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栩是很期待的,所以第二天早早的就起床了。
何栩报的是兴趣班,兴趣班也分普通班和精培班,何栩报的是普通班,只是这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交了费就入了班,一个班里有二十来个人,有些人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了。
第一天何栩只是看看老师画,再看看其他同学画,老师讲了讲一些基础绘画知识,发了基本素描基础之类的书,然后交代了要买的彩铅画纸之类的东西。
就这样何栩开始学画画了,画画入门是从素描开始的,他跟着老师从起形,塑造,虚实,透视,慢慢地也渐入佳境了。
他每天早上八点出门,九点到画室,画两个小时然后回家吃午饭。
自己在家接着画,画完了老师给的任务,又自己找一些素材临摹,何栩觉得生活变得有趣起来,生活的色彩丰富了起来,即使落在纸上的色彩只有黑白。
何栩从一开始素描几何图形,静物石膏,到用一些色彩来画静物风景人物,一切都得心应手起来。
何栩明白画画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事情,他并不急功近利,他过了半个月这种新鲜到不行,天天都只想画画的日子之后,他开始利用起来下午的时间,每天下午去市图书馆看课外书。
他最感兴趣的是文史类,文史类在三楼,所以何栩一直都坐在三楼的阅览室。
或许是上天看何栩总是踽踽独行,所以终于也青睐了他一次,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
那天何栩提前了十分钟到图书馆,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前十分钟,他平时都是两点钟准时到,但是那天就是提前了十分钟。
当他走在了图书馆的广场,边走着边随意地四处看看,就看见了走在前面的那个背影。
那是一个何栩永远不会认错的背影,因为那个背影在他那个荒诞的梦里,总是存在,总是浮现,总是长久地占据心神。
而何栩相信,那个梦里对闻年长久的关注,并不是空穴来风。
因为只是现在,何栩的眼神就已经离不开那个背影。
何栩想,只要时间这么延续下去,那个梦会成真的,何栩只会长久看着他。
只可能是这个结果。
那个高瘦的背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白底蓝边的校服,天气已经入冬很久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走动起来风就像是鸽子一样灌进去,又飞舞着出来。
在何栩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不自觉地跟着他,走到了图书馆的四楼,闻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可以看出他经常坐在那个位置,因为他进了阅览室就直接去书架拿了书,径直走到了那个位置坐下。
一切是行云流水的,看起来他来了很久了,想必那本书他昨天也在看。
何栩之前在三楼也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他们面对着同一片天空。
四楼主要是科学研究和工业技术,这部分是何栩最不感兴趣的内容。倘若没有遇见闻年,何栩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走上来。
何栩也找了个角落坐下了,那个位置很巧妙,刚好被书架挡住,但书架空隙里看得见那个背影。
何栩好像尤其执着于闻年的背影,他只是跟随着,看着,就满足,就欣悦。
他可能也觉得自己卑微到尘埃里,但这种不打扰的,又抚慰到自己的姿态,是他能接受的最好最好的结果。
何栩又去了三楼一趟,把他平时看的书拿了上来。图书馆并不强制三楼的书只能在三楼看,只要不私自拿出图书馆,看完后归还原处,这些都是被允许的。
何栩觉得自己简直被幸运之神砸中了,砸晕了,心里的小兔子吧唧地跑死了好几只。
何栩把面前摊开的那本《寒夜》摆弄了两下,又抬头去看那个微微躬身的背影,闻年凝定在那里,周围的气氛都透出了认真。
何栩吸了吸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叫自己冷静下来,进入状态学习。
何栩虽然对数字不敏感,但他于文字是很敏感的。
自从他识字以后,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什么玩具,他又内向得过分,不敢和社区里的小孩玩儿,所以就摆弄他爸妈房间里的那些书。
最开始他是看那些插画,基本都是黑白的,只有极少数是彩色的,等他再大一点,他就开始去看那些字。
何栩的性格敏感,很多问题他都想不通,但不知道问谁,他自己也胡思乱想了很多东西,但不知道应该给谁说。
最开始他看不懂那些作家讲的什么人生啊命运啊无常啊,他只喜欢读他们的故事。
他们有的人在十几岁的时候当兵争地盘还杀过人,最后一家几口都死在土匪手里,有的人在中国与东南亚边界当流浪汉,晚上听着怒涛睡在漏雨的破庙里。
这些都是何栩不敢去想象,也从来无法想象的生活,但这些书让何栩知道了,有些人是在过这样的生活,与他截然不同的生活。
后来何栩就能看懂有些人的遗憾,有些人在遗憾青春被太阳胁迫,有些人在感慨年轻受盲目绑架,有些人在痛恨自由和生命的被束缚,有些人在清醒地谈信仰。
何栩的一切认知最开始是从那些杂七杂八的书里来的。
何栩的生活乏味,他生活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里面只有一扇窗。
他的房门外总有两个人在吵架,吵着吵着就打架,摔打声,叫骂声,哭声,何栩的耳朵灌进了水一样刺疼。
他来往于学校和家里,学校里没有小孩子和他讲话。
何栩很安静,他不吵不闹,妈妈说,听话和乖巧的小孩子大人会很喜欢的。
但是为什么老师总是看不见我呢?
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喜欢我呢?
为什么小朋友们不和我一起玩呢?
何栩那时还太小,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只是听妈妈的话,做一个听话的小孩,然后期待有谁来喜欢他。
但是都没有。
何栩总是很难过。
只有回家的路上,何栩会觉得轻快,心情就像脚下踩了孙悟空的筋斗云一样蓬松。
他喜欢蹲着和路上的流浪猫说说话,把中午专门留下的午饭带给它,看它低着头专心吃饭,吃完饭翘着尾巴绕着自己走一圈。
他喜欢长在路砖缝里的花啊草啊,每天经过都去看看草茎长了多高,哪一朵偷偷地开花了。
他喜欢回家后家里没人的那一段安静的日子,就像一切是空白,何栩躲在房间里看那些插画那些文字那些故事,有时候他悄悄抹眼泪,有时候他跟着他们笑。
何栩最喜欢的科目是语文,他们生动,活跃,很有生命力。
以前他的成绩不好,但只有语文成绩还能看。
其实他最擅长的是写作文,但在初中的一次考试后,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夸奖了何栩的作文,并把作文在全班念了之后,何栩就不再愿意在作文上有锋芒。
那篇作文的题目是写一写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并且陈述理由。
何栩写,我最喜欢做的事是看书,何栩描述了一些他看过的故事,描述了他在故事里收获的心情,心情之外的感动和体悟。
那次下课后,有一些男同学阴阳怪气地在他面前说,“我最喜欢做的事是看书,哈哈哈何栩成绩这么差,还爱看书呢?”
“何栩你爱看什么书啊?都看了些什么书啊?快说出来我们听听,让我们来瞻仰瞻仰。”
何栩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感受到了那几个男同学的恶意,但他不清楚恶意从何而来。
他从来没有得罪过他们。
他们嬉笑着,嗓门大得把教室的喧哗声都盖住了,同学们都看着他们。
大家越看他们,他们显得越发得意,他们就越发揪着何栩问,“你爱看什么书啊?不会是没看过说来装的吧?”
不,不是,我没有,我没有装。
何栩只是死死地捏着自己的那张语文试卷,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课桌,不说话,他连看着他们都不敢,何栩是个胆小的孩子。
那几个男同学看何栩不讲话,最后嘻嘻哈哈地把他的试卷抢走了,那张试卷在班级里流通着,在大家手里辗转着,后来就不知哪里去了。
何栩已经上了高中了,家里的那些文史类书籍已经都看过了,剩下的什么经济学必看的五本书,做人与处事之类的,何栩没兴趣,连翻都没翻开过。
何栩想看更多的书,但是一本一本买是不现实的,所以去图书馆免费看,是他能实现的最经济的方式。
本来图书馆里储存的那些故事就足够让何栩期待了,如今那里值得期待的事情又加了一件。
何栩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心都是荡漾的。
他的书包里背着寒假作业和一些画纸画笔,他已经安排过了,两个小时用来写作业,剩下的时间都属于课外书。
何栩仍坐在昨天的那个角落里,那里被书架挡着,四周是墙,安全,可靠,又留着余地,缝隙里有一个背影。
昨天那不是幻觉,今天那里仍然坐着那个背影。
只是从昨天的黑夹克,今天换成了浅蓝毛衣,是很扎实细密的那种料子,何栩觉得今天的背影没有昨天的那么不近人情。
听起来,好像何栩在和一个背影交流似的。
今天何栩的画纸上有了一个浅蓝色的背影,连带着那些梨木桌椅的线条,以及窗外的楼树,都变成了夜里梦的素材。
他连做梦也只敢梦见自己在画那个背影。
非常小心,非常谨慎,看一眼匆忙低头画几笔,又抬头看一眼,肩颈线条,头发长度,翘起的一点发丝,毛衣褶皱,挂在椅子背后的书包。
何栩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何栩的咚咚心跳声,何栩攥着自己心口的衣服,害怕声音被谁听见。
谁也不会听见。
谁也没有看见。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