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缚弦难逃>第25章 致永恒冬日的颂歌

  回到祖宅的时候,午餐已经被整齐摆放在长桌上,一共三副餐具,主位上的那一份额外添置了一双骨质筷子,是专门用来夹生牛肉刺身的。

  家里除了父亲,没有人喜欢吃这种生冷菜肴,所以每每餐桌上出现这道菜,就意味池霍渊回来了。

  自几年前接手了家族核心事务后,池霍渊就加倍忙碌,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公司顶层的套房里,只有每周末带夫人去马场观赛那天,才会回家住一晚。

  今天并不是赛马的日子,但对于父亲回来这件事,池暂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方才就是池霍渊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起吃午饭的。

  “少爷请稍等,老爷和夫人随后便下来。”管家俯首道。

  “嗯。”池暂点点头,把脱下的外套交给管家,去盥洗间洗过手,又回到餐桌边,拉开主位右侧的椅子,坐下。

  两分钟之后,理石楼梯处便出现一前一后两道人影,池霍渊一身西装革履地走在前面,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大概是上午在公司处理完工作,抽空赶回来的。

  母亲江雪谣始终隔着两步的距离落在他身后,她依旧穿着一条及踝的连衣裙,裙边盖到脚背,刺绣精致的立领蒙掩脖颈,衣袖垂下,刚好没过手腕,裙外,还搭着一件月白色披肩。

  昂贵布料将她严实包裹,几乎遮住每一寸皮肤。

  打池暂记事起,母亲就一直身体抱恙,严重时就连多走两步路都会头晕。此时,不知是不是又有些不舒服,江雪谣下楼的步伐看起来有些艰难,不得不抬手抓住柚木扶杆,才堪堪能站稳。

  跃层水晶吊灯从天花板悬落,玻璃缀片折射出淡淡暖光,在江雪谣抬手的刹那,于右手腕处映起细碎闪亮。

  这抹光泽令池暂驻目,凝视片刻,才发现那原来是一枚珍珠袖口,大约是忘了系上,导致袖口微松开一条细缝,隐约可以窥见白皙手腕上的斑驳红印。

  这已经不是池暂第一次在江雪谣身上看到伤痕了,但他从来没有试图问过,因为他深知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江雪谣慌忙低头,在发现腕间的破绽后,脸色倏地一白,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池霍渊的背影,直至确认对方并未察觉端倪后,才松了口气,匆匆将袖扣系好。

  两人走到餐厅中,池霍渊很体贴地替夫人拉开椅子,待江雪谣落座,自己才坐进主位。

  “回来了。”池霍渊淡淡道,仿佛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儿子似的。

  池暂点头:“爸。”又转向对面的江雪谣,“妈。”

  话音落地,却无人应答,房间陷入一片死寂。

  不过池暂早已习惯了这样沉闷的氛围,许多年来,家里一直都是如此,父亲严肃寡言,母亲噤若寒蝉。

  池霍渊用骨筷夹起一片血红色的牛肉,送入口中,仔细赏味过后,才不紧不慢地咽下。

  池暂沉默地喝着碗里的奶油松露汤,有些心不在焉——池霍渊日理万机,平时很少管家里的事,这次突然把自己叫回来,明显不只是为了吃一顿家庭聚餐。

  果然,又过了半晌,池霍渊再度开口:“听说你最近和那个姓乔的老师走得很近,”顿了顿,又道,“他应该不是教音乐专业的吧?”

  池暂闻言,顿时一怔。

  回祖宅的路上,他曾设想过很多个父亲可能会谈及的话题,也许是询问他的学业成绩,也许是对他的未来规划给出一些建议,甚至,试图说服他放弃艺术这条路,专攻商学,以便自己退位后继承家业。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提起乔斯忱。

  池暂斟酌着父亲适才的问话,犹豫良久,没有作答。

  “走得近”其实是相当委婉的说法,他明白,池霍渊早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只要池霍渊想查,甚至连乔斯忱背上有几道鞭痕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池霍渊从前是不管这些的,无论是他在市中心买下一栋别墅,并把地下室改造成调教场,抑或是偶尔搞出些重伤跟人命案子,都始终保持默许态度。

  就连当年他非法拘禁当红明星夏游栀,引起了各界猜测和舆论的轩然大波后,池霍渊也依旧不置一词,甚至还暗中帮他摆平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也正是如此,池暂才更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偏偏是乔斯忱这个背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学教授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好在池霍渊也并未打算听他解释,只警告了一句“虽然你的身份还没有对外公开,但这只是迟早的事,你身为池家人,应该时刻注意影响。”后,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池霍渊的风格就是如此,点到为止。

  餐桌上重归寂静,池霍渊又吃了一片生牛肉,而后换用另一副木筷夹起一根白灼芥兰,放进江雪谣碟中。

  江雪谣垂眸看向盘中的青菜,眉间轻愁不消反盛,不似得到关心,更像是收到某种命令。

  她默默吃掉芥兰,迟疑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小暂,最近有练习新的曲子吗?”话音温柔,语罢很浅地微笑了一下,尽管看起来十分勉强。

  江雪谣喜欢拉小提琴,在池暂很小的时候,还常常把他抱到花园或者琴房,请他做自己唯一的观众。池暂后来会选择修习音乐专业,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母亲的影响。

  “有的,”池暂于是点点头,“最近在准备圣诞音乐会的表演曲,《致永恒冬日的颂歌》。”

  “嗯。”江雪谣应了一声,表情却些许茫然,不知是否在思考应当如何回答,须臾后才继续道,“我好像听过的。”

  池暂舀汤的动作一顿,眸中神色晦暗不明:“这是校乐团指挥原创的曲目,还没有正式公演过。”

  闻言,江雪谣身形微僵,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惜为时已晚。

  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母亲的言行变得愈发反常,慢慢和记忆中的那个形象渐行渐远。

  就比如,从前明明爱小提琴如命,可如今,江雪谣已经很多年没有碰过小提琴了,只偶尔会去琴房听一听收录着经典曲目的黑胶唱片,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一碟唱罢又换上一碟,不会反复欣赏偏爱的片段,也不会在一曲结束后回味片晌,比起享受,更像是在完成任务。

  甚至在播放某首十分著名的曲子时,江雪谣竟错把第一与第二乐章间的空隙当做结束,还未等第二乐章响起,就换了胶碟。这种低级失误并不是一位资深小提琴爱好者会做出来的,反倒是初学的业余爱好者常常会犯。

  对此,江雪谣的解释是,自己身体抱恙,牵连着大脑也时常不听使唤,所以才频频出错。

  池暂姑且相信这种说法。

  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自己记忆出现了偏差,毕竟他在十二岁那年高烧失过忆,导致有关童年时代的记忆非常模糊,或许母亲从前也并没有那么喜欢小提琴。

  池暂这样想。

  见状,池霍渊脸色稍沉,抬手按在江雪谣手背,拇指轻轻摩挲对方指节,动作柔和,眼神却不带一丝温度:“雪谣,你累了,先上楼休息吧。”

  池暂垂眼看着母亲碗中才动了一小口的白粥,极轻地皱了皱眉。

  江雪谣却好似习以为常,十分顺从地用手帕沾了下嘴唇,便起身告别池暂,朝楼梯方向走去。

  走到楼梯半腰处,池霍渊忽然叫住她:“雪谣,我约了摄影师,下周三下午会有司机来接你,我们去拍全家福。”

  江雪谣停住步调,转身淡淡答了声“好”,又继续向二楼走去,片刻后,裙摆微扬又垂落,随背影一同消失在转角处。

  “小暂,你也记得把时间空出来。”池霍渊又转向池暂,叮嘱道。

  “嗯。”

  池暂点头应下,目光不由扫向起居室壁炉上的那些相框——一共十九个,从他出生那年起,他们每年都会拍一次全家福,算是家庭传统。

  每一张合照的背景都如出一辙:晴天、秋阳、督山马场附近的一片草地。

  主人公也从未变过:池霍渊、江雪谣、池暂以及池显荣,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浅淡笑意,显得格外温馨——尽管与现实截然相反。

  不知是想要粉饰美满,还是企图遮掩其他什么。

  午餐在漫长的压抑中宣告结束,池霍渊没有多做停留,乘车返回公司。池暂则上楼探望了一眼还在睡觉的池显荣,才稍晚一步离开。

  出门前,他无意间瞥见客厅的陈列柜中好像又多了一条银质手柄的训马鞭,熟悉的不适感再度翻涌上来,他立即移开视线,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少爷,回学校吗?”司机已经候在门前车道上。

  “嗯,去琴房。”

  直到轿车开出宅院铁门,驶入枯败的林荫道,池暂才终于舒了口气。

  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点开和乔斯忱的对话框,指尖在键盘上空徘徊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想好要发些什么。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他每次从家里出来,情绪就会格外躁动烦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不断燃烧,燎断神经脉络,滚沸每一滴血液。

  似乎只有比平时更变本加厉地调戏折磨一番乔斯忱,才能让他稍稍得以宣泄、平复这种烦躁不安。

  池暂深吸了一口气,向乔斯忱发送语音通话邀请——他现在迫切地渴望听到乔斯忱的声音。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对方正在通话”的忙音。

  于此同时,乔斯忱接到了宿舍传达室的电话,门卫告诉他,有一位自称是网约车司机的女士送来了一件风衣,请他尽快过去取走。

  乔斯忱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零四分,比昨天说好的“晚上”提前了好几个小时。

  “好的,我现在过去。”乔斯忱挂断电话,起身下楼,向教职工宿舍方向走去。

  十分钟后,他赶到传达室,一眼便看到了昨天那位司机,对方依然一身花枝招展,涂着浓墨重彩的烈焰红唇,臂弯里搭着自己的浅咖色风衣。

  看乔斯忱,女人扬了扬下巴以示寒暄,而后把衣服递给他:“检查一下,没问题吧?”

  “谢谢,麻烦你了。”乔斯忱接过衣服,说着拿出手机要给对方转账路费。

  女人摆摆手,点开收款码:“哎,都说了顺路的,你非要给的话,就给个五块十块的意思一下吧。”

  乔斯忱扫描了二维码,在转账金额一栏输入了“140”——这是他认真计算过的,从屿台市最南端开到最北端需要花费的所有费用,包括油钱、高速过路费等等。

  按下确认键,他又向司机和门卫道了一遍谢,而后转身往办公楼走去。

  今日气温又下降了几度,实在很冷,乔斯忱于是穿上了风衣,手插进口袋时,指尖忽而碰上什么东西。

  拿出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根刻着“唐译林”三个字的墨绿色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