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38章 茨冈狂想曲

  池宅中气氛沉闷如常,死水般寂静妄图粉饰太平,却终究掩不住剑拔弩张。

  池暂紧握一把漆黑勃朗宁,指向站在玻璃陈列柜前的池霍渊,他极力保持神色淡定,却被颤抖的枪口出卖得一干二净。紧张、愤怒、困惑,千百种复杂情绪混糅至冰冷指尖,随深窅枪口战栗不止。

  “你到底要对乔斯忱做什么?”挣扎良久,仿佛被棉絮死死阻塞的喉咙才艰难破开一道缝隙,将声音释放出来,沙哑、沉郁,是质问,更是憎恶。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对一个人痛恨至此,更加讽刺的是,那个人正是他的父亲。

  今天上午,当他在抢救室门口接道码头那边打来的电话,得知海关从原计划用来潜渡乔斯忱的那辆货轮上搜出大量烈性炸药,并当场将其截停的消息后,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懵然半晌才渐渐恢复理智。

  这次事故的始作俑者是谁,池暂心知肚明,从那次家庭聚餐上的警告,到凇柚庄园的枪击事件,接二连三的迹象早已将池霍渊的企图暴露无遗——他想要控制乔斯忱。

  没错,不是清除,而是控制。

  池霍渊分明有很多种手段可以杀掉乔斯忱,却始终没有这么做,只是一次又一次将乔斯忱推到险峭崖边,迫使他低头看到脚下惊涛骇浪与深渊万丈,一步步剥削他的自由,甚至令他面临牢狱之灾。

  池暂依然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从近日调查到的线索看来,也许和数年前乔晚山的死亡有关。

  枪孔就伫立在几米之外,以至能够隐隐闻见枪膛中残余的陈旧火药味,但池霍渊却熟视未睹般无动于衷,依旧沈稳立在陈列柜前,从容不迫地用丝绸手帕擦拭着一根马鞭的金属手柄。

  布料拂揩金属发出细微声响,完美续接上池暂坠地的话音,间隔很久,池霍渊才慢慢开口:“你好像很关心这位乔老师。”

  语气十分平淡,不似在谈论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随口提起报纸角落一则无人在意的四宫格笑话。

  对方越是这样漫不经心,池暂就越发憷悸,因为他清楚池霍渊完全有能力随时伤害乔斯忱,至于做与不做,只在乎他想与不想,如同一汪深潭,浮表无漪无澜,水面下却包藏暗流涌动。

  “你到底要对他做什么!”池暂又重复一遍,脸色阴沉得可怕。

  池霍渊手中动作一停,抬眼看向他,嘴角牵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意:“你关不住的金丝雀,我来帮你关。”

  不知是因为被这句话击中某根神经,抑或被高度压抑的气氛拉扯到极致,池暂忽觉一阵心绪翻涌,莫名的燥郁被烧燃滚沸,顺血液流侵向四肢百骸。

  与抢救室外的失魂落魄不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不受掌控的冲动裹挟,从身体到意识都被席卷至危险边缘。那种熟悉的、出于生理本能的狂躁正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折磨着他的神经,激起压埋心底的暴力因子。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池霍渊的眼睛,然而目光还未及寻找新落点便被矗立一旁的陈列柜悉数吸引,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他身处这间客厅就总会忍不住凝向这座长柜。

  不知为何,那股欲待爆发的躁动似乎更盛了。

  极端剧烈的情绪令他的视线有些氤氲,陈列柜中各式各色的马具恍而失去形状,变成一团团模糊雾气不断蒸腾、升攀、摇曳——或许是世界在震动,又或许只是自己在颤抖。

  很快,雾气开始缓缓凝结,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捏重塑,从一片朦胧过渡至拥有隐约轮廓,遥遥看去仿似千百只扇动翅膀的金丝雀正苦苦挣扎。一件件斑驳马具在光影变幻中涣散又更生,被赋予鲜活生命的同时亦被剥夺自由。

  此刻,偌大陈列柜就犹如一座华丽牢笼将群雀困缚,任其在之中拼命抵抗,却终是徒劳一场。

  池暂看见一只金丝雀猛然径直冲向橱窗,带着奋不顾身的决绝意志,却在触到坚冷玻璃的瞬间被撞得头破血流,余光里,另一只试图逃脱的囚鸟也遭遇挫败,被楠木边框折断翅膀,沾满鲜血的羽毛纷然凋落,似降雪残花,又似跌坠悬崖。

  眼前的景象过分惨烈震撼,池暂怔滞许久才从失神中醒来,他慌忙伸手想要阻止那些鸟雀继续无谓牺牲赴死,却永远被一层越不过的玻璃阻隔束手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飞蛾扑火。

  无数道振翅声重叠交响、震耳欲聋,依稀之间似乎有一句微弱而执着的求救穿破重围,落至耳畔——

  “救我。”

  积郁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被推至顶点,动作先于理智,还不及他审慎思考,食指就已经扣动扳机,催出一道凌厉枪响。

  “砰。”

  子弹骤然划破空气,朝池霍渊射去,眼看下一秒就要将他洞穿,却不想他仍旧纹风不动地站在原地,不躲不闪,甚至连表情都没有过多变化,始终挂着浅淡笑意。

  恰逢丝帕拂拭过金属手柄的最后一道花纹,池霍渊停下动作,垂眸欣赏起手中杰作,不知联想到什么,笑意更深了。

  子弹以毫厘之距疾速擦过他的眉梢向后飞去,弹影掠过眼睫的刹那于眸中投落一片沉翳,又即刻消逝,令人难以分辨方才那一瞬阴郁是否真的存在。

  下一秒,子弹直直击在陈列柜橱窗正中央,伴随一阵刺耳巨响,那扇有如高墙的玻璃乍然瓦解,像囚牢初破,像大厦倾覆。

  玻璃似锐刃般迸裂,剔透而锋利,在池霍渊脸颊划出道道血痕,飞溅轨迹因触碰肌肤而些许偏离,但并未缘此停留半霎,仍义无反顾地向远处逃逸。灯芒辉映,纷乱碎片与血珠折射出眩目烁光,恍如无数断翼还宁折不屈的金丝雀在夕阳衬覆下挣破囚笼,朝自由飞去。

  眼前光景依然交错流动,池暂的世界却恰如在这一刻静止,他久久凝注着那堵断壁残垣,汹涌的焦炙躁动竟开始逐渐平宁,似有什么东西如离笼雀鸟般冲破胸膛,将那股挥之不去的结郁一并带走。

  从前他只觉得这座宅子阴深沉晦,压得他喘不过气,可直到此刻平静地站在厅堂中央,再不被那附骨之疽般的诅咒所煎熬,才豁然意识到也许令自己感到压抑的并不是这座房子。

  “小暂!”身后一声苍老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头望去,只见池显荣满脸急慌地坐在轮椅上,被宣姨推着朝这边赶来,大概是被刚刚的声响惊动了。

  “爸,您怎么下来了。”池霍渊正了正领带,迈步迎去,若无其事的表情宛然能遮盖一切乱象,仿佛方才并未发生过任何冲突,脚步停在轮椅前,俯身以深幽目光打量过对方枯瘦面容上的沧桑皱纹,最后狭眸与父亲对视,眼中闪过几许微不可察的鄙薄,如同在看一只垂死的老狗。

  池显荣被他盯得一阵脊寒,本就颤巍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浑浊眼眸看看远处被击碎的陈列柜,又看看手握枪支、冷汗滴落的池暂,不知是缘由后怕抑或愤怒,呼吸都愈发粗重起来。

  池霍渊再次启唇:“爸——”

  “你闭嘴!”池显荣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扇在池霍渊脸上,语气中满是痛心疾首,“你还嫌自己做的混账事不够多,害的人不够多吗!”

  终究是曾驰骋沙场的骁勇将军,虽久病年高,但这一掌的力量仍不容小觑,直直把池霍渊打得向旁一偏,指掌挥经适才被玻璃片划出的伤口,将尚未凝固的血迹抹乱,留下数道殷红指痕,看起来些微狼狈。

  直至此刻,池霍渊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终于剖开一丝裂痕,脸色沉暗几分,如乌云汇集酝酿雷雨,良久,他忽而哑然失笑,将才刚擦拭一新的马鞭塞进池显荣手中,凑近他耳边幽幽道:“我都是和您学的啊,爸。”

  闻言,池显荣瞳孔骤缩,心口绞痛不止,剧烈地大口喘着气却仍觉得窒息。

  宣姨见状登时慌了神,池显荣身体确是每况愈下,但从未出现过这么严重的症状,更遑论眼下情形八成像心脏出了问题,他再顾不上池霍渊的威压,开口请求道:“老爷现在必须得去医院,您......”

  池霍渊垂眸看了看沙发上奄奄一息的人,吩咐候在门厅的管家备车:“去呈安医院。”

  宣姨一惊,连忙争取道:“可呈安医院离宅子太远了,开车要一个多小时,恐怕来不及,要不就近——”

  “我说了,去呈安医院。”池霍渊冷冰冰地打断她。

  “你疯了!”池暂不可置信地看向池霍渊,他深知对方狠毒,却未想过竟能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漠然不顾。

  “这个家里没有人不疯。”池霍渊哂笑一声,对上他的目光,“小暂,你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