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画外空间【完结番外】>第54章 老派钢笔

  沈晚欲疼得细细嘶气,他不敢动也不敢挣脱,被迫注视着孟亦舟那双寒冰似的眼睛:“就是.....谢谢你。”

  孟亦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微微勾起一边嘴角,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嘲讽:“谢我?谢我什么?”

  沈晚欲舌头打结,话也说得支吾:“我那天生病,给你添麻烦了,所以....谢谢。”

  孟亦舟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沈晚欲看。

  事隔经年,这个男人眼睛不再充满天真和爱意,而是含着一种很毒辣的东西,似钢刀,如冷刃,危险且锋利。

  沉默有时比尖锐的语言更具有攻击性,沈晚欲不太能承受这样的目光,他像个小丑,被迫推到光亮底下,接受头狼的审视。

  如此拙劣的谎言,谁都不会相信。

  沈晚欲能够对任何人坦白他的爱意,但他无法对孟亦舟坦然告之。

  他怕只要他说一句爱,孟亦舟就会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虚伪和软弱。

  车厢里的气氛降至冰点,死亡一般的沉寂。

  沈晚欲下颌那块疼到发麻,就在他觉得生理泪水快要不受控流下来的时候,孟亦舟忽然放手。

  “哦,是这样啊,”孟亦舟退回原位,恢复一张冷漠至极的脸,他抬手将那堆‘谢礼’丢回后座,“南亚的待客之道一向如此,沈编剧不必客气。”

  嘭一声。

  车门关上。

  孟亦舟一手杵着拐杖,一手扶着左脚,头也不回的走进大厦。

  沈晚欲扭头,下巴那块皮肤一片通红,他凝望着投映在地上那道摇摇晃晃的孤独斜影,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拧了一把。

  佰甘是利海最火的餐厅之一,一整栋独栋大厦,经营着餐饮,台球,imx影院。

  来这的基本都是圈里的熟人,才进门,孟亦舟就已经跟好几个媒体朋友打了招呼。

  顶楼的场地是露天的,四周搭建着围栏,包房之间用水墨屏风隔开,中央建着假山,底下环绕着潺缓溪流,四周栽种着青翠欲滴的龟背竹和绿萝。

  李翘远远地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他梳着背头,比起当年,成熟了不少。

  李翘先跟沈晚欲打了招呼,之后看向孟亦舟:“我说你俩谁开的车,这么慢,菜都热两轮了。”

  孟亦舟脸上已不见车里跟沈晚欲对峙的凛然寒意,笑容挑不出错误:“路口堵了一会儿,这个点刚好,不算迟到吧。”

  “算,怎么不算,酒都给你备好了,”李翘哈哈大笑,搭过孟亦舟的肩膀,“快走,周教授早等着你们了。”

  包间在最里头,三人一起跨进门槛,梁斌就站了起来嚷嚷要他们自罚,跟着倒了两杯白的给递过去,手臂伸到半空又转了个方向,正正地对着孟亦舟:“哎,我记得沈师弟好像不能喝白的,他这杯要不给你得了?”

  梁斌什么都记着呢,当年在濠江,李翘要灌沈晚欲酒,结果那二两白的全进了孟亦舟的肚子。

  李翘喝得有些晕乎,这会儿也不记得什么逆鳞不逆鳞了,插话道:“光孟亦舟喝多没意思啊,得喝交杯啊。”

  “对啊,”廖羽说,“干一个。”

  周柏安,廖羽,蒋南都在。蒋南已经结婚生子,虽然少年时迷恋孟亦舟,但自从知道孟亦舟和沈晚欲的事,她就明白了孟亦舟身上那些温柔从何而来,也释怀了。

  昔日旧友默契地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心照不宣,帮着梁斌和李翘起哄。

  谁知孟亦舟只抬过自己那杯,他笑道:“交杯不是不能喝,不过周围这么多记者,又是电影拍摄期间,如果传出去了,指不定要被媒体写成什么样。”

  继而又拿过梁斌手里的另一杯酒,放去沈晚欲手上:“沈师弟应该酒量见长,不至于一杯倒了吧。”

  梁斌:“........”

  孟亦舟话说得滴水不漏,这意思也明显得很,他不会替沈晚欲喝。

  这出戏才开场就唱砸了,梁斌笑得有几分局促,抬眼看向沈晚欲,他下巴那块不知怎么了,像被人打了一拳,红色中泛着点淤青。

  还来不及疑惑,沈晚欲便捏着杯身,仰头喝得见了底。

  孟亦舟微微一笑:“看来确实不是。”

  音落,他也仰首喝完了自己那杯。

  其他人敏锐地察觉出两人之间有猫腻,没再不识相地开玩笑。

  周柏安站起身,抬起手臂,揽过两人:“罚酒也喝了,来来来,快入座。”

  几番嘘寒问暖,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在座的变化都蛮大,廖羽成了《Visual imagery》签约模特,走了好几场国际秀。蒋南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职,梁斌拿了影帝,李翘拥有了一家上市公司。

  至于孟亦舟和沈晚欲,各自发展良好,一个是著名导演,一个是鬼马编剧。

  周柏安感慨着学子们事业有成,作为导师颇感欣慰。他抿了口酒,话题转到孟亦舟身上:“刚刚听你提新电影,筹备得怎么样了?”

  孟亦舟没胃口,撕开的筷子基本没动过:“其他的都挺顺利的,现在还差一个音乐制作。”

  周柏安问:“准备请谁啊?”

  孟亦舟回答说:“箫山。”

  听到这名字,其他人都很惊讶,不约而同的朝这边看来。

  萧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电影配乐大师,词曲创作、编曲、录音、混音、母带,他信手拈来。曾经有媒体评价萧山的音乐为——“大自然的回归”,他的表达力,生命力早已超越音乐本身,但凡听过萧山作品的人,无一不折服于他的才华。

  传闻萧山的成名作《moondown》被他的老东家侵权长达十年,期间萧山通过各种法律手段,仍然没有得到公正的判决,他对这行彻底死心,从此退圈,再无音讯。

  孟亦舟通过朋友,找到萧山的联系方式,他发过正式的邀约邮件,也打过电话,但是都被萧山婉拒了。

  “萧山可不好请。陈望那部《长歌》一开始也打算请萧山来着,萧山连剧本都没看就给拒了。这些年音乐圈人才辈出,不如考虑一下,请别人吧。”

  原本想着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周柏安一定会帮,但落在萧山身上,周柏安也没办法。

  《花裙子》的内核充满悲凉,这并不是突然袭来的,而是慢慢荡漾开来。像耍太极,一招一式慢条斯理,外表无恙,翻开一探,内里却具是内伤。

  而在孟亦舟心里,除了萧山,没人能做出这样的音乐。

  不过孟亦舟没解释,只是笑了笑:“再说吧,如果楚洋搞不定,我就亲自登门拜访。”

  梁斌平时要控制饮食,难得今天放松,他夹了块红烧肉丢嘴里,说:“光拜访恐怕不行,你得拿出点求人的诚意啊。”

  孟亦舟侧过耳朵:“洗耳恭听。”

  “你看这样行不行......”梁斌凑在孟亦舟耳边给他支招,小声说了句什么话。

  廖羽嗔怪道:“当这么多人面,说悄悄话适合么你俩?”

  蒋南也挺好奇:“对啊,什么绝招,说给我们听听。”

  孟亦舟冲梁斌笑,笑得有点意味深长:“这招够损,也是咱们这桌上没有记者,不然你明天准上头条。”

  大伙一听,好奇心直接被拉满,都嚷嚷着让他别打哑谜。

  沈晚欲坐在对面,与孟亦舟之间隔着一个李翘,孟亦舟在任何场所都能游刃有余,他谈吐风趣,每次话题落在他身上,总能引得满堂欢笑。

  哪怕没有一双健全的腿,他依然迷人得无可救药。

  只不过这个颠倒众生的人,至始自终都没给过沈晚欲一个眼神。

  沈晚欲失落地抬起面前那杯白酒,一饮而尽。

  “师弟,”李翘注意到沈晚欲情绪不佳,他垂着眼睛,没什么焦点地看着饭桌上的某个点,红润的嘴唇泛着水光,胸膛有些起伏,“你少喝点,不是酒精过敏么。”

  沈晚欲真是有点醉了,微醺的感觉充斥着大脑,他偏过头,笑问:“谁告诉你的。”

  李翘说:“孟亦舟啊。”

  席间喧嚣,你一言我一语,精彩纷呈。沈晚欲不是不懂圆桌文化,他一个人在柏林打拼多年,阿谀奉承,见招拆招这些事早就摸得门清,但他此时无法专心,他做不到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也做不到沉默得像个假人。

  于是沈晚欲借故去洗手间,独自去了安静的走廊。

  走廊安着地灯,底下是玻璃板,低头一看会有种漂浮在高空中的错觉。

  双臂搁在砖砌的护栏上,裤兜一番摸索,掏出一只红色打火机和半盒皱巴巴的万宝路。

  啪地打着火星子,吸了一口,侧面的门被人推开。

  “师弟。”是李翘的声音。

  沈晚欲转头:“怎么就出来了?”

  “怕你喝多,来看看。”

  沈晚欲捏着烟盒,冲李翘比划了下:“来一根吗?”

  李翘一看白色盒子上那串Marlboro英文,无声地笑了笑,接过来,就着沈晚欲火机的火点燃。

  李翘搭着护栏,望着远处繁华的街景吞云吐雾:“好久没见,上一次,是七年前了吧。”

  “好像是。”

  “怎么突然决定回利海了?”

  “不是突然......”后面的话沈晚欲没说出口,为了再次相见这一天,他努力了很多年。

  沈晚欲用侧影对着李翘,浮动的霓虹灯淌过他的眼底,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很早就想回来了,就是穷,机票都买不起。”

  “李翘,”沈晚欲转过身,面对着李翘,“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那双眼睛里似有水光,他用渴望而惘然的目光看着李翘,问他:“孟亦舟的腿到底为什么伤的?”

  这些事日日夜夜笼罩着沈晚欲,他试图从零碎的消息里拼凑出事物的全貌,可是真相如同一具空荡荡的骨头架子,血肉皆焚,烧得神行俱灭。

  他连一丝残渣的都寻觅不着。

  露天花园里有两个孩童追逐打闹,李翘偏开头,冲着另一个方向,吐出一口烟,才缓缓说起:“不是我不肯说,是孟亦舟不让,尤其是对你。”

  “为什么?”沈晚欲眼底的水光快要逸出来,“和我有关?”

  李翘是火灾和受伤事件里唯一的知情者,他当时的确为孟亦舟感到不值,也在一定程度上怨恨过沈晚欲。时隔多年,他长大了,也成熟了,明白作为旁观者,不知晓全貌,根本没有立场去怨恨谁。

  李翘沉默着又吸了两口烟,垂首看着那点橘红一闪一黯。

  “孟亦舟受伤是因为沧浪园失火,”几秒后,李翘开口道,“当时《最好的债》入围了威斯尼电影节,本来是好事,但孟亦舟情绪病忽然发作,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人。姚阿姨担心,让我去劝劝他。大概是傍晚七点多,后厨起火,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跑,到一楼的时候,孟亦舟突然不跑了,他说他忘记了一件东西。”

  沈晚欲心头一跳,指尖的烟被风吹得亮了一下,遗落了一截长长的烟灰,烫在皮肤上,他连眼皮都没动,像是感知不到那点刺痛。

  “那会儿烟雾太大,我拉不住他,”李翘不自觉地垂下手臂,“消防员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起来。孟亦舟从房间的阳台上跳了下去,腿就受伤了。”

  沈晚欲嘴唇发抖,胸腔里喘不上气:“他忘了什么?”

  “不太清楚,”李翘抬手,将烟送到唇边,狠狠吸了一口,嘴角扯出个嘲弄的弧度,“只记得孟亦舟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手里却握着一支派克的钢笔。”

  宴会散场时没几个人是清醒的,大家一起出了大厦。外边夜深露重,凉风扑面,驱散了些许酒意。

  沈晚欲不能动车,叫了代驾。

  孟亦舟给顾莱打电话,那头借口还在工作,并且卖力劝说,让他和沈晚欲一同回南苑楼,得到孟亦舟一句冷冰冰的嗯之后,顾莱胆大包天的把电话挂了。

  “帅哥,不好意思,劳烦搭把手,”代驾司机扶着醉醺醺的沈晚欲,腾不开手拉车门。

  孟亦舟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拉开车门,司机费力地将沈晚欲塞进后座。

  “哎,您也坐后面吧,”司机叫住准备落座副驾驶的孟亦舟,“麻烦您看着点您朋友。不然他磕哪儿撞哪儿了,要是回头投诉我,我也不好跟公司交代。”

  孟亦舟低头扫过腕上的表,十一点半,无奈之下,矮身钻进后座。

  醉酒的人靠着车窗玻璃,薄薄的衬衣贴在身上,想必是夜间温度低,他冷得打哆嗦,下意识往这边贴,妄想从孟亦舟身上汲取温度。

  孟亦舟绷着脸把使劲往他怀里钻的醉鬼推开:“坐好。”

  “好冷,”沈晚欲醉得神志不清,再一次靠过来。

  孟亦舟满脸不耐烦,手劲没控制好,那人哐当一声,脑袋直直地撞上车窗玻璃。

  沈晚欲蹙起眉头,委屈地哼了句:“疼。”

  倒车镜能看到后座,司机看见表情冷漠的孟亦舟视线迅速往左瞟了一眼,再不动声色地收回去。

  玻璃窗冰冷,这个姿势让沈晚欲觉得脖子快扭断了,过了良久,他察觉到有只温热的手揽过他的背脊。

  下一瞬,他半边身子落入一片柔软且牢靠的胸膛。

  沈晚欲勉强睁开眼睛,却对不上焦,身体里像是涌进了许多潮水,混杂着汽车鸣笛,引擎低嗥,涌动的水淹没视线,让他看不真切,只看到一帧他魂牵梦绕的剪影,那人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冷如坚冰。

  南苑楼虽说是职工宿舍,这里从上到下只住了孟亦舟和沈晚欲两个人。

  房间相隔着一道走廊,孟亦舟一手杵拐杖,一手揽着那醉鬼,艰难的将人送回房,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

  “别走。”就在孟亦舟气喘吁吁地从床边起身,身后忽然袭来一道猛力,将孟亦舟扳倒,沈晚欲顺势跨过一条腿,双掌撑在孟亦舟脑袋两侧,俯首看着他。

  “发什么酒疯,”孟亦舟微眯狭长的眼眸,里头含着一层微薄的怒意,“起开。”

  “孟亦舟,”沈晚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哀求道,“别推开我。”

  两束目光无可避免地撞到一起,沈晚欲的眼神像是近在咫尺的枪,叫孟亦舟的心,狠狠悸了一下。

  沈晚欲纹丝不动,嘴唇微张,酒精引发的红从他脸颊蔓延开来,他醉了,力气却所有未有的大。

  孟亦舟左脚裤边往上卷了几个褶皱,沈晚欲探过手,抓住他的脚踝,粗糙手掌碰到了他腿上遗留的蜿蜒疤痕。

  “怎么?“孟亦舟猛地擒住沈晚欲压在小腿上的手,鼻尖逼近,“还想酒后乱X?”

  酒精发酵后的眩晕感加重,四肢百骸里流淌着潮水,让沈晚欲有一种错觉,这像一场虚幻的,随时会醒来的梦。

  沈晚欲鬓角潮湿,他微微一笑,眼底水光泛滥:“痛不痛?”

  孟亦舟拖拽着沈晚欲的动作倏然顿住,他愣怔地看着头顶这个摇摇欲坠的人。

  男人垂下雪白的脖颈,黑发贴着他发红的脸颊,那双如翠绿湖泊般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液体,正巧坠落在孟亦舟的心脏上,碎成无数泪光。

  孟亦舟从未见过沈晚欲的眼泪。

  不管是刘红艳意外身亡的时候,还是宋丹如危在旦夕的时候,沈晚欲的生命永远充满韧性,他衣衫褴褛,却一直是那个奋战在生之苦楚里,蹈锋饮血的勇士。

  那滴小小的眼泪,砸懵了孟亦舟。

  沈晚欲手轻轻地抚摸着孟亦舟尚未复原的左腿,圣洁得如同抚摸断臂的维纳斯,那上面有一些起伏的细小的疤痕。

  “很痛对不对,”沈晚欲一开一合的嘴唇颤抖着,两颊都是泪痕,“孟亦舟,对不起。”

  “对不起......”沈晚欲捂着脸,无声啜泣着,“我太懦弱了.....”

  在这瞬间,那场大火里发生的所有一切,清清楚楚在眼前重映。

  那是孟亦舟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

  沈晚欲离开后,孟亦舟消沉了一两年,后来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他的情绪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做什么都干劲十足,不好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里,脚边堆满空瓶的啤酒和废弃的香烟,他厌恶这种愚蠢的自我伤害,可他偏偏对此无能为力。

  李翘那天从早到晚都陪孟亦舟呆着,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喝掉一瓶又一瓶黑啤。

  火势来得凶猛,毫无征兆,为了救那只钢笔,已经逃出生天的孟亦舟再次折返。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经常在孟亦舟的噩梦里回溯重现,他躺在病床上,下肢毫无知觉,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解决,最严重的那几天要用导管,他麻木绝望,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无用的废物,感受尊严被一点点凌迟。

  他仿佛不是一个活着的人,只是一具会呼吸的躯壳。

  五个月后,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但他无法行走,轮椅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工具,楚洋有天来看望他,带来了那座他没去领的金狮奖。

  孟亦舟面容冷淡的接过来,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把那奖杯往地上狠狠一砸,水晶材质合成的奖杯啪一声,狼狈地碎成两半。

  《最好的债》拍了一年半,从选角到用人,从剧本敲定到拍摄,孟亦舟一步也没落下,说是呕心沥血之作也不过为。

  可是当淬火的钢笔,错过的奖杯这些东西再次出现在腿伤之后的孟亦舟面前,只不过更加深刻地提醒着他的失败。从那天以后,他的情绪愈加差劲,姚佳不得已为他找了心理医生。

  一开始孟亦舟很抗拒做心理咨询,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懦弱,不过一场失败的爱情而已,怎么会要了他半条命。

  直到有一天,他生出了自残的想法,刀子只划了一下,残存的理智告诉孟亦舟,他应该看医生了。

  心理医生姓程,性情很温和,第一次见面,是一天中日落最美的时刻。

  橘红色的光透过玻璃窗,在桃木色的大理石砖上投下斑斓的点。

  程医生视线落在孟亦舟手腕上,一枚百达翡丽的手表,他跟孟亦舟谈论瑞士造表师,而后注意到他手臂内侧似乎有条豆沙色的疤,一直延伸至虎口。

  孟亦舟没回避医生的视线,医生问:“是受伤了吗?”

  “自己划的,”孟亦舟将手表重新戴好。

  医生说:“为什么?”

  孟亦舟神色冷淡,大方地回答医生所有问题:“大概是想转移注意力吧。”

  “其他的方法呢,试过吗?”

  “试过,很多,”孟亦舟往后靠,上半身倚在轮椅里,“拍电影,出国旅行,听音乐,这些看起来很健康的方法,我都试过,可惜没用。我常常陷入噩梦里,醒不来。”

  他讲话时的神态冷静得不像个心理有疾病的病人,态度坦荡,不回避,不羞耻。

  “什么样的梦?”程医生倒来一杯温水,顺着亚克力桌推到孟亦舟跟前。

  孟亦舟目光无聚焦地落在地板上,像是沉湎于过去,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大概在三四年前,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不是地位和金钱带来的那种快乐能比拟的,我天真的以为我会拥有一段永恒的关系,但某一天,我失去了它。”

  “没有征兆的,”孟亦舟抬起那双黯淡的眼眸,“彻底失去了。”

  “在那之后,我开始做噩梦。药物没用,电影没用,音乐没用。只有酒精和烟,有一点点作用。”

  程医生听得很认真,他觉得自己只是摸到故事一角,底下还有一座更庞大的,未知的冰山。

  “最难受的时候,除了烟和酒,别的东西能帮助你么?”

  坐的时间长,孟亦舟的双腿不好受,它们时刻都在疼痛,不过孟亦舟面容冷淡,他望向远方,眯了眯眼:“我有一支钢笔,握着笔,会好些。”

  他并没有解释那只钢笔代表着什么,医生也明白他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只是需要一个旁听者,至于明不明了其中深意并不重要,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

  程医生细心地观察到孟亦舟的脸色不太好,俯身给他膝头盖上一条薄薄的毯子:“你的腿是怎么伤的?”

  “我家里失火,我跑了出来,但笔忘记了,我又折回去。”

  孟亦舟的心事,他没跟任何一个人讲过,哪怕深夜欷吁,辗转难眠,天一亮,他还是得体面的活。

  心理医生听过无数个猎奇的案件,却从来没有一个病人如此冷静,克制的诉说令他欲死的过往。

  程医生压着自己做了个深呼吸,诊断时间到了,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孟亦舟沉默下来,他侧首,看着外头那轮火红的夕阳沉思,他的侧脸映着窗外的霞光,显得很安静,好似跌落在前尘过往里。

  直到离开诊室,孟亦舟也没能回答出医生的问题。

  后悔吗?

  让我回忆回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夜色阑珊,月亮高悬,那晚我装醉吻了你。

  清晨梦醒,虫鸣鸟啼,一只老派钢笔和偷来的那个吻是你给我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