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31章 安魂曲

  乔斯忱陷入长久震悚中,迟迟无法抽离。

  枪击惨案、一模一样的西装和袖扣、费秩、那个陪常常陪池暂上选修课的男生,以及池暂问的那句“看到开枪的人是谁了吗”——每一个人、桩桩件件都与自己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他试图那条找到串连这些巧合的线索,但始终没有头绪。

  那个开枪的人是谁?

  会是费秩吗。

  为什么要开枪?

  是想杀掉自己吗,可费秩明明是他的心理医生。

  不,除此之外,费秩还是池暂的哥哥——五分钟前,倏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近不寒而栗。

  他想不通,更不敢去想这背后关联,唯一令他些许安慰的是,池暂对于费秩的出现似乎也有些意外,像是预料到会有人开枪,但没想到是费秩。

  无论什么原因,有人陪自己一起不安,总好过孤独无依的恐惧。

  似是注意到他的惶惑神色,池暂迈步朝这边走来,轻轻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搭上他的右肩,许是房间中缱绻气氛尚未散尽,落在耳边的嗓音也格外温柔:“乔老师,不怕。”

  心脏仿似被柔软羽毛拂掠,乔斯忱耳尖一热,迟疑片刻,最终没有躲闪,只是稍稍偏头,错开那过于灼烫的吐息。

  动作间,视线也随之移易,转向投映着实况监控的长镜屏幕。

  几乎与此同时,原本寂然到如同静止的画面中晃入一道人影,姿态优雅,红裙飘摇,乔斯忱分辨须臾,才认出那是方才晚宴乐队中的小提琴手。

  会场宾客早已疏散殆尽,偌大的华丽厅堂空空荡荡,只余理石地面上一具被击穿心脏的尸体,凄冷、血腥又诡异。

  可女人好像丝毫不畏惧,表情平静从容,踩着不疾不徐的步调重返宴会厅中央,驻足于尸体旁。

  垂眸良久,女人向逝者深深鞠了一躬,而后闭上双眼,将手中提琴轻架在肩,持弓拉奏起来。

  曲调哀婉低回,如阴郁时节乌云密布的天——是《安魂曲》。

  闻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琴音川流倾泻,起初,每一个音符都完美恰合乐谱,没有半分偏差,直至曲行过半,节拍开始逐渐加快,旋律也在接连几处琶音后巧妙转换,非常自然地过渡到一支华尔兹舞曲。

  视野变得些许氤氲,恍惚间,乔斯忱看到血泊边缘正在缓缓凝结、干涸,一抹薄雾浮于尸体上方,伴和音乐轻舞。

  也许是自己眸中水汽,也许是逝者脱离躯壳的魂魄,他这样想。

  “乔老师,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不知何时,池暂已经松开他,后撤一步,微微弯腰,十分绅士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乔斯忱来不及思考,行动先于理智,待他缓过神来时,右手已经搭在对方掌心,他怔滞一瞬,犹豫着想要收回,池暂却早有准备似地,忽而拢掌抓住他的指节,语气微嗔:“不许反悔。”

  池暂没有去宴会厅,而是将他带到长廊外的花园。

  初冬天气,郊外山区,空气中浸染花香与透骨冷意,乔斯忱光脚踩在沾润露水的草坪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提琴也演奏完最后一个小节,乐声回荡片晌,随后消散在无边夜色中。

  乔斯忱回头望去,透过宴会厅的落地玻璃窗,他看到红裙女人放下琴与弓,再次朝死者俯身鞠躬,似谢幕,也似哀悼,停顿三秒后,起身,如来时一般平静从容地转身离开,临走时顺便关上了厅堂的顶灯。

  世界骤时陷入一片悄寂漆暗,乔斯忱有些慌错,好似一只趋光生物,下意识地渴寻光源。

  前方,是一条不知延伸向何处的幽深小径,左右,是交纵着斑驳黑影的花枝灌丛,身后,则是那座灯火闭熄、陈列尸骨的宴厅,哪里都找不到一丝光亮。

  忐忑不安间,视线中蓦然掠过一点浮光,乔斯忱捕捉到了,于是立刻抬头望去,却未曾想过,视线尽头竟是池暂盛噙月光的眼眸。此刻,那双底色浓酽的眼睛正深深凝注着自己,仿佛倒映星辉的海面。

  半晌,池暂轻托起他的手,俯身在指背印上一吻:“乔老师会跳华尔兹吗?”

  乔斯忱摇了摇头——性格缘故,他很少参加具有社交属性的聚会,即便实在不能拒绝,也往往躲在僻静角落,端着柠檬水静坐到散场,如果有人搭讪,就以“在等人”为借口礼貌推辞掉,甚至连别人递来的鸡尾酒都没接过,更遑论跳舞。

  “没关系,我教你。”

  话音未落,还不及乔斯忱回神,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池暂抱起来,又小心放下。这一次,脚下不再是湿冷草地,而是池暂的鞋面。

  晚风吹过,掀起一阵花叶窸窣,枝蔓荆刺摩擦相碰,奏出细碎而高低起伏的音律,完美替代了小提琴,山崖下的海浪拍打岩礁声也适时加入,为舞曲添增些许鼓点。

  池暂握住他的手,在新乐句起始处迈出舞步,踩在黑色漆皮鞋上的脚便也随之移动,远远看去,就像乔斯忱主动后撤一步,应和着对方的步调优雅起舞。

  池暂故意做出一些复杂的动作,向后轻拽时,乔斯忱便向前倾身与他胸膛相贴,呼吸交错;往前推送时,乔斯忱又朝后仰去,清瘦脖颈勾勒出利落线条。

  这一回仰得极深,腰背几乎弯成一道月牙,乔斯忱身形一晃,失去平衡,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跌倒时,却又被池暂伸手搂住窄腰,稳稳接住。

  脚尖依然踮在鞋面上,池暂退,他则进,池暂向左迈步,他也跟着飘移,旋转时,淡蓝色裙摆扬起,胜过花园里任何一朵芳菲。

  他静静随从着池暂的节奏,不需要动作,亦不需要思索,恍如置身一片空寂,亟需一些感官刺激来填补心底虚无,他于是抬起头,再度看向池暂的眼睛。

  天空阴沉昏晦,没有半颗星,微弱月辉从云丝间隙透过,落在池暂眸中,经水色浸渍,变得明亮清晰起来,成了长夜中唯一的光。锐利如刀刃随时索人性命,柔和如细雪飘落润物无声。

  许久之后,乔斯忱才憬然意识到,那不是比喻,诚如天气预报所言,屿台真的下雪了。

  碎雪飘荡,落在池暂头上,星星点点,为鸦黑色头发缀染几分霜白。

  舞步始终未停,像跳了几分钟,又似跳了许多年。

  乔斯忱追着那抹月色雪光,留恋良久仍迟迟不忍挪目——一直以来,他失去的太多,拥有的太少,如同山崖边一棵伶仃水杉树,被困在永恒秋日,眼睁睁看着满身针叶泛黄、掉落,却怎么也留不住。

  后来陵谷沧桑,海面被时间推促着不断浮涨,直至漫上山崖,将他淹没。从一片孤寂,坠入另一片孤寂。

  海水阻碍声音传播,以至于他的世界陷入长久静默,直到遇见池暂。

  池暂的狠厉令他原就腐朽的枝叶愈发摧折,但对方偶尔流露的温柔却似飞鸟掠过,提醒着他本不必如此孤独,枝头总会有云雀栖落。

  即便深谙没有一只云雀会甘愿为了一棵枯树放弃天空、沉入海底,就像明知池暂的温柔是遥不可及,但一无所有太久的人总是抓住了就舍不得松手,哪怕只是一场短暂好梦,也情愿沉沦其中,长睡不醒。

  华尔兹还在继续,伴随风雪愈重,舞步也越来越快,衣裙翻飞摇晃,精致的蕾丝花边也徐徐摆荡,仿若振翅欲飞的鸟雀。

  池暂微怔,止不住被拖入回忆。

  他曾在十二岁那年意外受伤,导致那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只依稀残留断续碎片,而他此刻想起的,就是其中一段。

  那是他七、八岁的时候,某天,他从街上捡到一只右爪受伤的金丝雀,很漂亮,也很可怜,于是便护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为它治伤。

  池暂给金丝雀处理了伤口,将它安置在自己卧室,却不料,第二天醒来时金丝雀竟不见了。

  他伤心欲绝地在祖宅里找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时分,池霍渊下班回来,才在后院一处角落帮他重新找回。

  池霍渊把金丝雀还给他,同时送给他一只铜制囚笼,告诉他:“美丽的玩物最擅长背叛,只有关住她,才可能拥有她、主宰她。”

  池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池霍渊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池暂伸手想要关上笼门,却被池霍渊拦住了。

  池霍渊递给他一把剪刀:“剪掉它的翅膀,这样它才会听话。”

  池暂接过剪刀,迟疑半晌后摇了摇头,不忍下手。

  池霍渊于是按住他的手,“咔嚓”一声剪断了金丝雀的羽翅。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失去翅膀的小鸟居然还在尝试逃脱,跌跌撞撞地爬到笼口,向外探出一只爪。

  “你现在应该怎么办?”池霍渊问。

  彼时池暂已经因为极度震惊恐惧而颤抖,一边流泪,一边小声哀求:“求求你,放了它......”

  池霍渊却置若罔闻,用虎口掐住金丝雀的脖颈,慢慢收紧,告诉他:“自由只会滋生背叛,束缚才能让她乖乖留在身边。因为你爱她,所以才要惩罚她。”

  “池......池暂。”微弱气音落入耳中,将他拉回现实。

  池暂闻声垂眼,只见乔斯忱正仰着脖子剧烈挣扎,脸颊因为缺氧窒息而洇出不正常的红,眼尾带泪,目光失焦涣散,而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掐在眼前人脖颈,愈攥愈紧。

  刹那间,池暂脸色骤白,猛地松开了手,将摇摇欲坠的人搂进怀中,直到乔斯忱呛咳半晌,逐渐恢复了呼吸,一颗高悬的心脏才慢慢落下。

  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酿成的可怕后果,池暂依然心有余悸,那是他断然不敢想象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关于那个曾经无数次困扰纠缠自己的问题,他其实早就有了答案:他并非无法忍受丢失掌控的感觉,他只是害怕失去乔斯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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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点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