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29章 第一号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

  监控屏幕中,宾客静止一瞬,随后立刻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人群骚动,表情悚然,纷纷向后退避,以某块石砖为中心,让开一片空地。

  地上,一具身穿云灰色西装的尸体静躺着,心脏被子弹击中,一枪毙命。鲜血浸透昂贵布料,从身下漫淌开来,缓缓流入理石瓷砖缝隙,描出一个又一个殷红十字,在灯光下泛起闪亮,一如他腕间的曜石袖扣。

  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悚然与匪夷所思,乔斯忱喉结滚动一下,目光凝在死者手腕处,久久移不开——那对袖扣原本应该戴在自己身上的。

  方才那抹来不及斟酌的疑问再度浮现,但此刻,惊吓过度的大脑好似停转,找不到半分思路。

  人在害怕的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反应,有的人渴望一个冷静镇定的保护者陪在身边,耐心安抚自己、为他驱散危险。但也有些人在经年成长过程中,始终形单影只、无依无靠,所以并不敢抱有这样的奢望,只好退而求其次,盼望在意外发生时,身边至少能有人陪自己一起紧张,乔斯忱就属于后者。

  小时候,这个人是会搂紧他、在反锁的房间里躲酗酒归来的父亲的妈妈,但后来父亲去世,没过多久,妈妈却又变成了那个让他害怕的人。

  现实与回忆里的恐惧叠加交错,乔斯忱感觉自己仿佛海面上一只纸船,左右摇晃着试图躲避骤落的暴雨,却又在风浪摆布下被迫承受着流弹般雨滴的侵袭。

  就在纸船即将被稠密雨点敲碎、溶解的前一瞬,风雨倏而停止了肆虐,像是有谁好心替他撑起一把伞。

  怔然片刻,乔斯忱抬起了头,却发现视野中不是乌云密布的天空,停驻在自己头顶的也并非雨伞,而是一只熟悉的、因为常年拨弦按琴而覆上薄茧的手掌。

  掌心温热,轻揉过他的碎发,一路向下,安抚般掐了掐他的脊背,关爱小动物似的。

  很奇妙地,堆积在心中的不安似乎开始缓慢消散,尽管在强烈的悸恐面前,这点微末改善显得有些杯水车薪,但对于早就习惯漂泊无依的乔斯忱来说,却已经足够他惊喜、回味,连做上许久好梦。

  但人总是贪婪的,尝到一丁点甜头便想要更多,清心寡欲如乔斯忱也不例外。他抬眸望向池暂,得寸进尺地想从对方眼中获得一丝来自保护者的温柔目光,可惜未能如愿。

  池暂从他身体里退出来,手上的安抚未停,视线却没有分给身下人一毫,始终紧盯着监控屏幕,眼神深沉而锐利。

  乔斯忱于是后退一步,祈望对方可以陪自己一起紧张,但这个愿望显然更加荒谬,因为他很清楚,池暂分明是那种永远游刃有余、不会有片刻慌乱的人。

  更何况,此时此刻,对方看起来对于这桩惨案好似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安保人员接到警报通知,迅速从各巡逻岗赶到宴会厅,开始疏散宾客,因为胆战心惊而僵滞原地的众人像是看到救命稻草,纷然向门口涌去,画面再次流动起来。

  然而,池暂依然一动不动地凝着屏幕,眉心微蹙,似在思考,又似在等待什么。直到宾客们在安保人员的指引下开始离场,池暂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通讯录中那个花里胡哨头像的号码。

  两秒后,电话接通,池暂沉声开口:“看到开枪的人是谁了吗?”

  “看到了。”罗旸趴在主楼天台,目光透过狙击枪瞄准镜,锁定住对面建筑中某个漆黑房间里的人影。

  闻言,池暂眸色暗下几分,没有再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开枪”——看到了,却没有立即击毙,绝不可能是罗旸害怕手抖了,毕竟是从小在专做买凶杀人生意的黑道家族长大的。

  所以,原因只有一个——那个人是罗旸认识的,甚至,是忌惮的。

  池暂合上眼睛,沉默须臾后,问:“是谁?”

  听筒中传来猎猎风声与电流音,却迟迟没有回答,不是缘由信号不佳,因为他还能清晰听到对面的呼吸声,有些急促,像在紧张犹豫,又像是心有余悸。

  又隔了半晌,他听见罗旸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一般,答道:“......是费秩。”

  话音滚落耳中,如同炸开平地惊雷,池暂猛地睁开眼睛,难得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缓了许久,才渐渐恢复冷静。

  自从那天池霍渊一反常态地叫他回家吃午餐、提醒他和乔斯忱保持距离后,池暂就隐隐有了预感。以往,即便清楚他的特殊嗜好,父亲也从不过问,必要时还会差人帮他做些善后工作,但这次,父亲对待乔斯忱的态度明显不寻常。

  以池暂对父亲的了解,任何人、任何事但凡违逆了他的心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因而虽然原因尚不明朗,但池暂还是做好了对方随时会对乔斯忱下手的准备。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只不过,在池暂的预料中,池霍渊雇来的也许是黑市里的顶级杀手,也许是穷途末路、甘愿以命抵债的死士,但总之,绝不可能是费秩——池霍渊的心腹亲信、宝贝养子。

  费秩比他大四岁,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里长大。

  池暂十二岁那年在赛马时发生意外,记忆受损,同年,池霍渊的公司便接手了一个助学公益项目,费秩就是被资助学生之一。

  五年之后,池暂放弃高考,走上艺术生的道路,次年,池霍渊就将费秩收为养子,并带在身边出席各种场合,昭告天下之意分明。

  亲儿子难当大任,所以只好找一个更出色的替代品从小培养,留作未来的接任者,这种做法在名门世家屡见不鲜,因而这件事也只是被当做茶余闲谈议论了几句后,便就此揭过。

  对此,池暂没有任何意见,毕竟自己本就对家族事务兴致索然,如今有人上赶着替自己受那些条框折磨,成为众人瞄准的标靶,他愉快还来不及。

  自池霍渊全面接管家族事务后,就把重点发展方向落在了医药产业上,这一点从池家近几年接连收购国内外医院和生物制药公司就可以看出来。

  理所当然的,费秩也被安排攻读了医学相关专业,眼下正在屿台大学念硕士一年级。

  不过,两人虽然算得上校友兼半个家人,但由于人生方向截然不同,加之平时很少见面,所以并不熟悉。

  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年前的春节,费秩跟着池霍渊回祖宅拜年,在敬酒的时候对池老将军叫了声“爷爷”,老爷子的脸色登时就黑了下去,气得连续咳了好几个礼拜,从那之后,费秩就再也没能去过祖宅。

  费秩有多听池霍渊的话,人尽皆知,明面上不敢讲,但私下免不了道长论短,说比起池家养子,费秩倒更像是池霍渊养的一条狗,绝对忠诚驯服,又长了一口獠牙,时刻准备着为主人扑咬仇敌。

  这些年来,费秩明里暗里帮池霍渊做了很多事,由浅及深,最近已经慢慢接触到集团核心事务,因此池暂更加不理解,池霍渊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让自己未来的继承人跑来做一件任何一个普通杀手都能完成的任务。

  不,对方就连这个任务都没有完成。

  虽然自己开高价找的替身和乔斯忱确有几分相似,但也仅仅浮于轮廓,从眉眼到气质都判若天渊,以费秩的缜密,绝不会犯下“认错人”这种低级失误。

  可对方还是毅然决然地开枪了。

  一个疑团牵扯出另一个疑团,直至此刻,池暂才发现自己既不了解池霍渊,也不了解费秩。

  “到底是怎么......”见池暂面色愈发沉郁,乔斯忱刚刚放松丁点的心又瞬间悬了起来。

  闻声,池暂才终于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抬手抽出一张纸巾,帮乔斯忱简单清理一番,而后替他提上内裤、放下裙摆。

  “乔老师,”池暂抚平裙边的最后一丝褶皱,抬眸与他对视,眸光晦暗不明,“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救了你一命。”

  乔斯忱凝着他的眼睛,表情些许茫然,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么,”池暂忽而低笑一声,挑眉看向他,“你要怎么报答——”

  话音未落,梳妆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池暂笑容一顿,以为是罗旸那个不识时务的从天台下来了,松开乔斯忱,皱着眉去开门。

  随着“咔哒”一声,锁舌缩进又伸出,花梨木门徐徐打开,却不料,站在门外的并不是罗旸,而是一个身穿浅杏色燕尾服的男人。

  两年没见,费秩似乎更加谙练利落了几分,但眉宇间的风度丝毫未改,笑眼微弯,鼻梁上一副金丝眼镜衬得他谦恭儒雅,却又不卑不亢。

  全身上下都打理得找不见一丝破绽,令人很难相信他在两分钟之前竟开枪杀过人。

  见到池暂,费秩朝他微笑示意,随后视线移动,很自然地落在不远处的乔斯忱身上。

  他平静地朝乔斯忱颔了颔首,眼神中看不出分毫异样,仿佛对方穿的不是一件女士连衣裙,而是普通西装:“斯忱,好久不见。”

  乔斯忱怔滞一瞬,才缓缓答道:“嗯,费医生。”

  池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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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池:人在家中坐,情敌天上来。

  (顺便被勾起一些关于屿大医学院的不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