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唐弼站在这片平矮的山头，手中拿着三颗子弹头，细细地摩挲着。
他定定地盯着一个多月前坠机的地点，地上蓄了电的短波发射器，机械地按照被设定的指令，一遍又一遍地向白茫茫的天空发射着编辑好的信息。
那三颗子弹头上膛线诡异，完全没有任何可识别性，很有可能早在公元纪年时就已经被私造出来了，弹壳早就已经找不到任何踪迹了，很可能因为具有识别性，所以被那人又事后捡走了。三颗子弹在取出来时，全部都集中在他本来仰躺的左胸处床板上，看来对方是极度想置他于死地。
身后有脚步轻碾碎枝败叶的声音传来，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自从昨天他们之间发生那种事情之后，唐弼不自觉地就想离这人再远一点。
体内的信息素抑制装置被他咬裂彻底失效，只要他再度散发alpha信息素，唐弼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他被这个只认识了一个月的青年给标记了。
虽然他目前也不大清楚标记之后会有多大后果，但此前国际战争法中明令禁止被信息素炸弹驱使交配过的战士再度进入战场，他们中很多都被军队驱除，极少部分能够凭借标记在地面上凑合过完半生，大部分都是追随着标记指引找到对方，然后杀个你死我亡。
被敌人标记，那该是多大的耻辱。
黑色的身影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相比第一次更加丝毫不带感情地走过来，直到他的身边站定。
地上的发射装置反射着太阳光，显得静默又渺小，秋风徐徐吹来，把龙云圻原本有些凌乱的稍长的头发捋顺，露出了冷峻的眉头，良久，他才发声：
“你这么想离开？”
“嗯，”唐弼盯着高空中渺远的航空器身影，看不清眼中的神色，“我需要赶紧回星舰联合。”
寒风袭人，吹得二人衣襟轻浮。他们都自觉地避开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这是原本应当留在我尸体中的子弹，”唐弼把那三颗弹头摊出来，抬手给了龙云圻一颗，“应该是公元纪年时候的。”
龙云圻看着他，接过了子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发出了几个字：“自制弹。”
唐弼饶有兴趣地眯眼看他：“你知道？”
对方摇头，“在书里看见过。”
“什么书？”唐弼眸色一紧。
“忘记了。”
他似乎很少有除了淡漠以外的表情。
天色开始逐渐阴沉，看来可能会有一场雨。唐弼不知道刚刚龙云圻的话是否确实为真，也不敢在此逗留，只好蹲下收起了短波发射器，背对着龙云圻，话语逆着风有些飘忽不定，“我准备明天就出发。”
他站起来往斑驳的白色建筑处走，始终没有再看那人一眼，“再等下去会再次连累你。”
龙云圻没有应答。只静静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墨色双瞳看不到任何情绪。直到那个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了残破的大门后，楼后天边才隐隐出现了一个小点，飘飘忽忽地越来越近。
近了，才看到白色的机身上有一个硕大的红色“八一”二字，在龙云圻的凝视中，从穹顶掠过，缓缓在那日唐弼坠机附近的地方停下，一个身着蓝白军服的年轻人开了舱门，直接跳了下来。
他身材挺拔，俊美的脸上虽然闪着急色，但丝毫掩盖不住爽朗蓬勃的朝气。眼神定位到眼前的一片废墟之中，舱门都没来得及关就向前跑去，蹲在一片杂物中无措地扒拉了一会，然后开始嘶声疾呼：“唐弼，唐弼！”
明亮又悲怆的声音在这片荒地空荡荡地回环了几圈，一扭头，他才看到身后远处站着个穿黑衣的男人。
那人脸颊瘦削，线条柔和，墨发黑瞳，气质清冷，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帅气，就是那双眼睛冰冷无神，看着有点渗人。
“你是谁？”
他警惕道。续而又试探问：“一个半月前，这个航空舰发生事故的时候，你见过上面有人吗？”
龙云圻冷冷地看着他，一种本能的情绪驱使着启了口，“你和唐弼是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在哪？他没出事是吧！”那青年一个箭步冲上来，语气激动，明朗的双目里倒是没了刚刚的怀疑，“我、我是他朋友，他没事吧？你快带我去见他。”
龙云圻不置可否，转身就往山上走，那人急忙跟上，在背后不断问东问西，搅弄得龙云圻不甚其扰。
唐弼正在默默收拾着细软，虽然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旦出去，可能一连十几天连个活人都遇不到，天已经要入冬，灾后地面的气候恶劣得难以预测，不有所准备，必将十分危险。
他倚靠在书柜前心思重重，眼神凝重，在此已经待了一个多月，虽然条件艰苦，枯燥无味，且还有许多未解的谜题丝毫没有突破口，但细细想来，其实这段时光，也是难得的奇异又悠闲的日子。
要不是这场意外，他或许永远也不知道，地球的某个角落，普通的人类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虽然这个地面遗民，极有可能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眸色一暗，还来不及细想，一声熟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让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唐弼！”
那声音带着惊喜和爽朗，藏着一股子冲劲儿，唐弼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比他晚入伍几年的好友——常祁。
果然一脸喜气的常祁从门口冲了进来，走到他面前就给了他胸口一拳，“唐弼，我还以为你早就死透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一个月来，把世界各地都翻遍了，星舰联合里到处都贴着你的寻人启事，要不是昨晚接收到你的信息，我都准备直接把你的遗物全部发射到太阳系外来个太空葬了！”常祁嘴上是没饶过他，但是责怪之余更多的还是担心。
他又看到唐弼故意放松着的右腿，才后知后觉唐弼可能是受伤了，再联系刚刚看到的一片废墟，自然是立刻明白了他的处境。
正好龙云圻也默然踏步进来了，室内窄仄，他在门外停住，只看着他们。
或许是因为好友到来，终于可以回到星舰联合，唐弼主动朝龙云圻招了招手，眼底带着微笑，“常祁，我的好友。”
又指着龙云圻对常祁说，“龙云圻，我的……”竟一时有些语塞。
在星舰联合暂行法上，标记与被标记的关系也被称为配偶，但是对于他们此种情形必然不适合。那是什么？救命恩人？但此人为什么救他的目的还没有弄清；朋友？可是朋友之间会标记吗？陌生人？但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交流，但它确实曾经实实在在地存在过……
停顿良久，最终他吐出了几个字：“这段时间算是承蒙他的照顾了吧。”
“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龙云圻连礼节性的笑容都没有，只冷冷地朝常祁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便径直往另外一个房间走，给了唐弼最后的告别的背影。
待到龙云圻走远，常祁才敛了笑意，沉沉地对唐弼说：“老唐，别说什么救命恩人，这个人一定要小心，他独自在空城里生活，看着也不像个beta，绝对有问题。”
唐弼沉下脸色，便又听见常祁脸色严肃地说： “半个月前，有人闯进了你的工作机房，你出事之前刚刚计算出的探测器主体所需的可控核聚变的核心数据没了。”
“什么？”唐弼眸色紧缩，眉头皱起，他把那两颗弹头抓起放进衣兜里，面色冷硬严肃， “我们必须得赶快回去。”
“唐……”常祁急忙跟上，其他更重要的话甚至还没吐出，只能先暂行憋在肚中，二人一路疾走回到了坠机点，唐弼关上了舱门，深深地抬头看了一眼山头破败的建筑，神色复杂，“老常，我们走吧。”
轰鸣声暴躁地闯进来，短暂的失重之后，他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脱离了陆地，开始往高空上飞去。
山顶上白色建筑的楼顶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从唐弼的肉眼中消失了。他仍旧凝视着那块区域，直到眼前被厚厚的云层所填满，才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底是为何。
习惯性地紧了紧腰间的安全带，航空舰已然上升到了大气层边缘，几次剧烈地抖动之后，舷窗外原本一望无际的蓝色逐渐变得漆黑，太阳比地面上耀眼得多，随后身体一轻，熟悉的超重感又来了。轰鸣声渐起，在极大的压力之下，航空舰飞出了地大气层，关闭了主发动机，并入了航天轨道。
这时他才感觉到终于回到了星舰联合，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失重感，漂浮在身旁余下的安全带，以及从未扣好的口袋中飘飞而出的两颗子弹头，都在提醒着他，在地面上生活的一个多月，已经彻底远去，成为了一个莫名其妙又记忆深刻的奇幻梦境，个中滋味却是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航空舰缓慢靠近，一组巨大的航空机件群组迎面而来，巨大的白色物体像是盘踞在地球这颗蓝色星球上的白壳蜗牛，缓慢而又顽强地爬行，航空舰进出口处异常繁忙，各色军舰来来往往，维持着这座新型城池的日常运转。
直到常祁疑惑地敲了敲舷窗，唐弼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拉开舱门，沉稳地走下航空舰，就看到方卢博士站在外头等着他，平时和蔼微笑的脸上此刻一脸肃穆。
“博士，数据是什么情况……？”
“半个月前，你去地面汇报前刚刚算好的数据失窃，小常当时看见了那个人，但是还是让他给跑了。”方卢博士直接打断了他，语气有些失落，看着同样愧疚又带着憎恨表情的常祁，他又补充道：“连所有备份的数据和之前全部的版本都被植入了程序病毒，就连你作报告的那份，都已经被人秘密窃取，估计找回来都很难。”
“我当时就应该抓住他，”常祁叹了一口气，终于吐出了一直想跟唐弼说的话，“当时我例巡完了准备交接，就听见背后的测算室有声音，当时我就觉得不对，轻手轻脚跑过去，趴门缝一看，才发现是个身着全黑衣服的人，身高比我矮一点，比我瘦，他遮住了脸，但是我能看到他的眼睛，”常祁回忆当时看见的那人，一双极为漂亮的杏眼，闪着沉沉的危险的光，紧紧地盯着手下的键盘，右眼角还有一颗细小的痣，“这个人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肯定不是我们分舰的人，所以我直接就闯门进去了，可是没想到他似乎早就知道我在外面，反应速度很快，我和他交了几次手，他就以一种从来没见过的身法错开了我，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事，这个不怪你。”唐弼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方卢博士往测算室走，“再算出来估计要花更久，在这之前找到偷数据的人可能会更快些。”
“时间不多了。”
他眼神坚毅冷肃，紧紧地盯着前方，头也不回地问常祁，“没有监控拍到他是怎么进来的吗。”
“没有，非常奇怪，检查过，所有的摄像头及网络都是完好的，且都没有被替换过，他好像对我们星舰联合很了解。”常祁恨恨地咬牙，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疾声说道：“哦对，他还有一把公元纪年样式的枪，别在腰后，我和他交手之后他射了一发，才脱身跑了。”
唐弼面色一紧：“你还记得是什么样子的枪吗？”
“我对公元纪年的武器了解得不多，但是我记得那个手枪有转轮，他……”
“左轮。”唐弼眼色骤冷，那如此，此人应当跟地面时半夜偷袭的是同一个人。
如今各类资源都被星舰联合垄断，自制弹的数量一定是不够的。所以他当时只带了一圈五颗自制弹，也只能发出五枚子弹。
子弹用尽，他也只能离开。
所以那天晚上在楼顶的那一声“枪响”，其实是信息素炸弹的声音，此前他还疑惑过信息素炸弹是什么时候引爆的，看来就是在那时。
唐弼眯了双眼，如此他坠机就是一次精心安排好的事故。如果他坠机死亡，那这个数据将永远不能被算出来，就算他没死，数据也已经被窃取破坏，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对方早就精心策划好一切，就连前天晚上的谋杀，也在对方的计划之内。
至于他所处的精确位置——
“你是什么时候接收到我的信息的？”
“就昨晚啊。为了彻底清除程序病毒，星舰联合所有近地卫星前几天统一检修，直到昨晚才开始重新运作。”
唐弼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冷笑，从他口中轻轻地挤出了三个冷冷的字：
“龙云圻。”
果然这个人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