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他的位置是龙云圻暴露的。
果然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圈套。
唐弼沉稳又熟练地操纵着眼前的一众按钮与拉杆，他眼神凛冽，紧紧地盯着眼前无尽的漆黑，调转机头对准了还处在夜半球的某处位置，急速俯冲而去。
如同之前的每一个寂静漆黑的夜晚，此时这座荒城仍旧沉浸在末世的悲曲之中，忽然远方一颗亮星划过，逐渐放大，直到迅疾地降落到地面，舱门打开，还未来得及换上军装的唐弼踏出舱门，径直上了山。
山上黄土漠漠，似乎回到星舰联合的那几个小时才是一阵梦。
唐弼踩着沙土，走到门口时，果然见到那人站在昏暗的灯下，倚着书柜在翻着一本泛黄的书。
气质冷静，眼神了然，他在等他。
“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嗯。”
“为什么？”
龙云圻轻轻一笑，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低头又兀自翻着手中的书，深黑的衣物包裹着他修长的身躯，也包裹着这浓稠的夜色下难以释怀的秘密。
唐弼脸上一片厉色，冷肃之下更多是压抑住的愤怒，不再期望能得到回答，他似离弦的箭一般迸射而出，快速准确地擒住了龙云圻的手臂，龙云圻眼中闪过片刻的星光，修长的手反身一拐逃开，另一只手就狠狠地砸向了唐弼抓住他的手臂。
预料之中的疼痛感劈面而来，唐弼却面上无虞，紧紧盯着龙云圻。身法如鬼魅，攻击准确强劲，跟老常描述的那人行动非常相似。他们应当是出自同一组织。
这应该才是真正的龙云圻吧。
不容多想，他抽回手，俯身一个干净利落的扫腿，却被对方一个极其柔韧的弯腰转身闪过，唐弼心中暗忖，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是星舰联合的内鬼？
毕竟如此优越的武力条件，不可能是地面遗民能培养得起来的。
思及还有腿伤，唐弼无意再耗时耗力，不再犹豫，直接从身后掏出了一把枪，那是他临走时从常祁身上强抢的，直直地钉住了龙云圻的头颅。
“跟我去一趟星舰联合吧，”他眼中沉静得看不出任何情绪，“我想你应该知道很多。”
青年连眉头都未挑一下，对随时可能要了他命的枪视若无睹，面上冷色未减，迤迤然停下了任何动作，径直默然走出了门外。
待到那人被他押解到后舱，唐弼才随便在舱内摸到根纳米纤维绳索，将龙云圻双手反绑到身后，又结结实实地捆成一圈，语意冰冷：“不要想逃，我会在驾驶舱里一直看着你。”
“或者你想在半空中被撕成碎片也可以。”
才又拿起安全带给他系上，身体相接间，对方身上清凉的薄荷气味飘入唐弼鼻间，竟丝毫不带冲劲，似乎刚刚片刻的打斗只是一段幻觉罢了。
他还没来得及去星舰联合医院再度植入抑制装置。
唐弼心中前所未有地涌起了忌惮的潮水。
“你想释放信息素也可以。你会跟我一起坠下地狱。”他的话语冷肃。
那人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但信息素的释放确实是停下了。
短暂怔忪片刻，唐弼神色复杂地脱离了那一片诡异的薄荷之海，猛力将舱门关好，转身利落地上了驾驶舱，眼中一片深沉，坐定，启动，拉操纵杆，起飞。
航空舰再次从这片荒芜中徐徐升起，冲向漆黑的天空。
唐弼从监视镜里看到，龙云圻百无聊赖地靠在座椅上，被额前黑发遮挡住的眼睛看不见任何神色，他面朝着舷窗，一直对着天空中的某个方向，一如既往地沉静，似乎在想着什么。
航空舰穿破厚厚的云层，经历失重超重又再度失重，直到见到日月同辉，满天星辰。期间唐弼一直关注着龙云圻，从他对于一系列重力变化的反应来看，似乎是第一次离开地球表面。
这个人的身份成谜。
但是，不能相信他给出的任何信息。
唐弼在心里不断给自己打着预防针，等到航舰在星舰联合机场停稳，看到常祁带着分舰其他几名同志正在讨论着什么，见到他的航舰停稳，全部都一脸担忧地迎了上来，才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解开锁扣，踏出舱门，就听见常祁故意调侃地吵嚷：“唐上校！你这一声不吭地刚回来立马就走，搞得其他的同志都吓得不轻啊。”
太空军兵工基地纪律森严，每次发射降落都是需要层层报批的，显然他们对一向谨慎严肃的唐弼今日作出如此违背军令的行为有些不解。
与其余几个年轻人敬礼以示问好，唐弼才抬首示意舱后有人，其余几个同志七手八脚打开了舱门，很快将被反绑的龙云圻推了出来。
“好好看着他，”唐弼吩咐了一声，神色晦明难辨，“他很可能与盗窃数据的人是同一阵营的。”
“有什么线索吗？”常祁眉头紧皱，语气又快又急，看来是仍旧对那日从他手上逃走如鬼魅般的人惦念着不能释怀。
“基地收到我的消息之前，他们就已经得到了我具体的位置，”唐弼边往作业区走边对常祁解释，“所有卫星通讯设备都没有开启的情况下，只可能是他把我的位置信息透露给了敌人。”
他眼神有些飘忽，脚下却仍旧是铿锵又快速的步伐，对一路上给他敬礼的同志颔首以示问好，语气中含着淡淡的忌惮，“极大可能坠机和数据失窃都是在他们计算之中的。”
常祁紧了紧手下的拳头，一向明眸善睐的眼中也是一片凝重肃穆，他疑惑地低声道：
“星舰联合不是一直对先遣计划实行严格保密措施的吗？如果他们是地面遗民组织，那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消息后，为什么第一时间是阻止计划的实施？难道不先试试加入星舰国际一起前往256b？如果是星舰国际内部的分化势力，就更不应该了，谁会愿意放弃生的希望？到底是谁会如此忌惮先遣计划的进度。”
“难道是保留派？可是保留派不应当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太阳风预言给冲击得一人不剩了吗？”
在先遣计划制定出来之初，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愿意留在太阳系的，不论地球是否会被太阳风给毁灭，他们都不愿意离开太阳系的这一片故土。
但是后来几次环境猛烈变化，均与多个太阳风预言的论文完全吻合，那个流派的人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毕竟彼时，整个太阳系可能都会不复存焉。
离开故土虽艰难，但是活下去才是第一要义。
常祁将手摁在掌纹门禁锁感应区内，随着唐弼一起踏进门内，沉默良久，他又笑道，“不过，既然有人来偷数据，是不是也变相说明，我们之前的研究方向可能是对的？”
“这个不敢保证，对方的意图现在还不得而知，”唐弼凝重地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办公机房，脚下步伐速度未减半分，“龙云圻……”他眉头紧锁，语意有些停顿，“我之后去单独审他，希望能逼出点数据的线索。”
常祁认真地点了下头，诚恳地做出保证，“你放心，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调查，一定会揪出偷数据的人。”
“嗯，我们两手齐抓并举，”唐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要先遣军的人选上面确定了吗？”
“我听说上面已经有了初步名单，但最终能跟随着探测器一同先行到达256b的，肯定是凶多吉少，”常祁刻意压低了声音，明朗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佩服，“这些人都是为了所有人牺牲的壮士。”
唐弼神色微闪，这个决策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只是最终被选中的那些人，或许可能会幸运地落到256b上，成功在那颗蓝色星球隐匿生活，并最终为他们传来可靠的数据，以此让同样追随其后的所有舰队制定好完备的登陆计划；也可能永远在宇宙深处的某一角落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长久又孤独地存在着，无法选择生或者死，最后沦为浩浩太空垃圾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到那时，连死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唐弼心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哀叹，但也只有一瞬，他比谁都更加知道，先遣计划自从诞生开始，就注定会有人牺牲。但是为了整个人类文明能够得已延续，牺牲他，或者牺牲其他的个别人，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只能说幸好，经过星舰国际所有科学家的正反预测，256b上的文明应当远低于地球文明水平，至少应当还停留在智人未出现之前的阶段。
他推开操作室大门，看着熟悉的操作台和一系列的机器，熟练地换上了工作服，准备着手查看一下具体的数据损失情况。
看着唐弼换上了蓝色大褂，又恢复成了平时人称的“唐工”的摸样，常祁心中才舒下一口气，他走到那日所见到的那人停留处，“那天那个人就是坐在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此地还留有那人遗留下的信息素气息，“那双眼睛化成灰我都能把他找出来。”
“我先看看数据情况，你跑一趟军事监狱，记得找个‘方便’点的地方。”唐弼掏出胸口衣袋内的原子笔，熟练地打开了平铺在台面上的计算机，在常祁随手扔过来的本上记录着。
“好，有进展就叫我。”
空荡的室内再度陷入寂静，只留下偶尔的键盘敲击声和机械的电脑提示音。
……
“唐弼上校，请出示您的识别码。”
白色的长廊内关卡重重，在扫过虹膜识别器之后，要进入最后这一道监狱大门，还需要刷一下识别码。
太空监狱戒备森严，即使虹膜检测通过，显示身份资料之后，仍然还是需要出示证件。这唯一识别码跟以往的身份证一样，在星舰联合才是能证明身份的唯一官方证件。
唐弼微笑着给电子屏幕上的AI行了注目礼，抬手拉开侧兜，一摸，空的。
它不见了。
他眼神一凝，随即意识到识别码极有可能是被偷数据的人给一并拿走了。
只是拿了他的识别码并不能使用，因为如此反而更容易被查到踪迹，这一举动实在有些可疑。
“小李啊，张中校前不久回地面的时候出了事故，人都快没了，更别说随身带的识别码了，你知道吧？”在这种奇怪的僵持中，从里边走出来见到了一切的常祁及时解了围，他笑得极为爽朗，对着屏幕前被他称为小李的AI解释，一张俊脸绚烂得简直无可挑剔，这也是他在星舰联合格外吃得开的原因之一。
“经查询，唐弼上校确实有离队报告，但根据星舰联合暂行法第八十九条……”那个年轻的男声似乎有点为难，机械念完法条之后，又说，“该规定认为……”
“有我常祁做保证，你放心！”常祁赶紧打断了他，拍拍胸脯，对屏幕中的那张没有面孔的脸抬了抬下巴，又极为老成地拍了拍唐弼的肩膀，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有事我担着。”
AI思考片刻，门开了。“常中校担保，可放行。”
“这小李……识别码也丢了？”刚刚背过身，还没走几步，常祁脸上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一脸凝重地问他。
他自小还真就没在谁手里吃过亏，没成想被一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组织的敌人摆了好几道，这次是真真正正第一次感觉到自尊受到了打击。
要知道那人是谁，我非要……
他兀自在心底想着，引着唐弼向白色长廊的深处走去。他们左右手边都是一间间禁闭的监牢，暂时关押着星舰联合上违反各项军事法的军人，一旦定罪，真正处刑都是带往地面上进行，所以每个格子空间极小，但极为牢固，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赤手空拳逃出来。
走到尽头处，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间，“就这了，打过招呼了，旁边几间都没人。”
遂在门边摁了掌纹，又扫了虹膜，门才徐徐开启，露出了室内的情景。
室内大概十平米左右，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体的白色，只陈列着一些简单的太空生活用具，可惜这一切都没什么用，因为唯一的住客，被紧紧缚在左墙边，根本用不上。
双手被紧紧地绑住，高高地挂在了身后的墙上，连基本地靠在墙上都不行，龙云圻被迫站立了将近半天，原本如夜色般的眸子似有枯槁之色浸染，听见门口的响动，他抬起冷冷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盯着换上了蓝白军装的唐弼，却又恢复成没有半丝疲累之色的样子。
唐弼只看见墨发黑瞳一身黑衣的龙云圻，用那双似乎永远沉静的眼，自一抬头便直直地钉住了他。冷静的黑色与周遭几乎全白的环境对比强烈，颀长的身躯定定未动，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唐弼的心中散出，说不清道不明。
难道这就是标记的力量。他心中忖度。
“我的位置是你暴露的吧？”唐弼缓步走上前，得以平视微弯着腰的龙云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冷冷的眸子，“既然一开始就不准备留活口，为什么还假意去救人？”
唐弼笑着，不断逼近龙云圻越来越冷的双眸，直到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脸色微白的自己，清凉的薄荷香气笼在鼻间，他细细地搜寻着龙云圻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情绪，“甚至连星舰联合上都有人与你们内应外合，计划真是天衣无缝。”
“只是你们实在有点太着急，急到连从星舰联合到地面的时间差都忘记计算了。”
那天晚上星舰联合收到了他的消息，按照常祁的说法，他分析得出信息的具体内容之后，就立马赶了过来，这都已经到了第二天下午。对方能如此快速赶来在当晚便准备射杀他这个“数据之源”，只能是早就埋伏在了城内，随时等待指令。龙云圻的作用，应该就是以便随时能确认他的位置之用吧。
他仍旧盯着龙云圻的双眼，那里面果然还是什么都没有。
内心不受控制地有丝失望浮出。
不再逼近龙云圻，唐弼转头扫了眼一脸若有所思的常祁，才笑着道：“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先遣计划的？”
这话却是在对龙云圻说。
但那人依旧保持缄默。
唐弼扭头凝神注视着他，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交锋，然后龙云圻才说：
“你们不能去那里。”
倒是常祁先忍不住，“你什么意思？哪里？你知道些什么？”他扫了眼唐弼与他对视的眼，十分不耐地踢了龙云圻一脚，却丝毫没让那人身形晃动分毫。
“那里不适合你们。”
“你这小子还知道什么？什么组织派你来的？”常祁显然急了，对于256b的各项信息，就连星舰联合内部，也只有很少一部分正在进行先遣计划的人知道，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么保密的消息。
但黑衣青年又不说话了。
四周寂然无声，时间长久地像水一样从他们的指尖划过。
“我不是任何组织的人，”良久，清冷的声线又贯入唐弼的双耳，语气淡漠，“我只是想阻止你们过去。”
“我现在没有想杀你。”
唐弼眯了眯双眼，其实他也在心中设想过，这些人是怎么确认他的位置的。他现在明白了，如果龙云圻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就是那个用来固定他位置的人。
“偷数据的人是谁？”
常祁见到唐弼眼神盯着虚空沉思，箭步上前揪住了龙云圻的衣领，咬着牙质问，眼神阴沉得不似寻常，“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否则我们随时可以不留任何痕迹地把你处理掉。”
龙云圻只是唐弼从地面私自擒来的人，根本不受太空军事法管辖，如果有必要，完全可以私下处决，不受任何追究。
这就是末日最残酷的法则，人的命是分三五九等的。
“……” 但龙云圻看都没看常祁一眼，兀自盯着唐弼沉下的双眼。
“我操！”无论何时何地，人类气急骂人的习惯用语总是如此雷同，入伍前还处在公元纪年青春期时的常祁，禁不住翻出了最原始的脏话，“嘴真他妈够严的”。
太空军虽然始终是一个高素质又等级纪律森严的群体，但是如同很多年前的一句至理名言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磁变危机前几年，地面社会已然快要崩盘，太空则更需要更多的不成文规定来维持高度秩序井然的社会。所以在星舰联合上，说好听点是严格按照军队制度运行着，说得现实些，就是公元纪年中期的封建制度复辟。
他和唐弼固然也学会了对这些潜规则的驾驭，没有例外。
常祁按照惯例准备去搜寻些器械，还没踏出门，才感觉到有人大力扣住了他的肩。
“老常，不急，”唐弼轻轻的话语传来，片刻就消散进了无边的寂静中，“我和他单独谈谈。”
愣了片刻，常祁无奈地摇头，撇了撇嘴角，火气倒是消得无影无踪，他微点了头，沉声道：“行，有事随时叫我。”
“好。”
淡笑着看着常祁消失在了门后，唐弼转过身来，笑意早已收得干干净净，他听见身后龙云圻的声音：
“我可以帮你把他抓来。”
声音冷淡，但似乎带有无尽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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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更新，故事不会很长，满足一下胡编乱造的瘾。日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