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量衣室出来的时候,乔斯忱的步伐有些虚浮。
刚才在房间里,池暂按着他操了两回,一次是抵在落地镜前,从后面进入,第二次则因为他腿软到站不稳,又被抱到梳妆台上,膝弯搭在池暂肩膀,面对面做了一回。
那枚珍珠长钉仍然刺在胸前,将白衬衫顶出一颗若隐若现凸起——池暂不许他取下来,美其名曰以防血珠渗出,沾染到干净的衣服,可事实上,那处血迹早就干涸,已经开始慢慢结痂,对方不过是恶趣味地想看到自己窘迫的样子罢了。
意识逐渐回笼,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乔斯忱又一次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惊讶和后悔。
他惊讶于自己明明恨透了池暂,却还是总能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丢盔弃甲、放弃抵抗;他后悔于自己在失神时的片刻心软与口不择言,甚至违背良心地点头说“好”,答应了对方“不要再去墓园”的荒谬要求。
“乔老师,穿这么少,不会冷吗?”池暂说着,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轻轻披在他身上。
适才被折腾出一身冷汗,此时走在长廊上,经窗缝中透进的秋风一吹,确乎感到些许凉意。
其实,乔斯忱并非忘记穿外套,而是因为昨天不小心把风衣落在了网约车后座。
他的衣服不多,外套只有三件,刚刚好足够替换着穿,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插曲。此时另一件毛呢大衣还存放在干洗店,没来得及拿回,再余下的,便是一件黑色西装——他打算留到参加国际文学大会的时候再穿。
至于究竟为什么会粗心到把衣服落在车上,乔斯忱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自从司机口中得知督山归池家所有后,他就开始严重走神,加之后来听到电台中播报的唐纳修惨死的新闻,若是还能保持冷静,才更令人奇怪。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导致他下车后穿着单薄衬衫在仅有7°C的郊区待了近一个小时,都仍无知无觉。
直到他从墓园走出,接到司机的电话,才终于反应过来。
当时司机已经接上另一位乘客,是一个去往邻市的长途单,于是两人商议在今晚司机返回屿台后,将大衣送到屿大教职工宿舍的传达室,往返路费由乔斯忱承担。
尚有余温的外套上,依稀残存一抹熟悉的气味——杜松子酒与鸢尾草,浅淡却足以让他心悸。
每每池暂身上出现这个味道,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自己,刚才就是最好的佐证。
平驳领衣襟垂在胸口,随步调一下下摩擦着乳尖的长钉,乔斯忱身形抖了一下,不知是冷的、疼的,还是由于腿软踩不稳。
池暂于是很自然地搂住他的腰,扶着他沿旋转实木楼梯下到一层。
正值午休时分,门外的木牌被翻向“CLOSED”,店里难得清净,只剩下坐在桌前修改设计稿的塞缪尔,和一个忙着清点布料库存的年轻学徒。
听见动静,塞缪尔连忙放下铅笔,起身朝这边看来,目光如扫描仪般将乔斯忱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并反复确认过对方十根手指都安然无恙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池暂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勾了勾唇,迈近两步,把手中的量衣单递给他:“这是乔先生的尺寸。”
——他还是用那些红色量尺做了些正经事的。
塞缪尔接过纸页,收进抽屉,犹豫着刚要开口问些什么,就被池暂打断了:“帮我给乔先生挑几套衣服吧。”
“好的,请跟我来。”
塞缪尔将两人带到展示区,人形衣架和可移动木柜中整齐地挂满琳琅成衣与布料。
池暂的手臂依然环在乔斯忱腰间,他照顾着怀中人的步调,温柔放慢脚步,远远看去,仿佛真如一对举案齐眉的爱人。
他仔细审视着各式布料,甚至比研究乐谱还要认真,偶尔地,偏头询问乔斯忱的意见。
乔斯忱则始终表情平淡,无论对方问什么,都回答“还好”。他不能拒绝池暂的任何馈赠,好的、坏的,必须照单全收,但他在心底默默决定,即便这些衣服日后真的被做出来、送到自己手里,他也不会穿。
最终,池暂为他选了四套Bespoke,以及一套半定制西装,并叮嘱塞缪尔把半定制的那一套加急,务必赶在下周国际文学大会之前做好。
学徒跟在后面“唰唰”记着订单,池暂的要求很细致,从袖衩款式、到驳领的翻卷程度,都一一交代清楚,笔尖与纸张间几乎磨出火星。
边吩咐着,池暂的视线边在四处徘徊,忽而,目光被模特身上的一条淡蓝色成品连衣裙吸引。
裙子的设计偏英式,样式朴素优雅,彼得潘领、泡泡袖,没有过多繁复装饰,形似旧时贵族小姐享用早餐时穿着的舒适便装。
思忖片刻后,他指了指那条长裙,问道:“可以试穿吗?”
话音未落,学徒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铅笔掉在地上。
塞缪尔替他捡起来,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肩,一脸沧桑的表情好像教育他“你迟早会习惯的”,而后平静地将连衣裙取下,微笑着递到乔斯忱面前:“先生,试衣间在左边。”
乔斯忱低头盯着领口镶嵌的一圈蕾丝花边,耳尖稍稍泛红,因为羞耻,也因为被对方随意践踏尊严而产生的微愠。
裙子本身并没有错,但池暂的意图显然不只是为自己推荐一件漂亮的衣服。
“乔老师,去吧。”池暂语气中透着戏谑,手掌下移,从他的腰间滑向屁股,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乔斯忱咬了咬牙,但终于还是选择了妥协。
几分钟后,乔斯忱从试衣间走出来,眼睫垂得很低,不去看镜子,也拒绝与人对视。
这件连衣裙是用作橱窗展示的样品,按照女士模特的尺寸制作的,穿在他身上显得略微紧绷。
不过因为衣服本身是宽松款式,加之乔斯忱实在清瘦得过分,故而并不十分违和,反倒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肋骨、腰腹以及臀线轮廓,生出些许暧昧的收束感。
刺绣裙摆扫在小腿,仿似一圈飘荡的薄云,袖子有些短,垂落在手腕上约一掌处。腕间被绳尺困缚的红痕尚未消退,像玫瑰花环,也像手铐。
池暂挑眉欣赏良久,看起来格外满意,侧身对学徒道:“再加上这件。”
学徒大脑宕机,差点又没握住笔,被塞缪尔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没问题,池少爷。”塞缪尔从学徒手中拿过订单册,又添上一行。
*
屿台大学。
司机按照乔斯忱的要求,将车停在明致楼门口。
乔斯忱脱下肩上的西装外套,推开车门——他还有一份学术报告要写,所以尽管此刻已经精疲力竭,但仍不得不去办公室加班。
原本池暂也打算和他一起下车,先把他送回办公室,再步行到音乐学院去练琴。
不过方才半路上,池暂接到一个电话,挂断后便吩咐司机,等会送自己去祖宅。
也许是家里打来的,乔斯忱猜测,但这些都不重要,更加与自己无关。
果然,池暂没有跟下来,只接过外套,冲他笑笑:“今天很愉快,乔老师,我非常期待下一次见面。”
乔斯忱面色淡漠,抬手关上车门。
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是督山墓园管理处打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
“您好,这里是督山墓园管理处,请问是乔斯忱先生吗?”
“嗯,我是。”
“乔先生您好,是这样的,我们的保洁员在昨晚例行打扫的时候捡到一支钢笔,我们查阅了访客记录,发现您昨天恰好有来探访,不知道这支笔是不是您遗失的呢?”
乔斯忱闻言一怔——他确实常随身携带一支钢笔,那是他童年时代、还住在筒子楼的时候,隔壁那位姓唐的老伯送给他的,他一直小心保管着。
乔斯忱连忙摸了摸衣袋——空的。
又在笔筒里翻找片刻——也没有。
他于是对电话那头问到:“请问是不是一支墨绿色的,刻着名字的钢笔?”
“是的乔先生,”对面似是长舒一口气,“方便和您核实一下具体的刻字内容吗?确认无误之后我们会尽快寄还给您。”
“唐译林。”乔斯忱答道。
那是邻居老伯的本名。
年轻时,唐译林曾在屿台大学图书馆的借书处工作,这支钢笔曾是某年被评为优秀员工的奖品。
准确来说,不是一支,而是一对,都刻有烫金字,一支是老伯的名字,一支是他妻子的名字。
可惜的是,没过几年,妻子便去世了,唐译林也因此深受打击,整日浑浑噩噩、魂不守舍,被迫辞掉工作,在家休养。
唐译林没有子女,经历过丧妻之痛后整个人愈发沉默寡言,和邻居们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久而久之,便成了孤僻,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靠侍弄花草、看书和拉手风琴——这些都是妻子生前喜欢的——消磨时间。
后来,机缘巧合下,唐译林家成了乔斯忱躲逃发病时的母亲的避风港,也是在那里,乔斯忱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文学,并读到了那本在许多年后仍然影响着他、成为他决定攻读文学专业的初心的那本书——让·勒诺的《缪斯花园与灵魂高墙》。
再之后不久,乔斯忱的母亲就出了意外,乔斯忱在督山马场理事会的资助下前往英国留学,走之前,唐译林将那支刻有自己名字的钢笔送给他作纪念,自己则保留了刻有妻子名字的另一支。
唐译林家里没有装电话,因此,两人只能靠远隔重洋的书信保持微末联络。
在乔斯忱到达英国的第三年,那片筒子楼宣告拆迁,自那之后,两人便彻底断了来往。
回国之后,乔斯忱也曾试着打听过唐译林的消息,但大都石沉大海,那支钢笔便成为对方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很抱歉乔先生,恐怕不是这个名字。”
乔斯忱不由一愣:不是?
难道恰好有另一个人,在同一个墓园、同样的时间和他丢过一支外形相似的钢笔?这种巧合的概率实在太小了。
思考片晌,一个荒唐的念头划过脑海。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的人忽然道:“稍等,您是说唐译林先生?”
很明显,对方知道这个名字。
刚刚那个几乎被他立刻否决的猜想再度飘浮上来,心跳变得有些剧烈,他动了动唇,良久才发出声音:“请问,钢笔上的刻字是不是‘竹文娟’?”
“啊,是的,没错。”管理员迟疑一下,但似乎不打算再纠结刚刚的插曲,“那么,乔先生,您可以留一个地址,我们会尽快把钢笔寄......”
后面的话乔斯忱已经听不清晰,耳畔只剩对方的那一句“没错”。
没错,真的是那一支。
没错,真的是唐译林。
原本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却不想竟能以这种奇妙的方式重逢。
“唐先生......常去墓园吗?”乔斯忱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是激动的,也是紧张的。
管理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句砸得有点懵,反应了两秒,才机械般地背书:“抱歉乔先生,这是访客的隐私,我们不便透——”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他犹豫须臾,而后试探着问道,“您......认识唐先生?”
“是的,我是他的朋友。”乔斯忱很快答道。
“好的,是这样,”管理员斟酌着字句开口道,“唐先生确实常来这里,尤其是最近,几乎每天都来,一待就是一整天,而且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不太好”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法了,若要照实描述,大概“失魂落魄”和“行尸走肉”才更加贴切。
闻言,乔斯忱心间一紧:前去墓园的人情绪消沉一些是很正常的,管理员每天在那里工作,肯定早已见怪不怪,但饶是如此,对方依然选择用“状态不太好”来形容,只怕唐译林的状况已经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差”。
没来由地想起池暂说过的那句话——
“你知不知道,只有将死的人,才会不断渴望靠近与死亡有关的一切?”
管理员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您还是多劝——”
“麻烦您,帮我预约明天上午的探访可以吗?”出于礼貌,乔斯忱很少会打断别人的话,但这次他却没能忍住,“我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