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慎言话音未落, 人已经飘出去了。
这是自神剑峰秘境之后,满月第二次见司慎言用长刀剑类的兵刃。他墨染骨的招式很杂,满月至今不知这人到底精哪一道。
说得好听是涉猎甚广, 不好听便是博而不精。
于是, 满月见他弃了用惯的墨笛, 改用钢刀, 不由得好奇心起。
纪满月是用剑的高手,剑法于腕力要求甚高, 翻腕百般变化,讲求灵活如飞虹,缠戾如烈风, 是巧劲。而那刀术,尤其是官军配的厚脊钢刀, 非是开阔大气,如洪水扑面的硬招, 才能与兵刃本身的特性相辅相成,将威力发挥到极致。
司慎言的功夫路数多变, 但总地看来也是巧多,满月从来不觉得他走得是刚猛路子。
而现在, 也许是武器不再是谪仙临凡一般的笛子, 司慎言的功夫也随着放肆了。真如他曾经向满月说的——我会得还多着呢。
他的刀法, 乍看是少林绝技《燃木刀法》(※),细看又有末节的不同。那燃木刀法以快著称,所谓燃木,是面对木桩一瞬间劈出九九八十一刀, 木桩不会有金石损伤, 却可以被燃着。
以气御刀, 没得五六十年的内功修为做支撑,是做不到的。
司慎言年纪轻轻,再如何武学奇才,也不可能有那么深厚的内力。是以,他使出来的这套刀法,是做了改动的。
改得很心机,以气御刀改为以气覆刀。
出刀时,非但以内劲控制肌肉,还需持续将内力贯于钢刀之上。人与刀通感,借由附着于刀身的内力变化感受环境变化。钢刀能成为执刀人手臂的延长,变得更加自如迅捷。
然而,凡事两面性,这般对内力损耗极大。
司慎言是想速战速决。
果然,他动作大开大阔,三招过,已经将许小楼逼得退出花厅,跃进院子里。
满月的贯月算不得重剑,也比寻常佩剑厚重,从前他与许小楼交手,无论攻势如何凌厉,许小楼都敢提剑便镗。
可今时许小楼面对司慎言却只敢巧闪,不敢硬捱。
青枫剑派的残众此时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乱局已经渐渐平息,众官军若群起而攻,莫说一个许小楼了,就是十个也不在话下。
但司慎言的招式太精彩了,他不下围攻令,众人就都只在看,舍不得打扰。
竞咸帝首当其冲,刀光剑影他曾见过,却没见过这般出神入化的。
刀锋快得留下一路残影,映着月光,硬得发冷,陡然高亮,向许小楼脖子横掠过去。
许小楼向后猛退,堪堪躲过。
头发给削了一缕。
细看发丝断口居然是焦曲的,真的是被火烫断的模样。
司慎言的《燃木刀法》真的能带出火来。
更甚,许小楼脸颊眨眼间浮现出一道烧烫的红痕,片刻肿涨迸破。
伤口皮肉翻起,先是流出组织液,而后淌出来的血是黑色的,隐隐泛着磷光,很可怖。
他没再刀枪不入。
满月心思陡然清明了,蛊虫让许小楼有那般非人的异能,可归根结底,他体内的东西是虫子,那么……
虫子怕热吗?
答案呼之欲出。
可想通了这点,满月又不禁皱眉,动手前司慎言定然是巧思已成,为何不直接招呼弓箭手,火攻伺候?
满月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对敌时的情绪在满月看来比平时外露,是否不屑蔑视,他能够轻易分辨。
火光勾勒着司慎言的轮廓,明暗交叠。他眸子中透出清亮与深邃两相悖驳的神采。
唯独没有不敬。
满月合上眼睛弯了嘴角——原来,任谁在这样虚实难辨的环境中呆久了,都没办法彻底将自己割离出来。司慎言也是人,他有情,他的情一旦用心便深沉又炽烈。他与许小楼单打独斗,是对陈庭存了回馈之义。
再看许小楼,一招吃亏,手上招式丝毫不停,剑招比刚才沉稳不少。隐约看出点太极剑遇强愈强的趋势。
细品又觉得招式透着股阴森。
二人招招凶险,偏让观者看出股剑雨刀风成江湖的飘摇美感。观者总是悬着一颗心,想看是谁的兵刃先沾上谁的血,在惊心动魄之余,感叹招式化解得精妙。
转眼数十招过。
司慎言偶得机会,讨巧一击,正中对方胸前,可许小楼体内蛊虫的功效已经发挥到极致了,他衣裳被划破口子,露出胸口的肌肤。
刀锋过,皮肉真的完好无损,只是落下道印子。
这一招预料之外,观者叹惋《燃木刀法》的火焰没能擦出来。
司慎言左手、肋侧皆挂彩,后肩还有旧伤的血窟窿。
许小楼是专挑对方伤处下手。他长剑翻抖,向司慎言肩窝刺去。
司慎言钢刀恰好掠过许小楼侧腰,收招回防来不及,便将身子一侧避过剑刺,同时以攻为守,钢刀反转上撩。
刀锋瞬间带出火。
许小楼躲得很敷衍,也不知是不是神志不清,让他逐渐变得纯粹嗜杀,他只躲开要害,长剑急转,拼得挨上一刀,也要刺中司慎言。
谁知,司慎言也不躲!
二人距离骤然拉进。
这样下去,必是两败俱伤——掠火的钢刀,会将许小楼右臂重伤;而许小楼的长剑,也会刺中司慎言肩膀。
满月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腕一翻,金弹丸在手。司慎言守着义气,是司慎言的事儿,他跟陈庭可没交情,看不得司慎言为此受伤。
电光石火,眼看许小楼得手。司阁主执刀之手突然一松,钢刀落地,身子顺势往前更近两尺。
逼得太近,许小楼反而一剑挂空。
下一刻,就连满月也没看清司慎言的动作,只看见他几乎是贴着许小楼的,腰间乌黑的匕首不知何时又已在手,猛地扎在许小楼那只好眼睛里。
原来刚才同归于尽是虚招,司慎言意在骗过对方,得以近身。
一招得手。
纵使全身上下刀枪不入,眼睛依旧是脆弱。
骤然吃痛,许小楼惨呼出声。司慎言手下不留情,戾然第二次发力,匕首直没至柄。
司阁主眼神一凛,落地的钢刀,被他掂在脚上。
脚尖一勾,钢刀行云流水地重回手里。
匕首大约是伤到许小楼脑内了,他抽搐,却没倒下。蛊虫迅速沿着他的血脉,往眼周巨大的创伤处涌去,眼看他要成为一具武艺高强的行尸走肉。
司慎言万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钢刀带出的烈风燃烧着空气,向许小楼心口穿刺而去。
刀尖刺破皮肉像是线香烫纸,许小楼的身体被这带火的刀“烫”了个对穿,刀尖从背心蹿出三寸余。
片刻喘息不存,司慎言借冲力逼着对方猛向后退。
他低喝一声。
接着,许小楼被司阁主一刀钉在一棵老树干上。
无数人窥见了能做许久噩梦的场景。
许掌门身子先是松懈下来,头也跟着垂下。可片刻之后,他就低着头,发疯似的抽搐不停,执剑的手突然挥剑乱舞,双脚悬空疾走,好像还一边往前冲,一边与人对招杀敌。
只是他的头再也没抬起来。
眼眶中落下的黑血,一滴滴地不停歇。
他是真的死了。
大概他把自己变成偶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体内的蛊虫;
发狂的,是他心底的执念。
场面太诡异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惊骇里。院中居然在这时安静得像一个普通的夜。
只有纪满月,快步上前把司慎言拉回来,圈在怀里扶稳。
他想问他何苦呢?
却又不用问,也知道他何苦——皆非草木,孰能无情。
司慎言左手手背流了很多血,那被他胡乱一裹的衣角布料,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湿腻地贴合着伤口。满月将那破布解开,从怀里摸出伤药,洒在他伤口上,扯下自己束发的锦带,紧紧缠在他手上。摸他腕脉,果然毒伤对身体影响尚存。
司慎言脉搏虚浮,《燃木刀法》消耗巨大。
满月早就看出他脱力了,自他手少阴心经推了一道真气助他稳定心神。
司慎言额头上渐渐渗出层冷汗,纳气片刻,低声道:“无妨。”
满月还是不放心,抬眼看向孟飘忱。
可……
孟姑娘这会儿确实是没工夫搭理这边。
院墙外,九野营还结着坚壁阵防备中蛊的百姓,百姓人数太多了,将士们不能伤人。于是,官军动不动便掣肘。
简直按下葫芦浮起瓢。
孟飘忱总是需要以那费神的调子暂缓百姓的狂暴。
司慎言和满月见此情形,如何能不动容,同时跃上墙去。
“孟姑娘,我用笛子吹可以吗?”司慎言问。
毕竟,神剑峰秘境,朱可镇曾经是用埙吹的。
孟飘忱不知这细节,定神想了想,道:“或许可以。”她示意司慎言附耳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讼了一段心法。
司慎言垂着眼眸,消化片刻,向孟飘忱确定过几个关键,便将墨染骨凑在唇边。
调子一出,满月恍惚——这也太好听了。
跟许家父子吹出来的蚊子叫出于同一本心法?
嗯……虽然但是,情人耳中有天音。
笛声也比孟飘忱口哨的声音大不少,效果的确更好些。
乱局终于渐渐平息。
御驾先回了宫。
满月和司慎言一直在现场帮忙,待到眼见孟飘忱的药确实管用,又有御医和莫肃然赶来给姑娘接班,才放了心。
万事皆安时,孟飘忱几乎虚脱。
她撑着一口气,给莫肃然留下两道方子。
忙乱中,木易维一直跟在她身侧方寸之内,时不时虚扶一把,生怕她一不留神就会晕过去。
身为主家,狄仓灵自始至终地低调。
此时他腾出地方,让已经中蛊的百姓们得以安置,见孟飘忱忙乱已毕,略一迟疑,迎过来道:“我在后堂清个小院给你,你伤重,医了再走吧。”
孟飘忱脸色惨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必。”
狄仓灵功夫不高,孟飘忱并不是要他为自己涉险搏命,但她从刚才就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疏离。
孟飘忱转身往外走,正到满月身边,身子一晃。
纪满月下意识要扶她,瞥见木易维脚下踩了弹簧一样蹦过来,身子往边上一让。
姑娘便正好摔在木易维怀里。
“带我走。”她虚着声音,确实站不住了。
木易维愣住极短的一瞬,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狄家别院。
作者有话说:
※小菜鸡致敬金大侠。
天使端午安康~
是的,我今儿又抽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