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39章 纪念曲

  审讯室里的强光灯格外刺目,即使闭上眼睛,乔斯忱依然能清楚感受到那近乎折磨的强烈流明,炽热的、锋利的,一刀刀将他凌迟。

  他也曾试图抬手遮挡片刻这过于灼人的光刃,却发现双手被刑讯椅上的钢拷牢牢缚住无法动弹,挣扎半晌,直到手腕被冰冷金属勒出斑驳红痕、纱布裹覆的伤口又隐隐渗血才放弃抵抗。

  长久置身封闭的环境令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仅堪凭挂钟指针的移动判断光景变化。漫长煎熬中,分针悄然走过二十四圈,身体已经疲惫至极,但强光照射却迫使他不得不保持清醒,无法入睡。

  与预想中的情形不同,整整一天都不曾有人踏足这座房间,更没有人对他进行审问,只是单纯地将他关在这里,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意志。

  一开始,乔斯忱以为这是审讯的一部分,他曾在一篇文献中读到过,睡眠剥夺其实是一种常见的刑讯逼供手段,犯人通常会由于长时间缺乏睡眠而逐渐精神崩溃、丧失隐瞒与狡辩的能力,从而将一切罪行和盘托出。

  其实警方没必要这么做的,乔斯忱想,因为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可隐瞒的东西。

  细密疼痛沿脉络游走,进犯着身体各处角落,起初仿似蚊蚁叮咬般微不可察,但随着时间推移,痛感愈发清晰尖利起来,骨头似被利齿啃噬般锐痛难忍,比以往每一次发病时的状况都更糟糕——体力透支和精神高压正在使他的病情加重。

  慢慢地,乔斯忱终于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且不论警方是否违背禁令在审讯时对嫌疑人动用了刑罚,单凭关押时长来看,眼下已经超过了最后期限,按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系统若未能在24小时之内检测到释放记录,便会自动发出红色警报,通知监管部门进行处理,但现在房间内外依旧静悄悄的,遑论监管人员,甚至寻不见任何行迹动静,死寂得仿佛整栋警署大楼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否身处警署,某个电光石火般的念头于脑海划过,令他一阵背寒——

  从医院被带走后,他所乘坐的警车曾在半途被一辆吉普车截停过,当时负责押送他的两名探员登时警惕起来,持枪下车检查,一番交涉后才得知驾驶吉普车的是一位便衣特警,级别比他们还要高几等,对方声称乔斯忱涉嫌另一起发生在邻市的命案,经过讨论,上面决定并案侦查,将乔斯忱移交给邻市警署处理,语罢还出示了盖有警方钢印的调令,看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但出于谨慎考虑,其中一名探员仍打算致电总署再亲自确认一遍,却不料立刻被那位便衣制止,并以保密条例为由没收了他们的手机。

  三人随后跟便衣一同坐上吉普车,车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没开出多久,乔斯忱就有些头昏欲睡,当时他以为是割腕失血的后遗症,但现在看来也许是那阵异香的作用。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就已经在这间屋子里了。

  如果对方所言属实,那么自己现在应该被关在屿台之外的某个警署,但对方若是撒了谎或者在自己睡着后又发生过什么,那便无从判断了。

  他不知道这里的具体位置,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在警方掌握之中。

  不知过去多久,就在他即将因为极度疼痛疲倦而昏厥的前一刻,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乔斯忱抬头望去,只见厚重生锈的铁门外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或许是对方的气质太过独特,又或许是岁月并未在他的容貌上刻下任何痕迹,故而纵使仅是在数年前母亲的葬礼上匆匆见过一面,此刻乔斯忱还是一眼便认出对方。

  来人是池霍渊。

  池暂的父亲。

  楼道中晦暗,令人难以完全窥得真切,直到池霍渊走进房间,被强光灯晃过面孔,乔斯忱才注意到对方左侧脸颊微微肿起,上面覆着几道伤口与掌痕,犹如艺术馆中的昂贵油画被人蓄意按上一枚泥手印,看起来十分突兀。

  从前没有对比因而并未发觉,如今再次见到,乔斯忱才恍然意识到池暂身上那副游刃有余简直和眼前人如出一辙,从容的、衿贵的、深不见底的。但两人之间又有些许不同,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池暂眸中暗涌的狠厉与疯狂尚不及他父亲这般彻底。

  “为什么要回来?”池霍渊直接主题,语气平静,但不觉蹙起的眉心却昭示着主人耐心告罄。

  对方的到来本就让乔斯忱十分意外,这句突如其来的问题更是令他莫名其妙,只几分茫然地看向池霍渊。

  “我给你在英国提供了一份很优渥的工作,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好的机会回到屿台还偏偏去了屿大,是巧合还是——”池霍渊停顿片刻,眯起眼睛审视般地盯凝他,“为了接近池暂?”

  乔斯忱闻言一怔——对方口中的那份工作他是有印象的,硕士毕业前夕,他曾收到过一份来自康桥文化协会的邀约,聘请他前去做高级研究员。如池霍渊所言,那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待遇优厚、工作时间自由,最重要的是有机会参与许多首倡项目,在专业领域里走在最前沿。

  但彼时乔斯忱已经收到了屿大文学院博士课程的录取通知,并且他的博导恰是自己研究方向内的泰斗,几经斟酌,他最终还是婉拒了文化协会的工作邀请,决定继续攻读博士。

  虽然有些固执,但也算得上是情理之中的决定,他不明白这为何会令池霍渊如此在意。

  不想池霍渊却并非真的究询他的回应,相反,对方心底似乎早已认定了答案,而自己方才的缄默也因此顺理成章地被理解为哑口无言与默认。

  只听池霍渊冷笑一声:“回到屿台、费尽心机地接近池暂,你比我想象中的大胆。”说着走到刑讯椅边,掰过乔斯忱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也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之前从没有人能在小暂身边撑过一个月,要么自己受不了,要么被他丢掉,可你坚持得格外久。”

  粗糙手掌下移,探入衬衫领口,捻开最上的两枚襟扣。乔斯忱欲躲,却因为身体受缚挣扎不脱,动作间反而令衣衫滑落几寸,露出清瘦锁骨与一小片脊背。

  白皙脊背上残存交错鞭痕,深浅粗细不一,皆是被琴弓与皮带笞打的印记,已经很久没有新伤吻覆,陈痂将消未消,似冬日里经风雪摧折的山茶细枝,在皑皑之境中摇曳,较之凄切,更为动人。

  池霍渊攥住衬衫后领,用力向下拽去,前襟几枚纽扣骤而崩落,将伤痕累累的后背暴露无遗,他垂眸欣赏片时,脸上浮起几分戏谑:“你是真的喜欢被这样对待,还是为了配合他咬牙忍下来的?”

  乔斯忱身形轻轻颤抖,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抗拒与厌恶:“你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池霍渊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端详他,目光如深渊虎口欲将他吞没,“或者我换个问法:你都知道了什么?知道你妈妈其实不是意外身亡、知道督山马场究竟是做什么的,还是......更多?”

  分明是最简单的句式和词汇,但落耳却如同天书晦涩难懂,话音于脑海徘徊许久才勉强消化出其中含义。此时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向更深处思考,却仍止不住一阵悚然:什么叫不是意外死亡?督山马场背后又有怎样的阴谋?

  他不由回忆起唐译林妻子在督山公路边看到的尸体,之前那个被他刻意按下去的猜想又一次漂浮上来。

  压抑与窒息围困包裹,本能的求生欲促使他拼命呼吸,却错愕地发现伴随氧气沁入肺腑的并非生的希望,而是一阵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花酒气息——鸢尾草与杜松子酒——池暂每次失控时身上总沾染这种味道。

  心跳几乎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好似着急把毕生脉搏都耗尽,而后永远休止于此。

  然而,就仿佛分立于天平两侧的两个极端,乔斯忱濒临崩溃败落下风,池霍渊却重拾些许泰然,嘴角牵起一抹笑意:“说说吧,你都准备了哪些拙劣伎俩,报警?还是去网上发帖检举督山马场非法经营?”

  持续不断的疼痛和缺氧让乔斯忱好似置身一片真空,听不到周遭任何声响,只能看到身前人嘴唇一张一合。

  意识逐渐模糊,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合眼安睡片刻时,小臂忽而一冰——池霍渊手持一支细长针管刺破他的皮肤,缓缓将管中的透明液体推入静脉,很快,原本朦胧的视野便重新清晰起来。

  乔斯忱蓦地抬头看向池霍渊,眼中满是震惊。

  “放心,只是肾上腺素而已。”池霍渊俯身拍了拍他的脸颊,笑意更深,“我不会让你死的,相反,你得好好活着。”

  游走于四体百骸的锐痛仍未消止,药物强制使他保持清醒,却无法缓解丝毫煎熬。

  池霍渊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犹如撒旦的低语:“知道现在外面怎么传吗?屿大教授精神失常开枪杀人,败露后畏罪潜逃,如今全市通告栏上都贴着你的通缉令,所有人都认定你是杀人犯、是骗子,没有人会再相信你的话。乔先生,你尽管去报警、去揭发,但不管你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疯子的胡言乱语。

  “你以为爬上池暂的床就成了金丝雀,他就会保护你了吗?别做梦了,你只是一只可怜的无头苍蝇,被所有人耻笑唾弃,更不会有人相信你的妄言妄语。

  “所以,乔先生,请你务必好好活着,我还等着看好戏呢。”

  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几个世纪,池霍渊已经离开了,乔斯忱始终怔怔坐在原地,直到绝望而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

  那支肾上腺素还剩下半管,被池霍渊故意留在桌板上,此刻他只要将针头扎入静脉就能活下去,可他凝望针筒良久,最终一动未动,不知是没有抬手去拿的力气,还是已经丢失继续活下的渴望。

  池霍渊说想他好好活着,这话大概一半真心,一半虚情假意,如若真想让他活,大可以直接帮他注射,可对方偏偏要将这道选题抛给他,自己作壁上观,就像是角斗场观众席上的君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场下勇士厮杀。

  乔斯忱被抛置角斗场中央,没有铠甲和武器,唯一握在手中的仅有那摇摇欲坠的意志,这似乎是一场必输的比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眼睫低垂,目光停落在无名指的那枚银色戒指上,乔斯忱失神地想:池暂,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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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池还有五秒到达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