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41章 夜曲与塔兰泰拉

  “乔老师,你自由了。”

  自由。

  自由。

  乔斯忱躺在藤制摇椅上,双目阖敛,冬日煦阳透过落地玻璃窗,零落于纤长弧睫上,泛起浅金色薄光,睫毛轻颤牵动薄光微晃,昭示着主人并未深眠。

  忽而一群麻雀飞过,扑簌振翅声便轻易打断了安宁午睡,乔斯忱睁开眼睛,视线掠过胸前平摊的《尘埃集》寻向声音源头——一群栗褐色麻雀收翅着陆,正在缀有五瓣小花的酢浆草丛中蹦跳梭巡,惹得花叶窸窣,以动染静。

  两样难得未因寒凛而逃离的生灵相遇,为萧索庭院带来几分生机,令窗外沉寂已久的画面终于流动起来。

  眸中倒映的景象摇曳,思绪也随之回笼,他意识到自己方才又做梦了,梦尾余音还在耳畔回响,那是池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乔老师,你自由了。

  从前,乔斯忱常常思考自由是什么,自由指可以自我支配、按照自己的意志而行动,换言之:欲望得到表达。但乔斯忱认为这种说法不够准确,表达欲望是第一步,接着,小部分幸运者的欲望被实现,而余下大多数人则美梦落空,并因此陷入更深的困局、挣扎与不自由。

  所以,也许把自由定义为欲望得到满足才更为恰当——信者得救,爱者得爱。

  但如今,当他真的经历过爱欲刻骨,又觉得后者实在错得彻底,因为爱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起初当池暂待自己以束缚与暴力时,他总祈盼着凌虐间隙对方偶尔施舍的片刻温存。而当池暂温柔以对时,他又奢望那些转瞬好梦可以维持得久些,再久些。一个月前,当他在病床上醒来,看到无名指上那枚素银戒指时,他以为自己得到了爱,却不料尚未及体会就被对方单方面收回,指环坠海的片霎,他几乎被痛彻心扉的遗憾吞没,也正是那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对池暂的渴望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欲壑难填。

  他想要池暂的温柔与爱,全部的、唯一的、永不停息的爱。

  爱欲没有止境,如同一道绮美枷锁将人禁锢,一旦心中有爱,便顷刻失去自由,因此他大概永远也得不到池暂口中的那份自由了,只是对方还未了解这一点。

  乔斯忱想,如果能再见到池暂,一定要为对方厘清。假使对方不知道爱与自由是悖论,那么自己可以以教授的身份为其剖析逻辑和概念,倘若对方不明白自己的心迹,那么自己就以爱人的立场亲口诉说爱意。

  自上次海边公路分别后,就再也没收到池暂的任何音讯。出于谨慎考虑,乔斯忱没有再住进安全屋,而是被安置在了罗旸家的主宅,二十四小时有贴身保镖陪同。

  许是因为有了再见一面的盼头,日子不竟再是轻飘飘的虚无重复,渐渐有了重量,他开始注意到每天的细微不同——

  卧室边桌上的洋桔梗花束中的衬饰由尤加利变成了香豌豆,今天会见到池暂吗?

  门口左侧站夜班的壮汉保镖在后脖处新添了一处蝴蝶文身,今天会见到池暂吗?

  今天罗旸说准备工作基本完成,再过几天就要送自己启程前往挪威,在离开之前还会见到池暂吗?

  期间姜晞每周都会来为他复诊,最近一次治疗结束前,姜晞告诉他,他的病情在逐渐好转。

  “还记得那座一直困住你的花园吗,现在你已经很少再提起它,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已经找到了那根带你离开的绳索?”姜晞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面带微笑。

  乔斯忱犹豫几秒,答:“是的。”

  姜晞在笔记簿打上一个对勾,继续道:“无论从测评量表还是交谈对话里,你的状态都有很明显的改善,这是非常大的进步——从虚构的精神寄托中抽离,去更多地感受、关注现实世界中的各种情绪。你做得很好。我想,下一步你也许可以试着借助绳索的力量真正离开那座花园。”

  “......我不确定。”斟酌片刻后,乔斯忱道。

  毫无疑问的,那根带他绝处逢生的绳索就是池暂。

  池暂所肩负的远比从前自己想象的更沉重,他的家世、他的过往,以及近日里他和罗旸正在密谋的那场危险计划。具体计划内容乔斯忱不得而知,但他清楚那无疑是虎口拔牙、九死一生,成则能够翻天覆地,将那些不见天日的阴险罪恶连根拔起,可如若失败,大概会尸骨无存。

  乔斯忱深知对方那日的放手并非简单的厌倦或抛弃,而是最谨慎的抉择、综合繁复考量后的相对最优解,却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决定才更加牢不可破、难以更改。

  所以,在那日被摘下戒指宣判自由后,乔斯忱不敢确定对方是否还会再回头、再借自己一点勇气。

  “没关系,任何进步都是需要循序渐进的,不必立刻就做到完满。”姜晞合上笔记簿,与他目光相对,“不过,至少可以先尝试握紧那根绳索,不轻易松手,对吗?”

  思忖良久,乔斯忱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乔哥,您在吗?二少爷正在射击场等您。”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回忆。

  乔斯忱闻言望向墙壁上的挂钟,时针正正指向数字“3”——这是几天前就定好的日程,罗旸要教他用枪,于是站起身,答:“稍等,马上来。”

  乔斯忱抚平午睡时衬衫被诗集压出的浅浅褶皱,披上一件风衣便向外走去。

  推开套间房门的瞬间,在门口四个黑衣保镖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双腿跨立,双手背后握拳,吼出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问候:“乔哥下午好!!!”

  乔斯忱心跳骤停,步伐一顿,即使已经在罗宅住了近一个月,他依旧没能习惯这个黑道家族的狂野风格。

  他住的房子是一幢温泉别墅,初建是为了给想度个短假又不便离开主宅的家眷造一处清净悠闲地,故而位置较为偏僻,离室内射击场有一段距离,当他在保镖簇拥下走出门廊时,已有轿车在那里等候。

  其中那名腰间别着配枪的领班保镖替他拉开后排车门,待他坐好后又关上,自己坐进了副驾,其余保镖则留在原地没有跟上。

  罗家手里养着一大批亡命之徒,闲时除却训练便是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一旦主家需要又即刻赴汤蹈火。于这些人而言,罗宅就是通往冥府路上的那条华丽红毯,这里没有人祈望长命百岁、生生世世,只求趁死之前及时行乐。

  因此与池宅的庄严压抑截然不同,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中都弥漫着某种诡异且违和的松弛感,三步一座坟五步一酒吧,仿佛开在天堂里的夜店,表面洒脱上流,细思则非常阴间。

  不过最近罗宅似乎要举办什么重要活动,酒吧里的吵闹音乐和严重跑调的k歌声都收敛了许多,绚烂霓虹灯牌也不再没命地闪烁,门口堆放的木质酒桶边缘还绕上了奶油色装饰薄纱,一辆接一辆的货车源源不断地往宅里运送着各式昂贵鲜花,看起来格外隆重。

  “怎么样,气派吧?我来罗家也十好几年了,还是头回见这么大阵仗。”司机安德森十分自来熟地和他搭话。

  “嗯......是的。”乔斯忱礼貌附和。

  安德森三十五岁上下,黑皮花臂、肌肉青筋,寒冬腊月仍坚持一件黑色紧身短袖走天下,非常符合世人对黑帮成员的刻板印象。作为罗旸的亲信,安德森出入都会跟在对方身边,也许是近朱者赤的缘故,两人在话痨方面简直有着一脉相承的天赋。

  驶至娱乐区和训练区的分界哨岗,车子在减速带的作用下渐慢。训练区储有大量枪支军火,为防止无关人员违规盗取,进入都需要出示通行证并登记,不过今天安德森开的是罗旸平日常用的那辆代步宾利,保安确认过牌号,隔着老远就手动抬杆放行。

  安德森冲保安打了个响指示意,又捡起刚刚的话题:“乔先生你听说了吧,后天就是大小姐的婚礼啦。”

  乔斯忱有些意外:“是吗。”

  出于安全考虑,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出过别墅,也没有手机之类的通讯设备获取外界信息,除了每周例行复诊的姜晞和偶尔来探望的罗旸,甚至很少有机会与旁人交流,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

  印象里罗旸确是有个姐姐,大约就是安德森口中的“大小姐”,但对方几次来别墅造访都绝口未提过婚礼的事情。

  “是啊,他们俩其实挺早就订了婚了,商业联姻嘛,但这么些年也没有下文,我还以为成不了了呢,中间男方那边提过好几次退婚,可大小姐不干。现在眼看就是婚礼了,男方家里好像又出了什么事,这几天连个人影都不见,哎......”安德森叹了口气,无奈笑笑,“但架不住大小姐喜欢啊。”

  说话间,已经开到训练馆前,这里的戒备比其他地方森严许多,监控、安检机,就连门口站岗的安保人数都翻了一倍。

  乔斯忱尚有通缉令在身,不便过于张扬,除却别墅那边的保镖和几位罗旸亲信,主宅上下再没人清楚他的身份,因此也幸免于再被激情澎湃地问候一遍,不禁松了口气。

  安德森交代副驾上的保镖去泊车,自己则带着乔斯忱走进训练馆,乘电梯前往负一层的射击场。

  射击场是完全封闭的,由一道厚重的金属门与外界阻隔,入场前有人给乔斯忱送来一副降噪耳塞,帮他调试好,就见安德森用通行证刷开了金属门。

  视觉先入,偌大射击场内只有罗旸一人,一身黑色运动服,正背对着他们持枪而立,食指连续扣动扳机。枪音随即传来,尽管耳塞已经将火药爆鸣声控制在适宜范围之内,但由于射击过于密集,接连不断的子弹出膛声与回响依然令人心惊。

  二十五米开外的移动人形靶早已惨不忍睹,额头心脏等要害被子弹反复洞穿,木屑飞溅,创口烧焦。

  枪枪凌厉致命,与其说是练习,不如看作发泄情绪,打完一盒弹匣又换上新的,直到桌面上两排弹匣清空,才终于停手。

  “乔先生到了。”安德森适时开口。

  枪在掌中转了个圈,罗旸转身朝这边看来,脸上挂着如常的轻浮笑容:“下午好啊,乔老师。”可惜他实在不擅长隐藏情绪,眉眼之间散不掉的落寞神色分明可辨。

  “下午好。”乔斯忱下意识地用指尖碾磨着衬衫袖扣,颔首回应。

  罗旸从桌上拿起一把提前准备好的半自动手枪,递给他:“NK307,小白必备,乔老师试试?”

  “......好的。”乔斯忱走近几步,接过,手腕登时一沉——枪械比想象的重许多,硬而冰冷,枪身漆黑锃亮,与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云壤之别,很不相称。

  见乔斯忱有些不知所措,罗旸也并不勉强,笑着让他先握在手里适应一会,自己则走到休息区的雪柜边,挑了瓶玻璃樽啤酒,用牙齿撬开瓶盖,仰头猛灌。

  见状,杵在一旁站岗的安德森趁机凑过来,压低声音解释:“二少爷从小就和姐姐感情好,现在大小姐马上要出嫁了,他舍不得呢,最近几天心情都不太好。”语罢还冲乔斯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担心。

  乔斯忱点点头,表示理解。不过,虽然安德森的推测很合理,他却隐隐觉得不止如此——比起不舍,罗旸的眼神里似乎带着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更像是......遗憾。

  正在这时,罗旸的手机忽然响了,看到来电显示,他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朝二人这边瞥了瞥,才按下接听。

  一阵强烈的预感刹那袭来,乔斯忱屏住呼吸。

  果然,不知对面讲了些什么,罗旸答:“放心,乔老师一切都好。”

  乔斯忱闻言倏地抬头望向罗旸——即便没有任何姓名称呼,他也能够确定,电话那头的人是池暂。

  “嗯,我知道。”罗旸应着,偏头正对上乔斯忱焦急的视线,迟疑片晌,问对面,“乔老师现在就在我旁边,你要和他说话吗?”

  话音方出,乔斯忱的心就陡然高悬,剧烈跳动,积压了月余的思念在这一瞬攀升至顶峰,他往日从没有哪一刻像此时一般迫切渴望听到池暂的声音,哪怕一句也好。

  假若放在之前,池暂定然不会推却这样好的机会,也许会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讲几句撩拨言语,也许会关心问候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今非昔比,尽管心中依然期待,却不敢奢想对方还愿违背承诺,与自己再牵扯联络。

  他明白池暂近乎决绝的离开不过想最大限度地与自己切断缠涉,让自己得以安全、干净和自由。

  乔斯忱从未怀疑过池暂的心意,在罗宅的将近一个月里,无论是定期前来复诊的姜晞医生,还是隔三差五就到别墅拉着自己谈心打游戏,就算最终演变成尬聊也到硬着头皮待满两小时才肯走的罗旸,又或每周花瓶中更迭出现的自己最喜欢的几种花束,桩桩件件皆是谁安排,他心知肚明。

  只是以前那个永远势在必得、游刃有余的池暂突然发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从某辆失控列车的乘客变成了驾驶座上的司机,过去只需享受脱轨疾驰带来的刺激快感,而今却被迫站在责任者的位置,前方是未知险路,身后则有寥寥他生命中难得在意珍视的人被困缚于坐,等待他去营救,所以池暂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意料之中的,罗旸朝这边摇了摇头,显然电话对面的答案为否。

  期待又落空,乔斯忱却没有特别失望,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机会,只要自己足够坚定不放手,无论等待多久,总会有再见的际遇。

  也正是此时,他发觉到自己似乎真的做到了姜晞所说的,将救赎的绳索紧握。

  “你那边怎么这么安静,在家?”罗旸问。

  “在医院,爷爷状态不太好。”

  “哦,你爸那边现在什么情况,还一筹莫展呢吧?”罗旸挑了挑眉。

  前段时间,一批由池家旗下制药厂生产的镇定剂收到多例不良反应反馈,证明药物在生产过程中存在重大失误,原本已经紧急召回药品、打点好各路媒体把事情压了下去,却不料后院起了火。

  这批劣药的样本被池暂从公司实验室取走,加之罗旸帮忙找到几位遭池家威逼利诱被藏匿在邻国某所医院的受害人并收集了证词,很快,几样关键性证据就被公开发布到网络,骤然引发了舆论界的轩然大波,甚至民众恐慌——池钺集团控股着国内外多家大型医疗机构,屿台市最顶尖的呈安医院便位列其中,这些机构中所使用的药品主要来源之一就是池家在Y国收购的几座工厂。如今药物生产出了这么严重的纰漏,市民难免提心吊胆。

  消息一出,池钺集团股票不久便宣告跌停,公司资金链也一度紧张,难以周转,池钺大厦的灯已经为此亮了整整三个通宵,自然无暇顾及他们这边的动作,也因此争取到几天空当趁乱转移乔斯忱。

  “资金的问题他们已经解决了。”池暂顿了顿,补充,“池荆给的钱。”

  “池荆?”名字有些陌生,罗旸疑惑。

  “池妍他爸。还记得池妍那家咖啡厅吗?”

  “记得啊,还是你爸投资的嘛。”

  “嗯,那份投资合同有问题,但池妍当时急用钱,又对池霍渊过于信任,所以根本没找律师咨询就直接签了。里面有几个条款被动了手脚,对池妍非常不利,如果池霍渊追究,池妍可能要坐牢。”

  罗旸咋舌,灌了口啤酒:“靠,这回这钱池荆不想出也得出。说起来估计整个屿台能立马拿出这么钱的人也就是池荆了,毕竟搞房地产的嘛,现金流够多......不对卧槽!”猛地想到什么,罗旸顿时僵住,“所以你爸那个时候就料到可能有这出,早就盯上池荆了!操......好大一盘棋。”

  池暂不置可否,缄默片时后,道:“送乔老师出国的计划可能要提前。”

  罗旸面色凝重几分:“什么时候?”

  “明天。”

  “好。”

  *

  特护病房里每一寸角落都藏匿着消毒水的气味,缓缓侵进肺腑,凛冽中催人麻木。床头几枝寓意长寿美满的绛橘色鹤望兰陈置多日,渐渐迈入枯萎,形似展翅飞鸟的花朵垂了头,仿似燕雀风烛残年折翼跌落。

  池暂垂眸凝着病床上依靠特效药与呼吸机吊命的老人,神色莫辨。

  近来事情繁多,加之担心乔斯忱的状况,以往从不把手机带进琴房的人如今却二十四小时手机不离身。

  今天上午他在琴房练习时,恰接到呈安医院通知他池显荣陷入病危的电话,立刻动身前往,不料遇上堵车,半小时的路程开了整整一个小时。赶来的路上原以为床前早已挤满闻讯而至的诸亲六眷,抵达后却发现病房里凄清空荡,竟无一人造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昔日赫赫威风的将军如今虚得只剩一把枯骨,从前多少众星捧月,此时便多少门前冷落。

  除却老爷子刚从抢救中苏醒那天旁支血亲在媒体记者的长枪大炮下作秀般地抹了几滴眼泪,这里就再无人问津,倒是另一边身陷风波的池霍渊府上被各路谄媚讨好献计献策者踏破门槛,但求这位权倾朝野的准家主一瞥青眼。

  人性趋利、弃旧谋新是一方面,但能让全家上下这么“不约而同”,背后定然有人敲打过的,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然而唯独池暂从始至终没有收到来自池霍渊“禁止探望”的示令,来程也未遇阻拦。呈安医院是池霍渊的地盘,一切风吹草动皆在其掌握,池暂能顺利走进医院必然是经过了池霍渊的默许,恐怕就连那通病危电话也是对方授意。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也许是因为这里有池霍渊想让自己看到、听到的东西,也许另有图谋。

  “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年我没把人领回家就好了,霍渊就不会撞见我们......”池显荣嗓音微弱沙哑,每艰难吐出一个字都引得胸口剧烈起伏,“那样霍渊是不是就不会学我了啊......”

  浊泪顺皱纹密布的眼角淌下,掉在枕头上,与心率仪渐缓的滴鸣宿命般重合,一齐倒数着他的生命。

  常年病痛已将身体里扎根的最后一丝精力折磨殆尽,因而就连这临终的回光返照都显得憔悴不堪。

  “如果当初霍渊要建督山马场的时候我能拦一下就好了,就不会害了雪谣,害了你啊......”

  呕心沥胆,字字泣血,惭愧不可谓不彻骨,忏悔不可谓不虔诚,但一切已然于事无补。一念之差,一步踏错,那些原以为无伤大雅的就可能引发天塌地陷,囚人余生在耻疚囹圄中苦苦煎熬。

  池暂沉默地听着,心绪意外平静,没有对始作俑者的痛恨,没有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只是几分茫然,仿佛从池显荣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像是某种血脉与宿命的联结与延续,挣不脱斩不断。

  重蹈并非本意,醒来却已在覆辙之中,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同眼前人一样痛苦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困人终困己,正如池霍渊的那句诅咒:小暂,你也逃不掉。逃不掉疯魔人格,逃不掉入笼命运。

  “霍渊他造孽,糟蹋完自己还想把你也毁了......当年听你说不想继承家业,只想学音乐,爷爷真的高兴,希望你离这个家越远越好,别趟这趟浑水......”

  “想不到霍渊又领回来小费,但那时候我已经不行了,再想拦也拦不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孩子被养成第二个霍渊,我——”

  诉至激动处,蓦地喉咙一哽,呼吸当即变得困难,只进不出。心电波动由缓稳变成嶙峋崎岖,仪器滴响愈急愈刺耳,池显荣吃力地抬起手,松松抓住池暂的西装衣角。

  行将就木,已经没有吊营养剂的必要,那根经年钉在沧桑手背上的输液管被取下,如同提线木偶终于摆脱绳丝束缚,获得片霎自由,尽管下一刻就要筋骨尽断、摔落舞台。

  “小暂,不要再管督山马场了,走你该走的路,走得越远越好......答应爷爷,好不好?”池显荣眼内逐渐失去光泽,拼竭全力才勉强做出“凝望”的动作,争在目光尽数涣散前传递最后一丝情绪,几分恳切,几分不舍。

  池暂没有回答,只稍稍偏头别开视线——只要督山马场还存一日,池霍渊仍在一天,隐患就会不断以几何倍数增长,乔斯忱就永难彻底安全、自由。他不得不有所行动,因此无法应下这桩遗愿。

  乞求迟迟未等来允诺,池显荣颤颤巍巍的手动了动,试图把衣角攥得更紧些,却抵不过气力流逝越来越弱,眼看着布料从指尖滑脱。

  突然,不知看到什么,原本已经失焦的瞳孔骤然收缩,似惊恐,似错愕,张了张唇,从嗓中挤出一句犹如齿锯木头的艰涩哑声:“小暂!!!”

  池暂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可惜为时已晚。后颈猝遭重击,尚未及体会剧痛便眼前一黑。

  一片漆暗中,隐约听到身后仪器发出一阵意味心率归零的尖锐长音,恍如被弓箭刺穿胸膛的苍鹰于坠落前的那声悲鸣,凄怆不息,直至他的意识完全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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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先和还在这里的鱼鱼们说一声抱歉,因为前段时间忙着处理三次的事情,断更了很久,非常不好意思><!

  也非常感谢还愿意一直等更新的鱼鱼,正文部分大概还有几章就结束啦,会尽力尽快写出来!

  剩下的部分的剧情浓度可能会高一点,恋爱日常和一些play会放到番外,也欢迎鱼鱼们点梗(会写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