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的琐事杂乱, 司慎言给拌住了。
满月帮不上忙,只得在一旁等。司慎言传音入密道:“回家去,”见满月神色犹疑, 又补了个字, “乖。”
说得这么腻乎, 纪满月就范。
但司慎言不回来, 他是不会去睡的,沐浴之后, 坐在窗前看天。
起风了,月色给吹得清亮。那一圈沁血似的红,悄然不见。
月静、星云静、人看着也静, 脑子却不静,片刻, 满月起身披了件衣裳,往厉怜那屋去。
厉怜伤重, 屋子外间有莫肃然安排的小药童,已经睡着了。满月没惊动, 直接进屋。
门帘掀开,一股浓得呛鼻子的药味冲出来。
厉怜躺在床上, 单薄得只有一片。帘影闪动, 他就偏了头, 见是满月,挣扎着要坐起来。
纪满月疾走两步按住他:“睡不着吗?”他确信自己脚步轻,厉怜若是睡了,不可能察觉。
“总是在睡, 方才醒了就睡不着了。”厉怜道。
中气恢复不少。
满月在床边坐下, 拉过少年的手诊脉。脉搏比受伤那日不知强劲了多少。
这天生与常人有异的脉络, 是上天的眷顾,让他死里逃生。也让满月窥见到冲破迷雾的希望。
满月见到人之前,有满肚子话想问,可一见他那惨淡的脸色,又不知从何问起了。
师徒二人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相顾大眼瞪小眼片刻。满月收回手,在厉怜肩头拍了拍:“好好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说罢,就要起身。
“师父……”厉怜喊住他,“我没大碍了,你想问什么?”
最想问的,当然是回现实的方法,当日太仓促,没说清。
满月问道:“你说回现实的关键在阿鹿身边,是怎么判断的?”
“师父该知道0day?”片刻厉怜才道,“游戏经过张日尧改写游戏道具代码,发生了0day,所以你还有司警官,才会穿进来。”
0day——零日漏洞。是黑客术语,简言之,是官方未知漏洞。
想来是张日尧为隐藏证物,太过仓促所致。
厉怜继续道:“我虽然解码不出你们的加密语言,但这个漏洞我成功地拆分了,把触发与执行分别写在两块单片机里。二者合二为一,就能实现虚实之间的传送。我之前给你的是指令机,执行机在阿鹿手中。”
回想阿鹿被于洪刻掳掠时,杜泽成着急不像是假装,满月曾经就觉得奇怪了,杜泽成不是会对“虚拟儿子”情感那般细腻的性子。
原来他不是心焦阿鹿,而是心焦他身上的单片机。
乍想逻辑通了,若再细想还是不对。
单片机那么重要的东西,杜泽成为何不自己贴身带着呢?
除非……
“阿鹿也是你们的人?”满月道。
厉怜眨巴眼睛,摇头道:“这我真不知道,我不是决策核心,很多事情都不知细节。”
屋里又静下来了。
满月垂眸坐在床边,头发披散着,好看得无悲无喜,入定了似的。厉怜静看着他,见他穿得单薄,突然很想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可又不敢。
思虑不得要领,满月索性换话题问道:“钟岳仙……是不是你杀的?”
“是,”厉怜崩儿都没打,认得很痛快,“师父,如何知道是我?”
满月道:“你与狄仓灵过招时,我就说过,你出招犹豫,这于你、于对手都不是好事,”他抬眼看厉怜,“为什么杀他?”
昏暗里,厉怜避开满月晶灿的目光:“钟岳仙知道你表字的真正意思,不能给他面圣的机会。”
满月的心思突然被扯了一下,厉怜原来早知他表字的意思,杀人,是为了帮他。
“既然心在我这边,怎么不早跟我说?”
厉怜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摇头不语。
他怕。
他太看重这师徒情意了,生怕坦白之后,满月不再信他。
纪满月不木讷,转瞬也就懂了,叹气道:“惜命,路还长着呢。”说罢,把被子给厉怜掩好,起身出门去了。
卧房里,司慎言已经回来了,见满月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进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满月看他,突然正色道:“悬星图和醉仙芝里的秘密我告诉过你了,凤台箫里的是……哎呀!”
话没说完,被司慎言一拉入怀,狠狠揉在身前。
“不说这个。”司慎言声音沉闷。
怎么的了?
满月愣了愣,随即意识到是自己太一本正经,交代后事似的,让司慎言心慌了。
“我才发现,你小心思这么多,”他回抱住司慎言,轻声地笑,“我坦白从宽,让司警官觉得没意思了,要不咱俩试试抗拒从严?”
吐息轻轻喷在对方耳廓里。
司慎言寒毛瞬间起立。
满月借这时机,贴在对方耳边,把玉印划痕的解码内容复述了一遍。
不听也听见了。
司慎言眸色暗淡下来,不做声地把头埋在满月肩上。
对方的初衷,司慎言如何不懂——
满月能“死而复生”,却回不去现实,至今原因不明。事情最坏的结果,是他回不去了。可证据不能和他一起被困在游戏里。
司慎言合上眼睛,嗅着对方的气息,努力把二人不愿宣之于口的纠结和消极压在心底。片刻,他把满月从怀里扶起来:“看厉怜去了?他怎么样?”
满月讲给他听,嘴里念着事儿,人在司慎言怀里,心思其实半截儿就飞了。
司慎言身上一股金创药味儿,不难闻,却浓得让满月心疼,他讲完正题,单手拢在对方腰侧,很轻:“还疼吗?”
司慎言垂眸看他,难得放弃了起腻的好机会,摇头浅笑:“哪儿有那么娇气。”
满月知道他这会儿心思重,眉毛一挑,抬手解开司慎言官服上繁复的扣子,三两下把对方外衣脱下:“你有伤在身,琐事我来代劳吧。”
司慎言一下愣住,看就是想歪了。
满月在他脑门上磕了下:“想什么呢,精力无限?老实睡觉。”
第二日没有朝会,头一天的乱事被连夜控制弹压,换来清晨宁静的假象。
纪满月头一天无论睡得多晚,那比闹铃还准的生物钟也到点儿就响。睁眼,察觉司慎言的手正搭在他腰上,便轻缓地吸了口气,没动。
“天没亮呢。”司慎言还是醒了,睡意没散尽,气息喷在满月颈后,痒痒的。
满月往他怀里贴着,“嗯”一声,又合上眼睛了。
待到彻底睡醒,晌午都过了。
二人磨磨蹭蹭地起身,洗漱更衣,刚出跨院就见吴不好怒气冲冲地往里走。
吴不好看见二人,第一反应居然转头想走,又无奈都对上眼了,走不合适……
于是只好原地上演驴拉磨,转了一圈,硬着头皮到二人近前,表情像便秘一样。
他性子很大咧,极少这么别扭。
满月看向司慎言,见他也莫名。
“三堂主用过饭了吗,一起吧?”司慎言没急着问。
“咳!”吴不好一声长叹,“气都给气饱了。”
说着话,看向纪满月。
满月皱眉,会意一笑,向司慎言道:“我去膳厅等你。”
他转身要走,又被司慎言一把拽回来。
司慎言道:“三堂主有话直说吧,我跟满月没什么避忌。”
吴不好撇嘴,心道:知道你护着他,才不想给你俩一起添堵的。
不过都城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子早晚都会知道。他索性已就已就:“今日上午狄家家主在临江仙台为中品阶的武职们办了饮茶会,尊主和公子知道吗?”
这事儿,满月有耳闻,昨儿睡觉之前还跟司慎言闲话来着。说狄家别苑出了那么大乱子,也不知茶宴会不会取消。
现在看,狄仓灵倒是经得住事儿。
狄家自他主事儿之后,一改从前只做生意,不拉拢官宦的风格了。
“你去了?然后呢?”司慎言道。
吴不好开始难以启齿了:“有人仗着大白天喝了几杯猫尿,就说……就说……”
“说什么?”
“说……尊主知道了公子的身世,才放弃江湖尊位,对公子一反常态,上赶着给他舔……舔……咳!”
话太难听,他实在说不出口。
但不用说,也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满月听着,皱了眉头,看向司慎言。
司慎言也正好垂眸看他。
二人目光相触,司阁主眼眸里漾出笑意来,他问吴不好道:“你没跟人家口角动手吧?”
尊主,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吴不好讷住一瞬间,答道:“自然没有,尊主不问到底是谁满口胡言吗?”
司慎言负手在廊下踱步两个来回:“嗯……顶多算是一半胡言,”他捻着下巴,“敢这么口无遮拦、中层官阶、今日不当值的……中书令黄大人家的小姑爷吧?”
禁军有十二卫,是直接听皇上的。皇城根儿的差事,中层往上多少沾亲带故。
黄大人家的小姑爷,已经三十多了,混得个卫镇抚,从五品的武官做了七八年,半格没提上去。
这人平日里跟谁都和和气气,唯独爱喝酒,喝多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应了那句喝酒前在下是十二卫的,喝酒后十二卫都是老子的。
因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黄大人没少给女婿擦屁股。
每次善后,回家必得把人一通教训。
可这女婿大概是仗着岳父疼闺女,稳稳拿捏爱屋及乌这道护身符,屡教不改。
乍听是个嚼舌根子的闲事,可细想,以他的品阶是嚼不出这种捕风捉影半真半假的舌头根的……
流言蜚语源自哪里呢?
吴不好看对面二人都淡定,钦佩尊主料事如神之余,又问道:“尊主你……就不生气吗?”
司慎言一拍吴不好膀子,道:“行了,多大点儿事儿,走吧吃饭去,跟你喝两杯。”
餐桌上,满月和司慎言谁也没再提这事儿,吴不好当然也不能揪着不放。
但他还是怎么想怎么气,闷酒一杯喝下肚,抬眼就见满月拿着张春饼,卷好银芽、肉丝,放在司慎言碗里。
吴不好这铁憨憨突然便感慨了,他看着纪满月讷讷的出神——公子这模样长得,实在是太清俊了,散下头发,简直雌雄莫辩。抛开长相,他要脑子有脑子、要身手有身手,从前尊主一直对人家爱答不理的,绝对是眼瞎了。要是有哪个姑娘,能这么对我,我肯定也不管旁人说什么,把所有的好都给她。
再转念,三堂主觉得不对。
定神重新想道:要是有哪个男人这么对我……
嗯……
我起码给他两肋插刀,至于旁的……
吴不好甩甩头,非常没节操地确定了,可能还真不能把长相全抛开。
啊,这万恶的以貌取人的世界。
司慎言一边吃饼,一边看吴不好脸色走马灯似的。他嘴里东西嚼完,端起酒杯跟吴不好一磕,道:“三堂主,就没个心仪的人?”
吴不好一下就意识到自己失了大礼,慌忙收回目光,把杯中酒干了,呛得咳嗽好几声,才道:“粗人一个,顾好自己就不错了,谁家姑娘看得上我。”
满月突然插嘴道:“这可就是吴大哥妄自菲薄了,缘分该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司慎言深表认同,正想再喝一杯,杯子刚端起来就被满月截胡了。
纪满月看他,眼神到位,不用开口意思也明了——伤成这样,喝两杯得了。
司慎言讪笑着表示:不喝了不喝了,你说得对。
满月便替司慎言把这杯酒喝了。
三堂主的表情更加风云际会了,心里五味陈咋都成了下酒菜。
总归,他见二人关系好,心底还是高兴的。
送走了他,那恩爱秀得不顾吴憨憨死活的二人回了房。
满月拉着司慎言:“当真一点都不气?”
司慎言在他腰里一带,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下:“不气,更何况……”话没说完,便撩开满月颈侧的头发亲他。
已经有些日子了,满月脖子上的掐痕还能看出很浅的印子。
司慎言蜻蜓点水的吻里,带着歉意,把满月啜得发痒,笑出声来。
“更何况什么?”满月仰起头,空咽了咽。
“更何况,”司慎言衔着他耳垂,“人家也没全说错。”
吻在一瞬间,就变得湿润了。
“别闹,你伤不轻,”满月推他,“温饱思□□,尊主你要首屈一指了。”
那顾念着对方伤势的轻推当然没用,更好似欲拒还迎。
司慎言把人抱起来往床边去,笑得像个流氓:“美人当前,许看不许吃,是要给我上刑吗,你猜他原话说得是舔什么?”
满月抬眼,桃花眸子里染着纯良无辜:“嗯……不知道哟,猜不出来,怎么办呢?”
司慎言把人放下,回头看了眼进屋就早有预谋掩好的门:“实践出真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