栩。
闻年本来只是想找一本叫做《科技之巅》的书，今天他看了《机械工程与自动化》，但他有一点想不明白，而且有了自己的一点想法，所以他想找一下《科技之巅》，看看这本前沿书籍对于科技创新的预言以及对科技发展趋势的预测。
最开始闻年的注意力全在书架上，他顺着图书编号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那本书。
他心无旁骛地拿着书准备回座位，但仍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靠窗的角落里坐了一个人。
下午两三点的图书馆还没什么人，世界还像睡着了一样被日头照得昏沉，那一片的座位里只坐了一个人。
闻年不可避免地，也只能把视线落在那个靠窗的人身上。
那好像是班里一个叫何栩的同学。
好巧……
他好像在晒太阳。
闻年是这么感觉到的。
他并没有仰着头去感受太阳，他半敛着身子，一动不动，何栩坐在充盈的阳光里，闻年感觉到他好像在晒太阳。
闻年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那种感觉最贴切，他向来是词汇匮乏的，但他承认，他被那种熨帖的舒展的向阳的姿态吸引了。
以至于他站在书架旁呆立了一会儿，然后那个坐在桌边的人，顺着自己的视线看了过来。
闻年并不感觉到紧张，或者激动，他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何栩。
反而是何栩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他，所以他顺着视线看过去，没想到本应该坐在前面认真看书的人，现在正站在书架边看着自己！
何栩一脸惊恐地看着闻年，眼睛睁得很大。
闻年感觉到了诧异，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同班同学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一时间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闻年感觉到了这个平时安静不爱说话的同学在吃惊之后的紧张情绪，所以他主动结束了这种尴尬的处境，主动向着何栩点了点头，以示打招呼。
何栩也僵硬地点了点头以做回应。
闻年觉得就这么转头就走，似乎有点不够礼貌，所以他问:“你也在这里学习吗？”
何栩挤了挤嗓子，却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回答。
闻年觉得这位平时并不熟悉的同学简直紧张得过分，过分得可爱了。
那僵硬点头的力道重得好像能磕碎鸡蛋，逗得闻年都有了点笑意，“那你学习吧，我也去学习了。”
说完闻年举了举自己手里拿的书，转头顺着过道回了自己的座位。
等闻年一走，何栩头抵着桌子懊恼了一千遍一万遍，刚刚自己为什么没有说话？！啊啊啊啊！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真没用啊……何栩在心里沮丧着，又夹杂着欣喜，闻年刚刚对自己说话了……接着又开始担忧，他会不会讨厌自己，以后都不坐在这里了呢……
何栩一下午根本安静不下来，脑子里这几个念头轮番上阵，搅得心里乱七八糟，一点儿内容都看不进去。
他就这么胡乱的翻着书，要么就掐着自己的脸念叨自己胆小，要么就慌张地看看前面那个身影还在不在，偶尔也对着窗外叹口气。
被搅乱的人还在一团乱麻里裹乱着，而搅乱了一池春水的人反倒什么也没察觉。
闻年最开始是惊讶何栩假期也在图书馆，然后好奇他在看什么，又有点不明白那些惊恐，最后觉得这个男同学有点可爱，很快地就沉浸去了知识的世界。
指针走过五点半，闻年舒了一口气，无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肩颈，把散落在桌上的纸笔装进书包，背上书包拿着借的书准备放回书架，然后回家。
闻年收拾书包的时候在想，不知道那个同学还在不在。
拿着书转过头，原来他还在。
闻年走向书架，不经意地打量着何栩，看起来很小的样子，不像高中生，在班级里，很少听见这位同学讲话，下课了也不怎么抬头。
好像这是自己第一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长得很白，白得有点发光，头发看起来很软，微微遮住前额的发垂下来显得脸很小，刚刚瞪眼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圆溜溜的，看起来是一副可爱样子。
闻年在心里给了何栩一个定义，叫做可爱，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形容一个男孩子可爱，但这个形容词是自然而然出现的。
闻年只是觉得何栩安安静静地坐着晒太阳的样子，就像动漫里的一帧，很美。
他好像格外地内向，以前自己站在他桌边收班费时，他也是很局促不安的样子。
成绩好像不太好，但是期末成绩进步了很大，应该下了很大的功夫。
思绪间，闻年走到了书架边，把书插进了书原本的位置上。
闻年想，如果何栩没抬头，自己就直接走，如果他抬头了还是打个招呼再走会比较好。
他好像没发现，没有抬头，所以闻年背着书包转身走了。
何栩其实早就发现了，从闻年开始收拾书包，但何栩只是紧紧地低着头，假装自己在认真看书的样子。
何栩的胆小是深入骨髓的，他日复一日地脱离人群，能够自如地去和一个暗恋的人讲话，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太难太难实现了。
他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何栩太过沮丧了，他痛恨着自己的懦弱，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提不起任何兴趣去看他平时爱看的一切，他也吃不出晚饭的滋味，只是埋着头，感觉自己像只老鼠一样畏光。
何栩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蜷着身子，想着白天的一切。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我太胆小了。
何栩，你能不能勇敢一点？
何栩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折磨得疲惫。
他在心里威胁着、告诫着、埋怨着、鼓励着自己。
何栩第二天下午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给自己念了成千上万遍要勇敢，以至于今天闻年来书架取昨天那本书时，何栩听见响动下意识看着闻年，闻年教养使然不自觉地说了一句:“下午好。”
而何栩哆嗦着嘴唇，竟然也挤出了:“下午好。”
尽管那声音微小，支离破碎，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那声音仍被闻年捕捉到了。
闻年直到坐回座位上，脑子里仍闪现着那位同学苍白又紧张的脸，他看起来快哭了……但他还是对自己说了下午好。
闻年尽管不了解这位同学，但他们已经做了同学一学期了，除了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需要强制性回答，自己会听见那位同学简短又哆嗦的一两句，自己好像真的没再听见过他的声音。
细弱，轻柔里带着哆嗦。
无论是填写表格还是收班费还是安排集体卫生活动，从来没听过他讲话。
闻年也遇到过很多内向的同学，但如此内向的，真的少见。
闻年没再想了，而何栩的心咚咚咚大得响得快爆炸了，他终于能说出话了！他在闻年面前说了下午好！闻年对自己说了下午好！自己回复了！没有只是点头！自己也说了下午好！
何栩不自觉地紧攥拳头，死死地抵着心脏的位置，紧紧地抿着嘴唇，何栩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哆嗦。
何栩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头从高楼跳到了矮房的屋檐，他浑身的沸腾终于冷静了下来。
冷静了之后何栩感觉到了一阵空虚，在过度紧张之后，何栩有点脱力。
他近乎虚弱地瘫在椅子上，靠着桌沿支撑着自己。
何栩下午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和自己做了点谁也不知道的斗争，就已经损耗了太多的精力，神经疲惫了起来。
他想拿笔画一画今天下午的下午好，这是对于自己很有意义的下午，值得记录下来。但何栩手上乏力，勾了几笔线条就停了。
何栩看了看前面仍然埋首的身影，伏下身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
这是何栩第一次在图书馆这样，他的目光随意地落在窗外一点，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何栩想吹吹风，所以他推开了一点缝隙。
细微的凉爽拂在何栩脸上，流动着流动着，把何栩心上积累的阴霾随着一口呼气，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