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还没有睡。
他听过满月和司慎言带来的消息, 沉吟片刻,问道:“卿如觉得如何安排得宜?”
这事儿满月怀疑背后是杜泽成搅闹的,但即便是, 那厮也是藏得很深的, 一时半会儿没有真凭实据, 更何况, 他算是丰年的半个部下……
满月就只是道:“因果满月不敢妄断,但只要侯爷回都城, 无论闹出多大的乱子,那些觊觎兵权之人都不会有翻江的机会,”说着躬身抱拳, “恳请侯爷速回都城。”
决议下得很快——木易维带东南阳天部和孟飘忱留下护送萧玉缓行,其余人急行返程。
军令连夜就传下去了。
满月和司慎言出了帅帐, 往回溜达。
“刚才梦见什么了?”司慎言问道,他还记得满月在牢里被梦魇住的模样, 让人看了心疼,但醒了也就是醒了, 没像刚才那般醒来还犹存惊惶。
大年三十,月如弯刀, 天刮着风, 云彩也没全散, 追着月亮遮,让悬顶的冷刃藏了些许锋芒。
“梦……本身没什么,”满月道,“就是太真实了, 一时真假难分。我梦见……”
话没说完, 营地不远处, 突然窜起一朵烟火,炸裂开银花灿然。
随之,接二连三。
除了璀璨,声音也大,乒乒乓乓乱响一通,震得人耳膜发胀。
又美又热闹,但很诡异——寻常人家要放烟火,哪有大半夜跑来城外旷野里的?
巡守顿时警觉起来。
满月的注意力没留在烟火上,他觉得周围不对劲。
可敌人怎会给他看出端倪的机会。
一支暗箭从缓坡上激射过来,直奔司慎言背后。
高手能够觉察暗算,依据是光影、杀气和破风之声。
冷箭不似近战兵器,本身不会暴露杀气,背后偷袭更是选得刁钻角度,没人看见。
那最要紧的破风声,又正好被莫名其妙的烟花爆竹声盖住。
待到司慎言觉出不对,想躲已经晚了。
短箭正中后肩。
他闷哼一声,紧跟着抽/出墨染骨,猛然回身,将满月护在身后。
变故骤生,纪满月也没反应过来。营地外围太暗了,一箭之后归于寂寂,根本看不见箭手藏身何处。
“刺客!”他凛喝一声,巡防将士才意识到已经出事了,立刻拉开架势。
高官中箭,营内一下就炸了,官军们训练有素地或防或追。
“你怎么样!”满月看司慎言肩后的伤。
没瞄准吗?既然这么有心,怎么只射中肩膀?
映着火光,鲜血从伤处渗出来,待到看清颜色,满月立时就慌了——有毒!
时至此时,司慎言也还把他挡在身后,刚要说话,人倏忽间打晃,不及眨眼的功夫,毒素蔓延,他一头栽倒,被满月接在怀里。
“孟姑娘!快去找孟姑娘来!”
满月抱起人往帐子里冲,喊声急切得尾音都劈开了。
进帐,他把人放在行军榻上摸脉,脉动惊悸、律如雀啄。情急顾不得许多,抽/出司慎言腰间的匕首,将他肩头衣裳割开。
满月不识毒,不知它会不会见风爆发,不敢骤然将箭拔去。只得摸出金针,在伤口周围穴位扎下,封住穴道来减缓毒性流动。
万幸,孟飘忱和莫肃然来得很快。
姑娘应该是已经歇下了,头发都是散开的,只因行军途中,不曾宽衣。她身为医师,这时候必是如救火一般地赶过来。
纪满月专心给司慎言下针,甚至没察觉她已在身后。
孟飘忱的手沉稳地搭在满月肩上按住:“公子做得很好,剩下的交给我。”
满月这才惊而回神,连忙让开了去。
退到一旁,他好半天才定神,片刻的功夫,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汗,但手脚却冰凉,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那冷箭就算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他都不会这般紧张。
又过不多一会儿,丰年也来了,进门见孟飘忱和莫肃然有条不紊、配合得宜,他才到满月身前。
老将军见满月神色难掩地焦急,抬手拍拍他手臂,想安慰一句‘别担心’,话到嘴边没能出口。他如何能不担心呢。
帐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听见孟飘忱和莫肃然的忙碌声,直到追出营地的官军进帐复命,静寂才被破开。
预料之中,烟花爆燃的荒地附近没人,缓坡之上,将士们耕地似的搜了个遍,毫无所获。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说话的功夫,孟飘忱处理好司慎言的伤口,将毒箭拿到丰年和满月近前:“这毒……也是用霜星草调和的,与当初暗害侯爷的似是而非。”
满月骇道:“难不成又是只有醉仙芝可解吗……”
这要如何去找!
孟飘忱略带得意地笑了:“今时不同当初,但具体的,还需要验一验。”
满月松了一大口气,只觉得那颗如悬万丈崖边的心终于落了地。
丰年和满月都不傻,看得出对方是故意而为,根本就不是奔着要命来的。这明显是挑衅,挑衅背后,说不定还有牵制和利益交换。
只是他们大约算漏了孟飘忱医术的精进速度。
霜星草,只有流勒王室可得,如今得知冢宰大臣和许小楼的关系,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不知背后是否还有藏得更深的人。
比如杜泽成。
满月暗暗握紧拳头,对方以毒药害了张日尧,如今又暗算司慎言。
想到这,他心口发闷,好久不犯的内伤突然横生一股岔气。气头上,公子左手暗掐个指诀,自丹田凝起清气,不管不顾地把岔气冲散了。
代价是心肺针刺一样地疼了一阵。
孟飘忱看在眼里,从怀里摸出只小瓶递给满月:“不治内伤,但能助你调理岔气,”说罢,转向丰年,“司大人的伤交给我,侯爷放心吧。”
司慎言暂无凶险,不用一屋子人泱在这里。
孟飘忱知道,让满月休息,纯是徒劳,于是待闲人散去,她交代几句也出去了。
屋里还剩下厉怜。
少年一直闷不吭声站在满月身边,刚才他就看出师父内伤又犯了,忍不住劝道:“师父,你歇会儿,我帮你守着人,他一醒我就叫你,好吗?”
“出去。”满月没看他。
厉怜一下呆在原地了。从来,师父对他不过是损怼两句,何时这般冷肃得吓人过。
片刻,满月也反应过来,是自己语气不善,深吸一口气,柔下声音道:“我心里乱,想安静一会儿,你去歇着吧。”说罢,往榻前去了。
厉怜还想说什么,却见师父的背影笼在一层肃杀气里,实在不敢再跟他讨价还价,悄悄退出去了。
彻底安静了。
司慎言的伤在后肩上,这让他只能趴着,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沉静地合着眼睛,看不出什么痛苦,只让人觉得很乖。
满月轻轻贴对方额头。幸好,没有发热。
他在榻边坐下,把司慎言一只手握住。
那人的手比他大一圈,未见得有多宽厚,但每次相触,满月便能寻得安稳。此时此刻,他却只有害怕,怕这只手像流沙一样散掉。
刚才乱,不及细想事情的逻辑细节。这会儿稍一细想,满月便越发心里发毛。
在都城时,孟飘忱就提醒过他注意身边的人。他也曾经用姑娘配的香钓过鱼,无奈什么都没钓上来。
今天,对方这样能掐会算地暗害,没人暗通消息,是不可能的。
猜测在他心头冒出尖儿来,扰得他越发心口闷。
他就着行军榻边的薄皮垫子坐下,趴在榻沿上,贴着司慎言,胡乱地盘算,不知不觉,也迷糊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司慎言的手指突然在满月掌心中跳动了一下,满月蓦然醒了。
天还黑着,桌上的油灯昏黄。
满月凑近了看人,见司慎言睡得不安稳了。眉头蹙起来,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他拿起床头的白帛,给他把汗水沾干,又一次摸他额头不烫,稍微放下心。
再看司慎言不知是难受还是做梦了,眉头越皱越紧,睫毛都止不住在抖。
满月想给他揉揉头上的穴位,让他踏实下来。可指尖刚触到对方发丝,司慎言突然就睁了眼。
迷茫在司阁主眼眸中一闪而过,紧接着迅速窜上铺天盖地的暴戾之气。满月未及说话,司慎言就一跃而起,出手如电,直接卡向眼前人的喉咙。
太突然了。力道奇大。
满月下意识想戳他肋下穴道,把他隔开。只恍惚一瞬,他见司慎言用得正是后肩受伤的那只手。
片刻的犹豫,便失先机。
满月被司阁主一招得手,掐在脖子上。
这二人功夫各有所长。
纪满月因为有伤在身,若当真与司慎言动手,不取巧,估计是难赢的。但也绝不至于被一招制住。
从前司慎言根本不会舍得当真跟他动手。平时里二人闲来过招,都是本着活动筋骨的初衷,点到为止。
可今时,司慎言像是不认识人了。
满月那要还手,又给压下去的动作,直接在司慎言心里拉响警报。他一招锁喉之后还不罢手,分毫不停地用上擒拿手法,扣住满月右手脉门。
纪满月顿时被泄去半边劲力。他暗道不好,生用关节技去卡司慎言手肘,一不当心就会挫伤对方,索性左手一翻,两枚金针在手——扎倒了再说。
只是,司慎言把人制住,就又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他目光落在满月脸上,看模样是正努力分辨眼前的到底是谁。
满月见状,没敢刺激他,忍着窒息感与他对视——司慎言的眼仁依旧漆黑,但白眼球上攀满了血丝,几乎连成猩红一片,欲滴的红色几欲冲出眼眶,化成血泪。
片刻,他真的缓过来些,手上力道松懈分毫,刚刚暴涨的戾气也削减了。迷茫混合着一丝心疼,揉成他此刻的表情。他抬手在自己额头上猛敲了几下,狠狠地甩甩头,又看向满月:“你……月啊……”
声音沙哑极了。
纪满月被他卡得难受,一直微微扬着头,张开嘴呵出的气音都断断续续的。
那风一吹就会散掉的喘息声漫在安静的军帐里,听着惹人怜。
满月空咽了一口,艰难地喊他:“阿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