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国际文学大会办公大楼,手机再次响起,池暂扫见来电显示上的备注,按下接听:“看来乔老师已经收到邀请函了?”
“唐纳修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没有回答,没有寒暄,单刀直入的一句质问。
他的语速比往常略快些许,即便已经竭力克制,却依然难藏住张惶语气和颤抖的尾音。
池暂显然听出了其中微妙,低笑一声,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一向沉着冷静的人慌迫失措的表情,杂糅恐惧、不甘和屈辱,却不得不承受、跪叩和沉默,永远臣服于自己脚下。
舌尖舔过利齿,犹如兽类磨砺獠牙,但张口仍是一贯撩人又漫不经心的语调:“乔老师难得这么主动,怎么一张嘴就是别的男人的名字啊,我可是要吃醋的。”
电话那头沉寂须臾,又重复一遍:“是不是你做的?”
“唉,我真的很委屈啊,”池暂叹了口气,显得十分无辜,“我只是听说那位唐纳修先生很喜欢‘小美人’,正好朋友手里有几个照顾不过来的,我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投其所好嘛,只怪他自己把持不——”
“所以真的是你。”乔斯忱打断他的话,声音颤得更厉害了,“池暂,你究竟想怎样。”
蓦地,池暂目光一沉,收敛起散漫笑容:“我最不喜欢别人惦记我的东西,这次我只处理他一个,”他的话音带上几分冷意,听起来极具压迫感,“但如果还有下一次,乔老师,我不保证会把你怎么样。”
电话另端再度陷入静默,风声与微弱电流音交错,迭隙之间,依稀可闻几缕如履薄冰的轻浅呼吸。
池暂迈下最后一级台阶,皮鞋与楼前广场的理石地面碰触,发出“嗒”的一声清响,似机械钟表齿轮恰于午夜十二时相切,转瞬间便从残喘昨日踏入今朝伊始。
“乔老师,在做什么?”池暂正了正雾银色领带夹,语气又恢复了往日轻挑。
乔斯忱犹豫一瞬,答:“整理文献。”
“在哪里?”
“办公室。”
“是吗,”池暂垂眸看向追踪软件上位于“督山墓园”的定位标识,挑了挑眉,“那我就不打扰乔老师工作了。”语罢,挂断了电话。
“叮、叮。”还未来得及熄灭屏幕,通讯录中的花里胡哨头像跳至前排,于右上角悬起一枚意为未读的红色圆圈。
池暂放慢脚步,点开聊天框——
LY:你发来的那个药我查过了,就是普通的5%葡萄糖溶液,在病人不能进食的情况下用来提供能量的,没有问题。
LY: 我根据吊瓶标签溯了一下源,确认是产自你们家刚收购的那间Y国制药厂,同一批次的药品已经在全球好几家医院投入使用,目前没有不良反馈。
池暂:那个新来的医生呢?
LY:也查过了,德国人,背景干净,去年被高薪聘来屿台的,就在呈安医院,接替刚退休的副院长。
池暂:呈安医院?
LY:是啊是啊,就是你们家斥巨款注资的那个。
LY:不过这事你干嘛找我查?直接问你爸不就行了。
池暂:少管。
LY:我靠?
池暂:谢了。
瑟风吹过,卷携一片枯叶从眼前飘掠,带走几许温度,也舒散几分沉郁思绪——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少爷,是回学校吗?”司机在路旁等候多时,见他走来,侧身拉开后排车门,手掌护在门框处。
池暂轻拢西服前襟,坐入车中,思忖片刻后,道:“去祖宅。”
尽管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但他心中那点不可名状的猜疑念头却仍未消解,况且以老爷子的身体状况,恐怕撑不了太久了,自己多陪一刻,老爷子或许也能多宽慰一分。
*
祖宅岑寂如常,今天池妍不在,以致偌大宅院内的最后一丝人气也被悄然抹杀。
管家将人迎进主厅,恭敬问道:“少爷今天在家用午餐吗?”
“不了。”池暂摆摆手,今天下午是圣诞音乐会的第一次乐团合排,作为首席小提琴手,他得在排练开始之前再熟悉一遍各声部的曲谱,因为在正式演出中,一旦有人出现失误,无论来自哪个声部,首席都有义务将正确的乐句演奏出来,以保证舞台的顺利进行。
“小少爷回来啦。”客厅落地窗前,宣姨正推着池将军晒太阳,听见动静,她将轮椅缓缓旋转半周,方便两人面对面。
池暂颔首示意,朝窗边走去,单膝跪在轮椅前,为池显荣理了理腿上的薄被:“今天精神不错啊,爷爷。”
“小暂又回来啦,”池显荣挤出丁点微笑,费力地抬起手,摸摸他的头,“我好多......咳咳......”话音未落,忽而一股幽微香气飘来,引得他一阵咳嗽。
“啊对不起,对不起!”茶几边做日常清洁的保姆见状一惊,赶忙把手中瓷罐的盖子扣紧,连连道歉。
池暂闻言望去,视线凝在那只彩绘骨瓷罐上,问:“这是什么?”
“是......扩香石。”保姆低着头答道。
对方一提,池暂隐约有些印象,母亲喜欢熏香,这款扩香还是母亲找私人沙龙定制的,自打他有记忆起,这浅淡的花酒气息便常年浸沁着祖宅,每至月末,香味消散殆尽,又会有人上门送来新的扩香石。
他起身走近茶几,拿起瓷罐打量,除了瓶身处一行玫瑰金花体字“Orris & Geneva”(鸢尾草与杜松子酒)之外,再没有其他痕迹。香味并不算浓烈,大概是因为池显荣身体虚弱,才对外界刺激格外敏感。
池暂放下罐子,对保姆道:“拿去我妈卧室里吧,最近先不要放在客厅了。”
“好的。”
一桩插曲暂落,但心底那点疑忌却愈甚几分,他抬眸环视四周,试图察觉出微末异样,然而半晌之后,却不得不承认,房中所有摆设都一如往常:餐桌上的时令果盘、壁炉边兢业读秒的立式摆钟、陈列柜中用来展示的马具......
目光游移下移,定格在陈列柜一角,一条用旧的粗长黑色马鞭正静躺在金属支托上,昨天来时还没有,应该是刚刚添置的。
这组金丝楠玻璃柜本是用以摆放名贵茶器的,后来不知为何,被父亲池霍渊征用来展示各类马具,原先只是一个独柜,但随着藏品的增加,空间逐渐不足,父亲便陆续命人打了几个一模一样的,并列立成一排。
房间布局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组强行增加的家具便显得格格不入,远看,俨然一堵攻不破、逃不出的壁垒高墙;近看,那些漆皮剥落的长鞭、缝隙嵌满马匹鬃毛的缰绳,无一不暗示着驯化与暴力,令人分外压抑。
无端地,心跳脉搏开始剧烈加速,错综神经仿似悬架半空的故障高压线,周身电花闪灼,发出骇人的毕剥声响,数道铝制导线如蛇群相互纠缠、摩擦,稍有不慎,便会断裂、坠毁、招致燎原大火。
一种无法言喻的躁动流窜于血脉,正一寸寸唤醒着他体内最原始的兽性,神谕般的赦令在耳畔回荡: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爱你,所以惩罚你。
“少爷,您还好吗?”见他神色不对,管家走近几步。
这一声问话犹如绳索,将池暂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理智逐渐回笼,他深吸了口气,摇摇头,答:“没事。”
“那您的手......”
池暂闻言猛地低头,发现自己竟仍死死攥着沙发靠背,指节泛白,手背青筋凸起,不知是因为过分用力,还是情绪激动,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他有些错愕地缓缓松开手,有一瞬出神:自己偶尔出现情绪不稳定的状况属于正常现象,那是他十二岁那场高烧留下的后遗症,但往常发作时,他都能清醒地意识到、克制住,可刚刚那一次,显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池暂轻咳一声,将目光移向别处,无意间,正扫见玄关衣架上那只熟悉的高顶礼帽。
“塞缪尔先生来了?”他问。
塞缪尔是屿台顶尖的裁缝,在市中心经营一家高定西服店,每逢年底都会来为池宅的人量体、选料,定做下一年的正装。
“是的,塞缪尔先生正在二楼起居室,等着为夫人量身。”管家答。
池暂蹙眉:“等?”
“是的,夫人还没有回来。”管家斟酌着措辞,继续道,“说是去为姐姐扫墓了。”
池暂微怔一下,而后点点头。
他从不知道母亲还有位已经过世的姐姐,准确来说,他对母亲的家世一无所知,只依稀从佣人们的散言碎语中了解到:父亲和母亲是在风月场所认识的,当年父亲不顾长辈反对执意跟母亲结婚,一度和家里闹得很僵,即便后来母亲嫁入池家,众人依然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
这么多年,母亲和家中没有过任何来往,也从未主动向任何人提起,仿佛玻璃瓶中的水培玫瑰,安静、美艳,却没有根系。
“上午好啊,池少爷。”一句蹩脚的中文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头望去,只见二层楼梯处,满头银发的塞缪尔正倚着栏杆,冲他打招呼,对方身着墨绿色燕尾服,脖子上挂着一根皮尺,俨然一个标准的意大利裁缝形象:“夫人还有半个小时才回来,方便的话,我可以先下来为你量衣。”
池暂的视线在那根软尺上停留须臾,没有来由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乔斯忱的身影,细而长的皮尺绕在对方白皙的脖颈、缠在清窄的腰间、缚在纤瘦的手腕、脚踝,轻轻施力,便能留下一道鲜艳红痕。
到时候乔斯忱会有什么反应呢,隐忍、呻吟,还是求饶?
想到这里,池暂餍足地眯起眼睛,答:“不用了,明天我去您的店里拜访,”勾了勾唇,补充道,“顺便带着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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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我爱你,所以惩罚你。”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