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画外空间【完结番外】>第55章 我好想你

  《花裙子》的拍摄敲锣密鼓地进行着,接下来要准备海报,宣发,配乐。

  第四轮工作会上,楚洋提议更换音乐人,为歌曲制作争取时间。

  孟亦舟没应承也没拒绝,将难题抛回去:“那除了萧山以外,还有谁的风格比他跟电影更适配?”

  楚洋打开ppt,列举了三四位圈里战绩不斐的前辈。

  孟亦舟认真看完资料,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比萧山资历老的作曲过时,比他年轻的没他那股浑然天成的味道,几轮争论下来,萧山依然是最好的人选。

  《花裙子》表面上不符合主流审美,但剧组的核心高层都知道,这片子就是冲着拿奖去的,里面汇聚了戛纳评委组钟情的所有元素。

  楚洋着急,其实是为了赶上今年的金棕榈奖。

  楚洋说:“三个月后报名,时间来得及吗?”

  孟亦舟沉思片刻:“通知统筹调整进度,后期同步。至于音乐这块,我明后天启程去香海居,请萧老师出山。”

  楚洋很早前跟萧山打过交道,萧山身上有股读书人特有的执拗,他担心道:“想要请动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事在人为,”孟亦舟整理好会议资料,他叠成一沓,放去顾莱手里,他环视一圈在座的各部门负责人,“还有其他事么?”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摇了摇头。

  孟亦舟拿起鹿仗:“没事的话,就散会。”

  电影拍摄时间调为下午,会议结束,孟亦舟马不停蹄赶回办公室,处理,签署内部文件。

  沈晚欲右手拎着保温箱,来到孟亦舟办公室门口,他抬起左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请进。”

  孟亦舟面容专注,正低着头批复文件,他手里捏着那支派克钢笔。

  沈晚欲走近,神色一恸,他落在那只钢笔上的视线移到孟亦舟冷漠的脸上,过了一两秒,又看向半空中某个点。

  “沈编剧,”孟亦舟神色无恙,放下阅读的文件,公事公办地问,“有什么事儿吗?”

  沈晚欲默不作声地做了个深呼吸,上前两步,说:“我想请个假,两天。”

  南亚的电影一律要求编剧跟场,但凡有不合适的镜头,孟亦舟会提出剧本修改意见,《最好的债》拍了一年半,当时的编剧也跟了一年半。

  孟亦舟没有询问沈晚欲请假的缘由,很快便回答道:“没问题,你把手头的工作交给顾莱就行。”

  醉酒过后,两人再也没有单独相处过,好像那夜是错觉,沈晚欲无声的哭泣,孟亦舟看得不忍心,抬手为他拭去那滴泪都是错觉。黑夜褪去,黎明到来,他们就主动恢复成冷冰冰的合作关系,孟亦舟不关心沈晚欲去哪里,去干什么,去见什么人。

  “沈编剧如果没别的事,就出去吧,”孟亦舟摆了摆手,“我还要批改文件。”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拒绝多了,沈晚欲也习惯了,难过都不再那么明显,他绕过那张亚克力桌子,把保温饭盒放上去:“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几个热菜。”

  孟亦舟看了他一眼就撇开视线,说:“公司有食堂。”

  沈晚欲没在意他的拒绝,柔声说:“都是我自己做的,有虾饺和蒸鸡蛋糕,下午那份也打包好了,到时候用微波炉叮一下就能吃。”

  当年同居的时候,孟亦舟最喜欢这道蒸鸡蛋糕,有次他半夜下班,沈晚欲就在沙发上等到半夜,菜冷了,沈晚欲进厨房热了一道,二次加温的味道没那么新鲜,还有些齁,大概是盐搁多了,不过孟亦舟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他记得沈晚欲一脸笑意地坐在对面,满足地看着他,好像那些菜都吃进他肚子里一样。

  沈晚欲把包装的袋子拆掉,低头对上孟亦舟微怔的视线,露出一个笑容:“我有记得少放盐。”

  孟亦舟的心脏颤了颤,他偏开脸,脑子里全是沈晚欲笑的模样。

  三五个打包盒摊开,筷子和勺子放到孟亦舟面前,沈晚欲继续说:“我好些年没做过菜了,公寓里没厨房,这是借公司后厨做的,”沈晚欲垂首,明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孟亦舟一眼,紧张道,“你先试试,要是不喜欢也没关系。”

  沈晚欲不敢再说,他看到孟亦舟浓密的眼睫毛轻轻眨了一下。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静得落针可闻。

  “你吃饭吧,”沈晚欲率先打破沉默,他往后退开两步,“我不打扰你工作,先走了。”

  孟亦舟没抬头,捏着文件的手紧了紧,想要驱逐那种难以言喻的心酸。

  沈晚欲走到玻璃门处又停下,他驻足回首,笑道:“对了,如果剧本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你就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我带着电脑,在哪儿都能改。”

  玻璃门一关,孟亦舟努着的那股劲儿一下就散了,他几乎瘫在椅子里。

  单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就像一个镇守边疆的士兵,必须时刻绷紧神经,以防敌人趁虚而入。

  这样局促的,讨好的,温柔的沈晚欲叫孟亦舟难以招架,他不会不懂沈晚欲这些举动背后的含义,每当他心软时他就会提醒自己,人的心不可以那样不知廉耻,碎过一次总该吸取点教训,午夜梦回时的痛和泪不是幻觉,他不想在经历那样无助的绝望。

  香海居位置偏北,初秋的空气里已经满含凉意,沈晚欲从机场走出来,他穿得单薄,一件衬衫加棒球外套,风一吹,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沈晚欲打车到酒店办理入住,放下行李,立刻出发去找萧山。

  自从萧山退圈后,去了一个叫“小湾”的镇上隐居。那里山明水秀,风景宜人,唯一的缺憾就是路途偏远,需要转大巴车,再转三轮车,最后徒步四公里才能到他的住处。

  烟雾缭绕,早上八点半出发,达到小湾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沈晚欲走得胃部绞痛,为了减轻装备,他只带一箱牛奶和一袋水果,但还是走得脚底起了血泡。

  穿过茂密的竹林,一小排农庄就在不远处,沈晚欲忍痛忍得满头大汗,心里却很开心,他想,幸好不是孟亦舟来。沈晚欲单手拎礼品,另一手捂住阵阵抽搐的胃,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白色那栋房子前的石桌旁坐着一位中年男人,膝盖上趴着一只黑猫,男人指尖捏着白子,正对棋盘敛眉沉思。

  察觉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黑猫敏锐地扭头,喵地叫了一声,惊得主人回头。

  那人穿一件褪色的灰毛衣,两鬓已经斑白,比柏林初见时老了许多,国字脸,面部肌肉微微下垂,胡渣没刮干净,有些沧桑。

  沈晚欲叫了一声:“萧叔。”

  萧山见了沈晚欲,露出惊喜的笑容,将膝头的猫赶下去,起身来迎:“到了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下山去接你。”

  “这么远的路怎么好意思让您跑,”沈晚欲弯下放下那两袋并不贵重的见面礼,抬起脸颊,丝毫看不出疲累,看了一眼那半生半死的棋盘,“您又在下棋。”

  萧山将手里的白子丢进盒子里,笑道:“山里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哈哈,咱们别站着说话,快进屋里坐。”

  房子空间很大,分为上下两层,不像住所,更像工作室,装修是那种冷淡工业风,第一层陈列着无数乐器,钢琴,贝斯,架子鼓和吉他……

  “都是以前吃饭用的家伙,卖不上好价钱,丢掉又可惜,”萧山神色有些落寞,手指轻轻拨了下鼓面,“只好带过来了。”

  “随便看看吧,要是有喜欢的,送你一两件,”萧山向二楼的厨房走去,“我去泡壶茶。”

  萧山和沈晚欲相识于柏林,那时候是沈晚欲最难捱的日子,他办理入学后,白天上课,下午去医院照顾宋丹如,其余时间都在打工。沈晚欲经人介绍,进了剧组,萧山有次捡到沈晚欲遗落的笔记本,里头标注了他对原著的见解,萧山从那些字里行间读书难能可贵的才华,介绍了一位制片人给他认识,沈晚欲几经周转,终于得到《鸟的眼睛》改编的机会。

  萧山和沈晚欲的关系,是谈得来的忘年交,是他最黯淡无光的时候发现他身上充满无限可能的伯乐,也是于他有恩的恩人。

  萧山左手拿透明茶壶,右手拎着迷你型碳炉,从楼梯上走下来:“别站着了,坐。”

  “喝点儿这个,”萧山点燃炭炉,倒了一杯茶,“你带来的那些水果一样切了点,也不知道好不好喝。”

  沈晚欲接过杯子:“谢谢萧叔。”

  沈晚欲默不作声地,揉了揉发疼的胃,他的胃病是在柏林时染上的,那会儿吃饭不规律,有时候忙,有时候没钱,连最便宜的面包都买不起。

  热水下肚,不一会儿,缓解了轻微痉挛的胃。

  这时候门外的小黑猫跑进来,爪子搭在萧山鞋子上,“喵喵”地叫了几声。模样跟晚崽有三五分相似,沈晚欲伸指,挠挠小猫下颚:“它叫什么名字?”

  萧山弯腰,把小猫抱来膝盖上,抚着它黑色和橘色相杂的毛发:“秋叶。”

  两人闲话家长片刻,萧山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半年前。”

  “现在在哪儿高就?”

  “南亚。”

  这家公司是影视界的龙头企业,萧山犹记得《大河向西》里每一个完美的镜头,记得姚佳穿着一抹红裙,美得不可方物的倩影。那部片子当年包揽了三大电影奖项。南亚不止数次惊艳大银幕,还给日渐萧条的影视业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萧山感慨地点了点头:“南亚不错,比起那些只会拍爆米花电影的公司,起码还有艺术追求。”

  两人聊了起来,从电影的娱乐性,商业性跨越到音乐的艺术内核。沈晚欲说:“您的离开,对华语乐坛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萧山嗤笑一声,唇边弧度有些自嘲的意味:“没什么损失不损失,这一行永远都不缺天才。”

  沈晚欲听出了萧山口中的遗憾和不甘,他说:“萧叔,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想求您帮忙。”

  “求我?”萧山有点意外,“什么事值得你跑这么远的路?”

  沈晚欲开门见山地说:“孟亦舟之前联系过你,他想邀请你做《花裙子》的配乐。”

  萧山脸色微微一变,那点愣怔很快消失,他低叹道:“我早就不干这行了,让他另请高明吧。”

  沈晚欲:“萧叔.....”

  “圈里人才辈出,”萧山说,“没有非谁不可。”

  沈晚欲不急不恼:“《战俘》曾经获得金球奖和格莱美奖,那几乎是你职业生涯里的最高荣誉,但那是过去,没有一个创作者不想超越自己,只要你愿意,就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东西。”

  萧山笑了,用一种看孩子的目光看着他:“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沈晚欲还要再说,萧山打断他:“行了,不说这个了,”跟着举起玻璃壶,“再喝一杯。”

  萧山拒绝得很委婉,沈晚欲不好明目张胆,遭东家背刺那件事对萧山来说是坎,是他心里的隐痛。

  人和人之间不存在感同身受,沈晚欲没有资格对萧山说理解两个字。但他能读懂萧山脸上的落寞,初见时萧山有多意气风发,现在的他就有多萎靡不振,但是如果萧山心中再无音乐梦想,他也不会留下这满室乐器。

  有渴望,就有攻略的希望。

  “萧叔,”沈晚欲决定换一种方式,他拿出光碟,里面拷贝了孟亦舟的所有电影:“如果您下午有空的话,能不能和我看几部电影。”

  二楼有投影室,拉上窗帘,画面渐出。

  片头做了文字消散,缓缓出现四个字——《最好的债》

  因为车祸,意外失去一只手臂的地质学家葛铭,跟着探险者来到了罗布泊,他邂逅了同行甄胭,他们一个明艳,一个俊朗,俗气的一见钟情在他们身上上演。

  在追查重水资源的时候,因为意外葛铭和甄胭被困在山洞里,他们笑谈生死,甄胭用仅剩的墨水,在石壁上写下两人的名字。

  以为今夜必死无疑,没想到救援人员赶到,救了他们。

  出山洞前葛铭用相机拍了石壁上的名字,他将这张照片小心地珍藏起来,或许是想掩藏自己的爱意。

  可是爱这种东西,哪怕不言不语,仍然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朝夕相处中他们彼此倾心,却没人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甄胭在这段关系里感到痛苦和挣扎,因为她早已嫁做人妇,甄胭和男人是包办婚姻,父母相识,男人的父亲在战场上救了她的父亲,之后甄胭就被当做恩情还给了夫家。

  真正的爱情让甄胭陷入道德和情感的双重拉扯中,她一边痛苦地爱着葛铭,一边备受道德谴责。

  这场爱情,于甄胭而言,是一场漫长的感冒。

  工作即将结束,葛铭想要向甄胭诉说心意,却无意中从他人口中得知心爱的女人早在多年前就成婚了,他伤心不已,但至始自终都没有问过甄胭一句,仿佛是心灵感应,葛铭相信甄胭是爱着自己的。

  接下来团队收集了珍贵的影像和资料,准备驱车离开,半路突然遇到火山喷发,生死存亡的时刻甄胭给了葛铭一个深深的吻,然后一把推开他, 自己却葬身在了那场大火里。

  电影最后一帧画面定格在甄胭附在葛铭耳边说的那句话:“和你看过同一片星空,仰望着同一个月亮,没什么不可原谅的了。”

  影片结束,字幕滚动,浮现出孟亦舟作品五个字。

  这片子哀伤得让人透不过气,却斩获了那年威斯尼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奖,同时让孟亦舟声名大噪。

  沈晚欲看着渐黑的投影,目光变得柔和:“孟亦舟说一场电影一场梦,现实里有人意气风发,有人郁郁不得志,有人爱而不得。电影里,也一样。”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专注在电影领域,不追热点也不为流量低头,”沈晚欲转头,看着萧山,“和您年轻时那股劲儿,挺像的。”

  萧山沉浸在电影营造的气氛里,有些深受感动,但他仍然忘不了被侵权的伤害,也忘不了环网买通媒体,引导舆情,网络上铺天盖骂他的那些声音。

  萧山抹了把花白的头发,说:“七点半了,你该下山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解开心结,任重道远。

  沈晚欲很识大体,站起身,就从萧山家离开,回了酒店。

  其实比起人情债,还有更好的方案,比如找到当年污蔑萧山的媒体,利用金钱倒逼真相,让媒体向萧山抱歉。或者从萧山的老东家下手,但思来想去,沈晚欲都觉得不合适。

  回到酒店,沈晚欲先处理好脚底的伤口,便上网查当年的资料,事实上环网侵权在先,萧山要求合理赔偿,环网不但不理睬,还造谣萧山忘恩负义。

  桌上的电话响,是顾莱的短信,那头问:“沈编剧,事情怎么样?”

  沈晚欲举起手机,打字回复:“再给我一天时间。”

  顾莱告知,他老板可能明天就要亲自上山。沈晚欲让顾莱尽量想办法拖住孟亦舟,并且不要告诉孟亦舟自己在香海居。

  天一亮,沈晚欲去了山上,两人又看完一部孟亦舟主导的电影,萧山还是没同意,不过他留沈晚欲吃了晚饭。

  最后一天,天空飘起了细雨,山间气温低至零下,风冷得像刀刃,萧山没待在家里,而是搬着棋盘去了山涧溪边。

  沈晚欲冷得嘴唇发白,牙齿都在打颤,一张口就呼出一口白雾:“萧叔。”

  萧山这几天被他缠得烦了,怀里抱着黑猫,嘴边叼着一支烟:“你到底想怎么着啊?”

  沈晚欲打了个冷噤:“想请你做《花裙子》的配乐。”

  萧山心思全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头也懒得转:“早跟你说过了,我没兴趣,你回去吧。”

  刘备三顾茅庐请到了诸葛亮,沈晚欲能察觉到萧山的动摇,来此一趟,他绝不允许自己铩羽而归。

  沈晚欲干脆在萧山对面坐下:“南亚不是环网,不会在背后搞无耻的小动作。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音乐是你的梦想,放弃它绝不对不是你的本意。现在有机会让你重回乐坛,为什么要拒绝?”

  萧山被戳了心窝子,脸色涨得通红,声音忽地拔高:“你懂什么?墙倒众人推,重回乐坛说得轻巧。萧山这个名字在那些资本家眼里是弃子,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这话未免重了点,萧山缓了口气,低叹道:“算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说这个没意思,你别在我这浪费时间。”

  表达者被误解是常态,跟萧山同期出道的音乐人也有被喷成筛子的,那人不但没退缩,还据理力争,句句都是拷问姿态,他在铺天盖地的抨击中质问“当一群人把一个人架上审判台,民意就是百分百正确吗?”沈晚欲和萧山就这件事唇枪舌战,开展了一番激烈辩论。

  毕竟是写字的,嘴皮子也利索,沈晚欲拿围棋举例,大谈“势孤取和”,每一句都在情在理,堵得萧山无话可讲。萧山上下两片唇都快磨得起泡,他抖着手打开保温杯,抿了一口茶,说了句不跟小孩计较,便说要下棋,让沈晚欲别打扰。

  萧山早年成名,心底藏着不为人知的骄傲,对付这种人激将法最管用,沈晚欲拾阶而下,趁机说自己也懂棋,不如他陪老先生下一盘。

  萧山看他大言不惭:“你会?”

  沈晚欲说:“学会一点。”

  “好啊,我就给你个机会,”萧山讪笑,故意出难题,“如果你能破了这盘棋,我就答应你。”

  沈晚欲耐着性子,一点点引君入瓮:“真的?”

  “别高兴得太早,”萧山笑了,说不上是嘲讽还是不屑,“你好好看看棋盘再决定。”

  沈晚欲顺着萧山的视线看去,棋盘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

  这盘棋的布势构思奇妙,局中有局,黑子依附着白子生存,白子切断了黑子的胜路,却留有一线生机,常言道,双方对弈,难分伯仲,一毫一厘的差错也不能犯。

  沈晚欲:“这局.....”

  见沈晚欲拧起两条秀眉,萧山似乎找到了让他认输的办法:“中央的黑白子陷入了三劫循环,只要一方不愿意让步,就永远分不了胜负。”

  三劫循环是围棋中十分稀少的局面,对局中出现的概率仅有万分之一,意思是局势有三个劫,黑白双方反复提劫,不断循环,谁也拿对方没办法,此为无解。

  沈晚欲却说:“我试试。”

  萧山抬眸,觉得他不自量力的模样有点意思。

  沈晚欲没把握一定能赢,但他愿尽力一试,说:“萧叔,再确认一遍,如果我能赢你,你就同意参与配乐?”

  萧山笑他天真:“你以为这么好赢?”

  沈晚欲只问道:“赌不赌?”

  萧山顶着沈晚欲的目光,缓声说:“成交。”

  沈晚欲思索半晌,抬手拿过黑子,他不提劫,反而在棋盘右方位落子。

  “自填一眼,”萧山没看懂他这招走走棋,蹙紧眉头,“这么一来,等于弃掉中央的二十三颗黑子。”

  “既然救不了,不如断尾求生,”沈晚欲气定神闲,他作了个请的手势。

  萧山不客气,将围困的黑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把那一片杀了个全军覆没。

  萧山好心提醒他:“再不反击可就输了。”

  经过两轮,白子凭着厚势,屠杀了黑子大龙,按照这种局面走向,乍看过去,黑子必败无疑。

  沈晚欲不着急,似乎早有打算:“棋还没下完,现在说输赢未免言之过早。”

  萧山看得有些激动,说实话,这盘棋他研究了一个多月,愣是没找到破解之法。虽说沈晚欲出招的方式令人大跌眼镜,拱手让出黑子大龙,棋盘由势均力敌沦为黑子受困,但仔细观察,棋局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打破平衡后,反倒有了一线生机,原本处于下风的黑子显露光芒,那一头的白子吃了太多黑子,实空不够,漏洞百出。

  再落两子,沈晚欲找到缺口,协黑子全力突围。

  他在右侧迅速制造出一条龙,动作敏捷,但又悄无声息,直到这里,萧山才看懂他的用意。

  最开始落下的黑子是沈晚欲布下的第一手棋,意为劫材,那一招走得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一步臭棋,白子杀气毕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黑子大龙收入囊中,攻势愈加凶猛,双方形成对杀,眼看即将胜券在即,启料却被沈晚欲妙手盘活,他利用劫材,暗中将右侧打穿,如此一来,黑子反而能在荆棘丛林中,扒开一条血路。

  待到此刻,白子想再反盘,已经不可能了。

  萧山看得瞠目结舌,没想到死局竟还能扭转乾坤,赞道:“好一招暗度陈仓,你自填一眼是为了布局,就等我落入你的圈套。”

  沈晚欲颔首说:“侥幸。”

  萧山输得心服口服,不禁好奇道:“谁教你的围棋?”

  沈晚欲收着棋盘上白子的手一顿,他眨了眨眼,说:“孟亦舟。”

  萧山欣赏看了沈晚欲一会儿,觉得他跟三年前在柏林遇上的那个青年像又不像,那时候沈晚欲像株衰败的绿植,现在却活了过来:“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听起来你们的关系好像不止是同事这么简单。”

  沈晚欲:“......”

  过了两三秒,沈晚欲试图转移话题,他必须听到萧山亲口答应做电影配乐才放心,还没张口,只觉眼前闪过一只毛绒绒的小东西,忽听噗通一声。

  萧山骤然一惊:“秋叶。”

  小猫四爪张开,猛地一头扎去溪边,要逮那条搁浅的金色锦鲤。山里流淌的溪水不算深,但水流湍急,面上发散着一层薄薄的雾,泛着寒气,眼看那只小猫就要溺水,萧山急得站起身。

  沈晚欲先他一步,踢开凳子,迅速脱掉外套,一纵跃进溪水里。

  四周瞬间溅起无数水花。

  萧山吓得打翻了棋盘,黑白子哗啦啦落了一地,他冲到岸边大喊:“沈晚欲!你不要命了!”

  沈晚欲在溪水里沉浮,刺骨的水没过他的腰身,刺痛他的四肢,怀里的小猫许是害怕,不停地奋力挣扎。

  他眼睛痛,嗓子痛,浑身都痛,溪水像千百支细针,渗入他的骨骼,冷得他牙齿打颤。

  萧山惊慌失措,一脚踩稳泥土,一手伸得老长:“把手给我!上来!快点上来!”

  沈晚欲半个身子淹没在水里,他单手举高冷得瑟瑟发抖的小猫,萧山脱掉外衣,将猫随便一裹,丢去桌上,连忙把沈晚欲从溪水里拉起来。

  “你傻了!这水没个深浅,万一你有个好歹怎么办?”萧山又感激又生气,又恼又怒,数落了沈晚欲一顿。

  沈晚欲浑身湿透,脸色发青,牙齿上下打哆嗦,冷得瘫坐在地:“箫叔.....配乐的事.....”

  萧山从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无奈地说:“你这是威胁还是邀功?”

  “孟亦舟......”沈晚欲前两晚几乎没怎么睡,心里存着事,吹风又落水,整个人几乎昏厥,“希望你做配乐......我想帮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啰嗦。快,先上来再说。”萧山喉咙发哽,弯下腰,要将沈晚欲从水里拉上来。

  沈晚欲没动作,整具身体在剧烈颤抖,他露在外的手臂,脖颈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通红,脚底贴着创可贴的血泡遇水,疼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我答应,”萧山急得满头大汗,他用力扯着沈晚欲的胳膊,“你啊!快上来!”

  萧山弃下棋盘,颤颤巍巍地搀扶着沈晚欲,湿淋淋的小猫跟在两人屁股后面,两人一猫的脚印沿着竹林留了一路。

  好在溪边离农庄不远,七八分钟后,萧山费尽全力,将半昏半醒的沈晚欲领回家。

  进了房间,萧山探沈晚欲额头,滚烫无比。

  萧山手忙脚乱,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你快把湿衣服换了,我去泡感冒药。”

  房门一关,顿时安静下来,窗外一半昏暗,一半橘红,隐约认得出来现在是黄昏。

  沈晚欲扯过棉被盖在身上,神志并不是很清醒,他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以为自己回到了柏林。

  黄昏是他一天中最难捱的时候,他的目光无论移向何处,都是破碎泥泞的人间。

  沈晚欲在这一刻发疯地想念孟亦舟,病痛使他昏沉,思念让他忘乎所以,他伸长手臂,费力地拿过外套里的手机,摁亮屏幕,拨通了孟亦舟的电话。

  响了很久,久到像个空号,那头才接起来。

  “现在是下班时间,”孟亦舟低沉的声音像和煦的风声,从天边飘过来,止住了沈晚欲不停打颤的寒意,“沈编剧。”

  熟悉的声音似近似远,犹在梦中。

  “孟亦舟......”沈晚欲的声音像是从嗓子挤出来的,他不敢太大声,每当黄昏,或者意识不清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幻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惊醒了任何与孟亦舟有关的梦。

  孟亦舟察觉出他不对劲:“你在哪儿?”

  沈晚欲将手机贴近脸颊,隔着千里距离,却像真实地贴近孟亦舟呼吸:“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