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40章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朦胧间,乔斯忱听到房外传来一阵嘈乱,破门声、打斗声,甚至还夹杂依稀枪响。起初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幻听,但那些动静越来越近、愈发清晰,最后竟停达审讯室门口,仅与他一墙之距。

  伴随一道轰然巨响,沉重铁门被猛力踹开,震荡栏框上覆盖的积灰,顷刻间尘雾飞扬,构起一片薄烟似地帷幕。

  片晌后,幕布徐落,只见楼道内东横西倒地躺着几个苦叫呻吟的彪形大汉,而铁门边,一桩身影赫然伫立。

  那是池暂。

  池暂左肩负了伤,被一枚子弹击穿,正流血不止,殷红色将手臂与胸膛处的布料浸染润透,看起来触目惊心,但他却好像无知无觉,只怔怔凝望着乔斯忱,仿似在看一件沉没海底又被打捞出水的珍贵宝物,眸中的急切慌张逐渐松弛下来,化为失而复得的喜悦。

  身后仍有追兵扑袭,又悉数被几名全副武装的打手制裁殆尽,池暂始终没有回一次头。

  不知过了多久,生根的脚步终于解脱束缚,向房间中快步迈去,他替乔斯忱解开手铐,又脱下外套将人裹好,揽入怀中:“没事了,乔老师,没事了。”

  “池暂......”乔斯忱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向他,声音虚弱到难以分辨。

  但池暂依然听清了,连忙应道:“我在。”说着伸手与他十指相扣,不料,动作间手背似乎碰到什么冰凉的东西,低头看去,脸色骤然一白——桌板上放着一支装有透明液体的针筒,针帽已经被拆下,显然早已有人使用过。

  心脏再度被高悬起来,他不敢去想那些药剂究竟是什么,更无法承受其中任何一种可怕后果。

  “没关系,只是......肾上腺素。”乔斯忱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安慰道。

  “肾上腺素......”池暂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它是什么圣经咒语,能令他从一遍遍祷念中汲取力量。大脑飞快检索着一切能想到的讯息,在反复确认过那只是用以维持生命体征的药品而非什么洪水猛兽之后才长松一口气,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

  心脏仍在惯性趋势下余悸未平,直到身边人如游丝般微弱的气息拂上耳边,理智才堪堪回笼。

  池暂看着一息奄奄的乔斯忱,那阵突然得知对方试图在安全屋中自杀时的惊慌,以及从前无数次意识到自己可能随时失去乔斯忱时或隐或明的不安又一次席卷而来。

  他拿起针管,语气轻得近乎恳求:“乔老师,我帮你好不好?”

  乔斯忱吃力地抬起眼睫,不知是否是幻觉,视线相对的一霎他好似从对方深窅目光中读出另一句未能出口的言语,不是命令,不是情话,而是:乔老师,活下去好不好?

  忽地,往日那些零落的、模糊的、徘徊歧路的爱意恍若汇集到一起,于眼前闪过一抹暖调微光。

  他也许真的爱我,乔斯忱想。

  是一场又一场短暂美梦也好,是反复挣扎中仍本能流露的温柔也罢,它都真实地存在着、生动着,轻易就牵动自己的心绪。

  或许出于某些槃根错节的原因,池暂的爱中充斥着病态、占有欲、危险与难以调和的矛盾,但至少,爱意本身不应该被审判。

  良久,乔斯忱点点头,答:“好。”

  药物很快起效,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渐渐褪去,他又一次从悬崖边缘被救回。

  罗旸的车就等在楼下,乔斯忱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提出想要自己走过去,而后毫不意外地被池暂驳回,又被人一路抱进轿车后座。

  车子很快启动,乔斯忱回头从后挡风玻璃望去,发现这里并非警署,而是一处荒凉又陌生的地域,而方才关押自己的地方则是一栋墙皮剥落的旧楼,看起来荒废已久。

  “乔老师,睡一会吧。”池暂坐在他身旁,抬手替他拨弄两下凌乱的额前碎发。

  紧绷太久的神经蓦然放松下来,困意也姗姗来迟,没过多久,乔斯忱便靠着他肩膀沉沉睡去。

  轿车驶进沿海公路,世界便浸入一片湛蓝,四周悄寂,只余下发动机的微鸣与波涛惊岸声。

  海浪堆叠,侵上布满青苔的礁石,拍打、冲刷、又消退,然尚未安宁片时,下一束雪浪就接续上来,如此往复,一潮未平一潮又起,如同池暂此刻的心情,短暂平静后又再次陷入紧张。

  前方是未知险境,身后亦不堪回首,他曾经无数次将乔斯忱愈推愈远,仅凭一根若有似无的引线遥遥牵扯,只要稍一松手便将永远错过。

  从前他未能察觉自己的心意,只是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念头一直紧握不放,直至今天,当那根引线真正脱离掌控、差一点就再也抓不回时,他才终于明白从前是如何侥幸,失去又如何轻易。

  上午十一点,距离乔斯忱被警方带走已近二十三小时,迫近最长关押时限却始终未收到任何消息,罗旸安插的内线也迟迟联络不上,最后电话竟由无法接通转为关机。

  他们终于察觉到情况不对,几经辗转才得知为了方便并案调查,乔斯忱被临时移送到了隔壁川森市,然而就在池暂刚要松口气时,却见罗旸放下手机,一脸悚然道:“可川森总署说他们根本没接到乔斯忱。”

  池暂陡然僵在原地,心脏好像被什么狠狠捏住、攥紧,几乎要将其碾碎——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惊魂动魄,甚至比知悉乔斯忱割腕自杀时还要强烈,因为他清楚这次意外是出自谁手,更清楚自己的心余力绌。

  面对池霍渊,他没有任何足以与之抗衡的筹码,他手里那些所谓的证据根本无法对池霍渊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充其量稍微牵绊住对方的脚步,拖延片刻时间,可眼下即使是这一点微薄作用,也丧失了效力——他的时间远比池霍渊紧迫。

  回想起池霍渊昨日的那句“你关不住的金丝雀,我来帮你关”池暂便不寒而栗,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真打算置乔斯忱于死地,但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也不敢去赌。

  这似乎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他没想到自己能再一次被幸运眷顾,更加没有想到最终打破困局的人竟会是江雪谣。

  间不容发之际,是江雪谣用剪刀抵在颈动脉旁以命相逼,才迫使池霍渊说出乔斯忱的位置。

  赶来的路上,他曾设想过可能遇到的最遭的情况,当时那份慌悸直到现在仍未消止,即便乔斯忱正安然无恙地靠在自己怀中,后怕的感觉依然清明。

  “说起来,刚才江阿姨说的‘只是不想让江雪谣再死一次’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没听懂?”见乔斯忱睡着,罗旸自觉压低了声音。

  池暂闻言敛眸,他知道罗旸想问什么。

  当听到池霍渊说出乔斯忱被关押的地点后,罗旸显然有些吃惊,呢喃感慨:“没想到这么冷血的人居然也有软肋啊。”

  不料这句话却落入江雪谣耳中,她听后苦笑一声,闭上眼睛:“他不是在乎我,他只是不想让江雪谣再死一次。”

  这句话背后包含太多涵义,池暂却在话音落耳的刹那就明白了,因为早已有太多蛛丝马迹,因为这个结果已经在他脑海中推度过许多遍。

  “意思是,她不是江雪谣。”池暂顿了顿,又补道,“也不是我妈。”

  “什么???”罗旸瞪大眼睛,差点一脚踩下急刹。

  池暂问:“你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呃,大概初中的时候?”罗旸连做一套腹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稳方向盘目视前方,生怕自己一个哆嗦开进海里,“哦对了,是初一开学典礼的时候,当时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来了嘛。不过你这么一说,那确实很奇怪了,毕竟咱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我居然一直到初中才第一次见到你妈妈,之前每次去你家她不是生病就是出门了......”

  池暂深吸一口气,心中的猜测终于被彻底印证。

  罗旸和他同年,初一的时候他们恰好是十二岁。他之前无意听说过宅中佣人曾在他十二岁那年经历过一次大换血,除却多年贴身照料池显荣的宣姨,其余人全部被辞退换新,起初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看来大概是为了销抹掉什么痕迹。

  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是很少出门的,大多时候待在卧室里,偶尔出来便是去琴房或花园拉小提琴,与外界的社交近乎为零,就连被允许随意出入池宅的罗旸都未能见过,遑论其他外人。

  也许在旁人眼中,这位池家掌权人夫人是神秘的、孤僻的,不容任何人窥探其踪,但恰恰也是这份神秘将她拖入一方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哪怕她受伤、煎熬亦没有人看得到,更极端一点,哪怕她忽而人间蒸发甚至死亡,只要消息封锁得足够严密,就不会有人知道。

  于池霍渊,她是一只困于茧缚的漂亮蝴蝶,而于其他人,她只是一个象征权力富贵的、不存在鲜活生命的名号,只是苍白的“江雪谣”三个字,只要那层茧壳仍在,那么里面装的是谁就并不重要,她生,便无声活着,她死,轻易就可以被另一个人代替。

  所以,如今的江雪谣不再是他十二岁前的那一位,真正的江雪谣大约早已死去,而这一切和池霍渊、和自己当年那场意外都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卧槽,我好像懂了,所以江阿姨——啊,现在是不是不能这么叫了,总之她不是真正的江雪谣,而是代替......不对,扮演你妈妈?”

  “嗯。”池暂淡淡应了一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低头看向怀中人。

  乔斯忱睡得很安静,长睫随均匀呼吸轻浅颤动,宛如振翅辞花的蝴蝶。窗外风光飞掠,但始终走不出一望无际的海岸,景致移步而换又恰似永恒不变,前路平静漫长,总也看不到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池暂竟十分荒唐地期望他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几天、几年、几十年,永远不要停下,但现实非梦,并不能遂他心愿。

  池暂犹豫片刻,还是俯身吻上他的眼尾,分明人还在身边,但这一吻却带上几许眷恋。

  罗旸从后视镜朝这边瞟了一眼,不由叹了口气:“真决定好要送乔老师走了?”

  他深知池暂这一回确是动了真情,所以当池暂在来路上拜托他重新安排乔斯忱潜渡出国,并且如果乔斯忱愿意就可以留在那里再也不必回来时,他既能理解对方,又忍不住惋惜。

  池暂不安地摩挲着指腹琴茧,从祖宅离开前江雪谣的叮嘱回荡在耳畔——

  “小暂,也许我没有资格和你说这些,但还是希望你能懂得,你去救他是为了给他自由,而不是换一种方式再次囚禁,明白吗?”

  半晌,手掌攥紧又松开,只听池暂答道:“决定了,送他走。”

  又开出许久,车子行速渐缓,最后停在公路旁侧一处观景台,已经有另一车等在那里,准备接乔斯忱去往新安全屋,罗旸也会全程护送。

  池暂推开车门,潮湿微咸的海风便飘涌而入,他下意识地拿起毛毯想为乔斯忱挡风,却不料对方已不知何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乔斯忱看向不远处停候的那辆黑色轿车,沉默片刻,问道:“又要走了吗?”

  “嗯。”池暂点点头,牵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下车,向立有“最佳观景点”的玻璃围栏处走去。

  日光照耀,水面泛起粼粼波光,于海风吹拂下泛漾、游弋,远远望去如同一群金色鸥鸟正挥翅翻飞。

  乔斯忱望得出神,再回头时,看到池暂仍牵着自己的手,正垂眸凝着他腕间缠绕的纱布,星点暗红血迹晕渲在白色布料上,显得格外刺眼。

  “乔老师,我让你很痛苦对不对?”池暂忽而开口。

  问题太突然,也太复杂,乔斯忱有些迟疑,不知如何回答。

  池暂视线稍移,落在他无名指的那枚素戒上,目光里充满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良久,池暂轻轻旋动戒指,动作小心翼翼,甚至比那日为乔斯忱佩戴上时更加郑重,只不过这次的方向相反——他在将戒指摘下。

  乔斯忱能清晰感受到金属细环滑过指节、指尖,最终完全退离,明明只是短暂拥有过片晌,可失去时还是止不住泛起某种刻骨铭心的遗憾。

  下一秒,戒指被抛向空中,于茫茫湛蓝中划出一道银色轨迹,闪亮的、易逝的,轻盈又沉重,好似飘荡了半世纪,又好似跌坠于眨眼间,悄无声息地落入海中。

  阳光似乎更盛了,照透澄澈海域,晃映着那枚银色指环,为其镀上一层驳光。指环一寸寸向更深处沉去,仿佛一弦水中月,看起来几分朦胧遥远。

  浪涛再度袭过,不甚汹涌,却足以将月影打碎倾翻。指环被潮水吞没,只一霎分神便遗失踪迹,恍若一场虚构好梦,从未真实存在过。

  一切仿似发生在瞬息之间,来不及乔斯忱思考和阻止,结局就已落幕。

  他怔愣须臾,而后猛地抬头看向池暂,却发现池暂也正注视着自己。

  一阵静默后,他听到池暂说:“乔老师,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