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28章 番外 参商-3

  这个梦该醒了。

  【重影】

  醒来的时候,天色微晞。

  有谁睁开眼顺着窗外看向晨光中半梦半醒的城池,灰色的眼中落入点点朦胧的光晕。

  他能记得梦里的全部,空落的心底却又好似什么都没能留存下来。

  青年微闭上眼,几近无声的舒出一口气,连日过去,有什么压抑的负重从心上缓缓卸下。

  他该想得更清楚些。

  他已经想得足够清楚了。

  一

  之后的几日里,黑衣的辟邪王好像突然想开了似的,梦境幻觉带来的影响潮水般褪去,除了偶时会有瞬息的愣神,青年的心态又回到了往常。

  既然无法抗拒,事实亦无可转圜,干脆换一种心态学会接受,一味的负面只会令事态变得更糟。

  筑起心墙将所有的感知挡在门外,成为一个真正的观众。起初他还觉得自己这么做可能都是多余的,就算能够感同身受镜面的体会又能如何?面对前世缙云的记忆他尚且可以坚持自我,这些短暂的片段如何能影响他。

  事实大约也真是如此。

  旁人不再察觉到异常,霓商在前期的关怀之后,见北洛没有出现其他异状,慢慢也放下了心思。

  唯一心有违和的大概只有云无月,她觉得友人身上融着几分说不出的古怪,但具体问题出在何处她却想不明白了。

  属于旁人的故事依旧在继续。

  双子吞噬的缘由展开明理,遥夜湾的故人传来音讯,鹿溪重逢,属于前世的过往诉诸于口。梦里的姬轩辕大约注意到了存在于兄弟二人间不同于寻常血亲的关系,即便未有明说,聪明的友人还是一眼看到了实处。

  有关巫炤的事再次回忆起来,镜面的自我对此流露出一分怅然而感慨万千的叹息。

  不知是不是因着对于此间的北洛而言,巫炤已经成为过去——就算有言“且看来日”他也不如梦中的弟弟那般随时直面二次降临的灾难——对于上古的记忆,他的反应要淡薄许多。

  于是更多的感知落在另一边倾听的玄戈身上,比起停驻往事,他更想看到兄长对这一切会有的回答。

  北洛的心的确忽然的放开了。

  梦境不会因为他的排斥而减少出现,也没有因为他的淡然就增多打扰的机会。有些糟糕的情节他不堪面对,不愿回想,可数日下来,点滴积攒的水流不知不觉之间缓慢了侵蚀着心底最坚实的土壤,日复一日,无声无息。

  说到底,镜面彼岸的白衣辟邪王终归不是他的兄长,他与自己的弟弟之间拥有独属于彼此的故事。至于北洛,黑衣的辟邪王自认他只是想从那个人的身上寻到自家兄长的剪影。

  他不是他的兄长,但他确实是玄戈。

  这是一个复杂的心念,一面现实走到了极端,一面却是梦境处于云端之上。

  状况看似与属于缙云的前世很相近,事实上却无奈的成了两回事。缙云是确凿无疑的真实存在,而画面故事的真伪则已然不再重要。

  北洛把它当成了独立的篇章与世界,他只需要记住之于他自己而言一切是虚假而无关的就可以。就算能感觉到情绪,就算会意外卷入一些不该有的感知,归根结底,一切与他无有关联,所以无关紧要。

  既然必须看下去,他不会再愤怒或是排斥——

  他对自己说,他只想从他们的故事里看一看自己错过的时光。

  有谁说,就算当年的缙云选择了前往西陵,即便他战死于城中,结局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鬼师依旧会恨人族,或许会更恨姬轩辕,至多不过是巫炤所恨的名单中会减去一个属于战神的名字。

  环绕周身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如同兄长未竟的话语。

  暖意走入镜面自我的心底,不惧将来,不念过去,这条路很难,但他知道兄长会一直在他身边,伴他同行,直至终结。

  他不会是一人独往。

  ……

  黑衣的辟邪王站在画面的对立面,透明的阳光在地面上切出融为一体的剪影,眼神向前而后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在他的世界之外。曾经这种流淌在兄弟间特殊的情感会让他分外反感、排斥、甚至厌恶,可事到如今,这些情感在连日的消磨反复之下,终于慢慢开始一一减淡了色彩。

  面对如此明确的情意征兆,他垂下眼帘,心里也跟着轻笑起来。

  拥抱也好,更多的亲密也罢,这些事在北洛的眼里渐渐失去它应有的模样——撕去外层包裹的装饰,不去谈论亲情还是爱情,抽离元素之后戏曲的情节被镀上了一样的色泽,从头至尾北洛的眼中只读到了一件事——这是兄长对弟弟无言的安慰、支持与信任。

  北洛觉得,他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当年离开百神祭所得到残魂取回记忆的时候,如果他的哥哥还在……不用更多的想象,眼前的故事已经满足了他对此全部的猜念。

  令人满足而平静的心态。

  有一瞬间,北洛甚至觉得,若他真的能如自己所愿就此以最清醒的理智和冷静的感性永远的稳定下心神,那么就算再来一次、甚至十次那样可笑的春梦也不至于再动摇他的心境。

  抽离的曾经为之介意而痛苦的元素,春梦也不过是天下男子间最为正常的生理反应罢了。

  诸多的心思埋于心底,他没有说与任何人听,无从解释,也不适宜诉之于口。

  友人与亲族的担心他心如明镜,但再多的语言也是苍白无力的,这世界上需要真正被说服的人只有他自己。

  他能真正恢复如常,一切便迎刃而解。

  黑衣的王者坐在离火殿前厅里桌台前,翻动着手中的书页,久违的投入到全心的政务当中。

  不存在任何的隐瞒与伪装,幻觉没有结束,但从王上的状态来看,似乎那些梦境已然真的不会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左右不过是片刻的晃神,不是细心的人通常察觉不到。

  门外传来敲门之声,得了允许后侍从入内汇报——光明野出现了下等魔。

  青年的王淡声应下,命他们出门收拾准备,自己随后就到。

  寻常的巡逻队成员应付几个下等魔并没有太大问题,但出于灾难结束后的谨慎,北洛养成了一旦出现魔气他定要出城巡逻一次才能安心的习惯。

  侍从退出门外,黑衣的辟邪王转而走向墙边取下壁面上挂着的太岁。

  太岁已经悠闲了许多天,如今终于又有了派上用场的机会。

  有谁从空气中显出身形,这些日子里云无月一直来往于离火殿与古厝回廊,密切关注着友人每一分的变化。

  女子看着青年的背影微微颦起眉头,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对方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黑衣的辟邪王说:“云无月,我没事。”剑鞘的软皮贴入掌心,他大约是轻笑了一下,发丝在空中微微一晃。前日里他已与她解释过,之前是有些情绪起伏,但如今已在慢慢想开,她不必担心。

  云无月没有反驳,也没有相信。

  无怪友人心存疑问,任谁亲眼见过他狼狈而情绪崩为紧弦的模样后都无法相信不过短短数息,寥寥几日,一个人就能从大惊大怒中回转到平静如水的状态。

  回头想想,北洛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会解释,也不能解释,倒不如用实际行动让友人放心。

  “你当我是谁呢,那些事真的不会影响我了。”

  女子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垂下眼帘缓缓点了点头,若能如此自是最好。“你自己小心。”

  云无月没有提出同行的建议,她似乎笃定了北洛会拒绝似的。

  可实际上北洛并不会介意——他想告诉友人,至少现在这段时间,他真的没事,不要那么小心谨慎,不然交流起来他自己也觉得为难尴尬。

  隐约能感觉到熟识的气息,魇魅或许跟在了身后吧,据说之前霓商也私下拜托过她多多注意新王的情况。

  也罢,装作没有发现,然后正常的结束巡逻,友人心里也会多份放心。

  然北洛没料到,他在光明野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二

  前一秒,除完最后一只魔物,下一秒,一个突兀的妖气从潜藏的树林中传来。

  对方自以为极是隐蔽,气息弱到近乎于无,但北洛太熟悉这个聒噪的家伙。

  想不到时隔一年竟让他遇见意外的人,或说妖——

  青年攥住鸤鸠的脖子,将这只黑乎乎的秃毛鸟拎到眼前。

  惨兮兮的乌鸡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大人……!我错了!……别杀我!我……我只是……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救命啊……杀人啦!”

  “我就算现在捏死你,也不算杀人。”

  黑衣的辟邪王淡淡挑眉,一道妖力禁锢在鸤鸠的身上,保证它逃脱不得后,青年将秃毛鸟扔在地上漫不经心得问道:“说吧,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话音落下,脑海中回想起巫炤“且看来日”的话语,北洛又跟着警觉起来,眸色微沉,莫非……

  鸤鸠捂着脖子“嗷嗷嗷”咳了半天,还没来得及说话立马感觉到了属于大妖更为强势的威压,它浑身的毛像是炸开了似的,忙得抬起翅膀捂住脸。“……大人!别打我了!我说!我什么都说!你想问什么我绝对全部都说!”

  巫炤不在了,要是再被缙云捏死,它得吃多少的魂魄才能回复过来,辟邪之力这么恐怖,说不定一命呜呼都有可能。大把好时光还没来及快活,鸤鸠可不想死。

  “嗯,说。”

  鸤鸠褥了一把自己不剩几根毛的翅膀,可怜兮兮缩着脖子偏过脑袋。“……大人,您……您能保证,我说了就放过我吗?”

  辟邪王虚起眼眸,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觉得呢?”

  鸤鸠想,自己今天居然敢前往光明野,它也是吃了龙心凤胆,知道这位煞神的厉害,怎么还找死的往太岁的锋口上撞呢?

  当下无奈,一五一十说出了原委。

  ——巫炤什么都不曾说过,唯一只听闻发动那个阵法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代价,这个词不轻不重的撞在了北洛的心里,半个时辰之后,沉寂了数月的西陵城再度迎来了旧识的访客。

  “大人……我什么都说了,您放了我吧……”秃毛鸡身上的羽毛在颠簸之中又飞掉了几根,现在的它看起来活像一只从热水里滚过的乌鸡,模样越发可怜。

  “不想死的话,现在闭嘴。”

  鸤鸠迅速的飞起翅膀,吧唧捂住嘴,连连点头,无比乖巧。

  鸟儿敏锐的察觉到,进入到西陵之后,这位大人的心情变得差了许多。

  残垣断壁,沉淀了数千年的城池一片死寂,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不论魔、妖、灵,甚至连植物的气息都枯死萎缩,只剩干枯而脱水的残枝碎叶。

  分明一年前离开此地时还不是这般模样。

  北洛皱起眉头,他放开妖气感知向四周全部的建筑城市,返回而来的讯息里却什么都没有。

  “此处怎么会变成这样?”

  鸤鸠捂着嘴抬眼看向辟邪王,得了青年一个不耐烦的挑眉之后忙得开口。“……我也不知道。”鸤鸠说,那日阵法触发之后,它飞出西陵城时就发现这里已成一片死地。如果只是当时的生机被完全清除也就罢了,在这之后的几个月中,它返回再看时,发现这里依旧寸草不生,竟是连魔气都没有再出现。

  阵法……

  联系到时间的节点,北洛隐约觉得自己身上诡异的梦境幻觉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眼下看来必须去探一探那个法阵的虚实了。

  青年向前走去,一路从山石之间飞跃穿梭,绕过残破的石廊台阶,最终停在城中心一处巨大洞口前。

  这里距离花海的位置很近,北洛此前并没有见过这个洞。

  直径约三丈,像是突兀出现的塌陷,不规则的形状边缘延伸出许多向外的裂痕,稍一用力踩下又碎开下落一堆灰色的石块。

  黑衣青年向石洞之内看去,心中升起一抹奇妙的感应,这一次大约猜对了。

  身体一跃而下,踩着周边起伏的石块左右交替着落向洞窟的最深处。洞很深,足有数丈,似是从一幢建筑的顶部直直塌到了底。斜跳着踩上坚实的地面之后,黑衣的青年稳下身形。头顶天光从上而下,笼罩北洛周身,他环视周围,像是停留在一个空置的房间之中。

  中间的空地上堆满了上方坠落的石块。边缘的地方散落着几片残页,似乎此间主人在离开前已将这里的遗存全部带走或尽数毁去。

  约莫是巫之堂的某个房间,巫之堂里总有许多弯弯绕绕的地方,巫炤对此极为熟识,缙云知道巫炤拥有多个研习术法的房间,因为太过里间曲折,他从未深入参观过。

  术法需要空地施展,不是每一种力量都能并存在连通的空间里。

  这应当是其中的一件,只是想不到四千年前未有来过的地方,四千后却造访了。

  环视周身,黑衣的青年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向中间光照所及的部分抬步走去,踢开脚边几块堆叠的碎石,一片暗沉的纹饰从石块之间裸露出来,看起来像是法阵残破的一角。

  “出来吧,我知道你跟来了。”

  紫衣的女子从虚空中走出,他们默契没有对问那些心照不宣的话。

  有谁拾起地上的纸页,从残存的文字中依稀的辨认出了两个大约与之有关的字眼。

  “溯……回?”

  三

  鸤鸠被辟邪之力拘束着扔在墙角,瑟瑟发抖看着霒蚀君和前世为人族战神的辟邪新王讨论那个无名的阵法。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如果上天给他一颗后悔药,他一定告诫过去的自己千万别没事在西陵城里瞎晃悠,就算实在不小心触碰了残断的石壁导致地面撞碎崩塌,一连冲入底间房屋,无意中开启了巫炤曾研究过的法阵,也一定能个切忌别被好奇心害死——

  想想自己也好心啊,要不是依稀记得这阵法与缙云有关,他没事去偷看那位大人的境况干什么?还不是怕自己一时的失误真的影响到了对方。

  巫炤消失了,鸤鸠不知阵法开启他会有什么反应,想知道结果,自然只能去看缙云了。

  依稀记得这个法阵对于巫炤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鸤鸠虽不知名字也从未被允许翻看这屋内的卷轴资料,但它大约能猜到一些阵法的用途。

  巫炤曾经研究过溯回之术两次。

  一次是缙云被拖入魔域,一次是西陵毁于战火。

  其实还有第三次,不过并非是研究,至多只是路过时的片刻停留——用上“片刻”来形容,鸤鸠都觉得有些勉强——前两次鬼师是真的花了时间将自己锁在房中寻找上古禁书留存的资料记载,而在巫炤死后,怀曦亲手烧光了这里全部的存留。

  苏生之后最末的时刻里,鬼师夺取了西陵法阵的控制权后曾经从这间房门外的通道中走过。有那么一瞬间,鸤鸠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但鬼师还是径直的离开了。

  鸤鸠有问过,那个房里藏了什么?巫炤是怎么回答的?

  ——无用之物。

  “呸,就是个骗子……”鸤鸠撇撇嘴,它真是信了巫炤的鬼话,要是没用之物,缙云和那个魇魅怎么可能神色如此凝重?显然法阵触发后,辟邪的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异变。

  看来法阵的作用和鸤鸠想象的不同,可惜缙云大人是不可能告诉他实情的。

  一直以为这房中的阵法根本没有完成,就算曾经鬼师也许已经研究出了眉目,但千年已逝,谁能想到误打误撞竟还能触发。

  更何况……

  想起顷刻间真正沦为死境的西陵城,鸤鸠打了个寒颤。

  这里的鸤鸠思绪千回百转,那边的辟邪和魇魅在仔细的研究之下,略略得出了几分线索。

  西陵城中消失的生命之力确实应当皆是为法阵所吞噬,但北洛的幻觉是不是与之有关还无法确定,青年能感觉到他与这些阵法之间存在冥冥的感应之力,超越此世,追溯前生。

  源自上古,甚至也许存在一些更久远的联系。

  平日里蛰伏在深处的力量突然像是收到了启发似的抬起了头,北洛的心底萌生一个不太肯定的猜测。

  无论这阵法是否是梦境一事的主导,有一点可以确认,他应当与巫之血、或说是他体内的源血存在一些捉摸不定的联系。

  可惜,哪怕它现在已是停滞的状态,完整闭合的回路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磁场,辟邪之力与魇魅的蜃气竟然都无法穿透外层进入其中探查更中心的部分。

  思索了片刻,黑衣的辟邪王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云无月微微一愣。“……你想做什么?”

  黑衣的青年淡淡一笑。“试试看,说不定有用——”

  他没有与云无月商量,擅自做下了决定。

  血液从伤口中溢出,顺着掌心滑落滴下,晕开在法阵之上,血色瞬间渗透消失,下一秒红色的光暴涨而开。

  四

  北洛醒来的时候,他正靠坐在离火殿的座椅上。

  明朗的光落入房间,蓝色窗户半开半掩,投射在地面上圈出一片暖色的圆圈。桌面堆了一叠还未完成的政务文稿,笔平架在书卷的侧边,笔头微微翘起,依旧保持着写完笔画最后的模样,一抹半干的墨迹残留在一旁的桌面上,不知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

  黑衣的辟邪王有些恍惚,他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有人轻手轻脚得推开门向殿堂里看去,对上桌前青年的视线,来人愣了愣笑道:“王上,您醒了。”

  “应磊?”

  侍从点点头,方才应磊曾来过一次,本想向北洛汇报事宜,结果居然发现王上靠在桌边睡着了。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前日王上与霒蚀君一同离开了一次天鹿城,返回后霒蚀君似乎急于要再次出城一趟,临行前私下嘱托他们多多关注王上的境况,很不放心的样子。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能让霒蚀君那般平日水波不惊的大妖面露疑色……应磊心中叹了口气。唉,政务虽然重要,可有什么能比得上王上的健康呢,王上真的还是应该注意身体才是。

  不过今次……应磊怎么觉得王上醒来后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黑衣的王怔怔得看着自己半天没反应,侍从犹豫了片刻,尴尬得唤道:“王上?”

  北洛听到称呼略略回神,他低下头,入眼一件天鹿城黑色的王服,和自己之前穿的王族服饰略有不同……等等,王族服饰?他什么时候穿过天鹿城的王族服饰了?霓商应该只命人给做过王上的服装,不曾有过其他才对。

  应磊见自家王上又走了神,等了片刻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又问了一声。“……王上?”

  “……咳,什么事。”北洛清了清嗓子,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有点乱,太阳穴突突跳疼。

  应磊松了口气,可能王上睡糊涂了吧,他走入殿中,站在北洛桌前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汇报道:“是这样,今日光明野的巡逻已经完成,我们并未发现魔族残留的踪迹。”

  侍从说着此次巡查结果,北洛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光明野的事,跟他说干什么。

  掌心下意识的压上胸口,做完这个动作之后青年又面露不解。总觉得很多地方都变得很古怪……手中的笔吧嗒一声落在桌面上,心底涌起一抹诡异的情绪,好像不属于他似的。

  凭空长出,凭空溢散。

  “王上?”

  纷乱的画面出现的太快,北洛来不及抓住那些讯息,一切复又石沉大海。

  黑衣的王怔忡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光明野出现了魔,不告诉他这个天鹿城的王又能告诉谁?这句话浮现的时刻,心底莫名的传来一阵紧缩,像是窒息一般微微一哽。

  青年皱起眉头,下意识抚上胸口。应磊迟疑得看着自家王上,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北洛舒缓了一下呼吸,他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淡淡得冲着应磊挥手示意自己已经明了,既然光明野没有魔的踪迹,后面只需谨慎为上便是。

  应磊低低得应了声,临走前他像是纠结了一下,转过身复又回过脸,真诚得看着北洛说道:“王上,还请您一定注意休息,切莫太过劳累。”

  北洛微微一愣,停顿之间,对方行礼退行离开了离火殿。

  黑衣的青年有些晃神,他盯着桌面的文件看了许久却连一个字都进不了脑海。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但怪异之处在哪思索了许久终是不得而知。

  好像那天从西陵回来之后连着几日下来整个人都不太对劲。

  记忆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

  夜色降临,浑浑噩噩的白昼过去,晚间时分,北洛总算结束了一天的政务。

  窗外的街道少有行人,多数族人皆已回家同家人团聚。黑衣的辟邪王靠在坐在前厅的灯火下翻阅看书籍,平日无事的晚上也只有书能帮北洛打发时光了。

  夜晚的离火殿除非有要事,平常少有人打扰,今天出现了一位意外的来客。

  紫衣的女子走入殿中时,北洛正在翻阅着刘兄新写的连载话本《阳平伏魔录》。初时青年并没有注意到女子的到访,直到听见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北洛抬起头,正对上霒蚀君的眼眸。

  暖黄的灯光将辟邪灰色的瞳孔染成温和的色泽,好似珠宝铺中剔透的琥珀。

  北洛放下手中的书卷,看向有一阵没见的友人淡笑道:“你回来了?”他记得,应磊说前日里自西陵返回后,云无月就再次离开了天鹿城,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这种事友人居然没和他说过,最后竟是从属下嘴中复才知晓。

  云无月已经静静得看了他许久,见对方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她垂下眼帘。“你……”话到嘴边却又没能说下去。

  北洛看向她,视线中带上几分疑惑。“出了什么事?”

  青年的疑问不似作伪,女子皱起眉头仔细得盯着他复又瞧了两眼,终是欲言又止。“不,没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斟酌着词句装似无意的问道:“你最近……感觉可好?”

  这个问题很奇怪,他有什么好不好的?“……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女子再次沉默下来,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像是刻意换开目标似的,转而问起北洛手中的书,聊了几句之后,霒蚀君便言道天色渐晚,他应注意休息,而后不等北洛再转回最初的问题径自离开。

  留下黑衣的辟邪王一头雾水的坐在正殿之内,揉着额角升起一阵难言的心累。

  看来奇怪的不止他一个人,云无月也浑身不对劲似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那天夜晚,北洛好像做了一个很长梦。

  半是晴朗半是阴云,柔和的风拂过耳畔,吹开天幕中落下的雨丝,他站在暗沉的天色之下,微凉的水珠沿着发丝与脸颊的轮廓淌下。有谁从身体中如重叠的幻像缓步走出,走到对岸温暖的阳光之下。

  那是一段与他无关的故事,可偏偏对方拥有他的名字,他的外貌,他的性格,还有此间世界里他一切失去的东西、人、和事。

  温暖的亮色闪烁在明朗蔚蓝的天空之中,却半点都无法触及他所在的世界。

  醒来的时候所有的画面抽离了脑海,胸口跳跃出点点温暖的热意,再行感知一切却又烟消云散,如同一个失误的错觉。

  他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仔细回想,绞尽脑汁依旧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想不起来,只能索性放在一边暂不关注,之后的日子就此回到寻常。

  正常的早起,换上精致的黑色王服,长长的发丝低束在脑后,走路的时候发尾微微浮起复又贴回背部的衣料。天鹿城的王有许多琐碎的事物要忙,应磊还在能力培养阶段,除去比较直接的任务外,他很难帮北洛分担更多的工作,特别是事关王族的部分。

  一日的工作结束后,黑衣的王有时会出门到街道上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偶时能看到霓商带着两个侄儿从王宫方向走来。自从北洛正式接管天鹿城的王位之后,霓商就退到了幕后,见到先王王妃和两个侄儿的时候,北洛的心跳微微一顿,无形中莫名生出了一分难言的退意,但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有什么不对吗?

  年纪小些的女孩先跑过来,拉着北洛的衣服小声的问他什么时候来讲故事。

  大些的哥哥紧随追来,似是想拦住妹妹别打扰叔王政务,他偷听到母亲和霒蚀君的对话,叔王最近身体状态不佳,他和妹妹不能再去给叔王添麻烦。

  少年抬头对上北洛的目光微微有些抱郝,北洛摇了摇头示意他从不在意这些。青年摸了摸侄女的脑袋,答应她过些时候有空了就去王宫给她讲话本故事。女孩心愿得到满足笑得开怀,青年又指点了几句少年的剑术,与侄儿侄女聊了几句之后,目送他们回向王宫。

  临走的时候,隐约听到侄女小声的疑问为什么北洛明明是天鹿城的王却一直住在宫外。霓商意味不明得看了一眼青年,得了对方一个淡淡的挑眉之后,她无奈得叹了口气,转而寻了别的理由说服了女儿。

  ……离火殿吗。

  北洛转过脸看向身后的宫殿,初入天鹿城他被玄戈关在这座宫殿里,发生了很多事之后再行归来他也没想过离开此处。

  就算成为新王,他也并不想住进王宫。

  对外明说的缘由不过只是浮于水面的表象,真实的原因只怕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为什么呢?

  黑衣的青年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细斜的晚阳落入眼眸,他缓缓闭上双眼。

  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都非常正常,一如往日……

  大概他最近真的休息得不太好,晚上睡不踏实白天才会胡思乱想。

  恍惚之间,青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遥远的语调模糊不清,他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转瞬即逝,隐没在喷泉流动的水声之间。

  又过了些时日,一日白天,侍从带来了人界栖霞师父师娘的信。

  信中询问了北洛的境况,师娘贴心的关切让青年心中一暖。信件最后的末尾,师父提到了一件不太重要却忽而触动了青年心神的事。

  后山植木成林的工作渐入尾声,曲先生询问北洛可有空回来欣赏一番。

  胸口凝聚出一抹跳跃的热度,像是提醒着什么似的,牙山的记忆随之浮现眼前。北洛回忆起自己与云无月离开寻得真相山腹之时,曾面对山林许下感激与允诺,来年开春定在山中造林十里,以谢幼年护佑之恩。

  有什么相似的场景透明的重叠而上,北洛的心底微微一动,决意抽空回一趟栖霞。

  月前冬末的时节里,黑衣的辟邪王曾寻人专门联系了几位人族的商人,给他们足够的银钱拜托这些商人从各地选择寻来最好的树苗,最有经验的工人,施最好的肥料,开春之时赶到牙山,寻山中合适的土地成林十里,报答山灵恩情。

  有些时日没能回到牙山了,北洛在这里生活的暖岁不算山腹中的日子,光是曲先生夫妻照料的时光就足有数十年。对于这片土地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十分熟悉也倍觉亲切。

  春日的暖阳下,来往的农民与工人聚集在山坡之上,干活忙碌热火朝天。

  北洛站在山脚之下,远处的坡道上一排排新嫩的树苗迎风晃动,翠色的新叶星点散落在枝头,弱小却又坚强的焕发出勃勃生机。青年绕过坡地,走上另一条鲜有人问津的道路,转上山地,缓慢的走入一处无人的山中房屋。

  空荡的院落中,一切摆设还是北洛记忆中的模样。他的目光扫过墙壁屋舍,最后落到房檐之后的还沉睡在冬日余温中的山林。

  突兀的画面闪现脑后,有谁站在自己身畔向着山林的方向遥遥一礼。

  ——待冬日过去,新春之时,我随你一同来此。”

  他好像说了什么话反问回去。

  ——山灵有恩于我,与你又有和关联。北洛瞧着兄长正经的模样,勾起唇角淡笑反问。

  那人抬起手扫过他额前散开的碎发温声轻笑,语音却是郑重宛如承诺。

  ——你自幼流落山中,倘若没有山灵提供雨露与生存之所,我便不可能见到如今的你。这份恩情,自当回报。

  如潭水深沉无波,又似曜日温暖清朗。

  走时深秋,来时春夏。待到明年绿叶抽出新芽,寒冬已过,春回大地之时,他会随他一同来此,植树成林,回报昔日恩情。

  是谁定下了约定?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这段场景真的发生过吗,若是发生过为何他没有半分印象。

  “北洛。”

  有谁的声音打断了思绪,由远及近念出了王上的名字,青年茫然的转过身去,模糊的面孔一闪而逝,朦胧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最后一切聚焦成云无月的脸,北洛隐约觉得方才呼唤自己的人并不是她,但究竟是谁,他却又说不出来了。

  “北洛,你还好吗?”霒蚀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夹杂着一声温凉的叹音。

  “……”

  黑衣的青年没有回答,他也想问这个问题,比云无月更期翼知道答案。到底怎么了?这些日子里,北洛反复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破绽,而他自己再正常不过。

  紫衣的女子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无言。

  柔风拂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的山林中偶有飞鸟鸣啼而过,回声传来诡异而悠长。

  女子的裙摆微微浮动,她注视着青年的眼眸,像是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似的,踌躇之后用极为平缓语气轻声问道:“北洛,你还记得玄戈吗?”

  露珠滚下草叶,混入泥土中消失不见。

  黑衣的王挑起眉头,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有奇怪。“……哈?”真的不太对劲,充斥着古怪。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是从西陵回来之后——他觉得自己有时不太像自己,而云无月也是满心违和。

  这和西陵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等等……说来,他之前为什么要去西陵?

  记忆中突然的断层让心跳慢了一拍,辟邪王觉着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这时,那厢的云无月再次重复了一遍问话。

  青年停下思绪,他听到自己回答,当然记得。

  女子再问:“玄戈是谁?”

  “云无月,你怎么了?”北洛露出好笑的神情,这种问题未免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青年摊开手,哭笑不得的回答道:“玄戈是我的孪生兄长,也是不由分说把天鹿城这个摊子强丢给我的人,要不是他已经——”笑容凝固在唇角,下一个词忽然之间他无论如何也说出口了。

  他知道答案,却好像有人阻止着自己说出那个明确的词字一般。

  “玄戈已经怎么了。”云无月说着一句问话,语气里却带着真实的肯定。

  北洛怔忡在原地,女子看向他的眼神饱含怜悯,带着一丝难掩的忧虑与无奈。

  ——北洛,你做梦了。

  这个梦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