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27章 番外 参商-2

  一念流连,一念望断。

  【断望】

  身处这一刻时你无法想象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

  命运引领着时间一步步向未知中既定的方向走去,它从不停步,更不会回头。

  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时他才忽而觉着,原来对着那如泡如影的梦境讽出一声“荒谬”,终到末了竟也成了一出无望的奢求。

  一

  天鹿城的侍卫们最近都在私下窃窃私语。

  “……你们说,王上最近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清楚啊,感觉王上的精神状态比平日差了许多。”

  应磊走过的时候呵止了这些蔓延的留言,但强行压制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不如说,侍卫们谈聊的疑惑也都是应磊为之忧心的。

  连先王妃都出于关切询问过情况,可事实上应磊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

  黑衣的青年站在空荡的离火殿前厅之中,他保持这个姿态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长发垂落身后,眼眸微闭,如一尊雕像般无声无息。

  应磊唤了一声。“王上?”

  没有得到应得的回声。

  数息之后,青年好似如梦初醒一般睁开眼眸。应磊隐约察觉到了某些极为复杂的情绪从王上灰色的眼眸中一闪而逝,像是雨天阴沉的雾霭,灰蒙而压抑,黯然中带着少许无声的叹息。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王上好像在失落。

  但是一切收敛得太快了,下一秒北洛的神色已然回复了平日的淡然与沉默。王上没有注意到应磊的存在,他好似陷入了沉思。

  “……王上?”

  黑衣的辟邪王这才发觉到房中还多了一个人,他略带诧异的转过脸,应磊脸上混杂着担忧与疑惑的表情映入眼帘。

  北洛眼眸微闪,他知道属下想问什么,但他不能回答,也不会直言相告。

  满腹的疑问被王上轻描淡写的挡回,侍从并非鲁莽无知的蠢物,王上清楚的划出了界限,泾渭分明,他没有越过范围的资格。王上是强大的,强过天鹿城中的所有人,他若真遇到了难解之事只怕也不是旁人能出力相助的。

  身为属下,如果无法提供帮助,那只能尽可能为王减少其他烦心之事。

  护卫离开之后,厅堂中再次只剩下北洛一人。

  他的警惕性真是越来越低了,竟然连有人进入都未曾察觉。这不是一件好事,梦太过真实,抽离了他对外界的感知,而且这玩意似乎很耗费精神,是因为睡觉时也在做梦的关系吗?就好像这些日子里头脑从未得过真正休息,青年揉着眉心,隐隐有些酸胀疲惫。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一时失察。至于和梦境的内容有没有关联……

  今日他看见了什么?凌星见,完好的鄢陵。

  再次看见记忆中无损的城镇,花摊街道,热闹非凡。梦中的自我给与人族提醒与警告,尽管觉得梦中的自我和他并非同一人,但客观来说,这一日那家伙的表现可圈可点。

  至少完成了应尽之事,换位思考,北洛也不确定自己能比对方做得更好。

  久违的,他回复了几分认同之感。

  曾经的不习惯,日子久了,总有一天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一个慈幼坊的孩子围上前,盯着黑衣之王手中的卡片露出好奇的神色。“这是什么?”

  北洛抬手翻出一张夹在指尖,正反螺旋着展示在孩子们眼前。“这是千秋牌,人族的牌戏。”

  女孩听不懂,老老实实发文。“牌戏是什么?”

  北洛的眉眼略略柔和,指尖一勾,纸牌回到袖中。“是等你长大了才能接触的东西。”

  孩子们发出齐声失望的叹息。“现在不行吗?可是上面的图好好看。”

  黑衣辟邪王面对这波可爱的撒娇丝毫不为所动,他淡笑着抬手摸了摸一个孩子的脑袋。“小孩子该回去好好读书习字,别成天想着玩。”

  一个男孩偏过脸,听完这话才意识到牌戏与玩字是联系在一起的。“诶,原来王上在玩吗?”

  “……咳。”北洛轻咳一声,啧,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和盈站在一旁观望了半天,闻言轻笑缓步上前,帮着自己家王上解围。“来吧孩子们,该到读书的时间了。”

  临走的时候,一个孩子还恋恋不舍得扯了扯北洛的衣袖。

  “王上,等长大了之后您一定要教我们呀。”

  目送一群孩子远去,青年低下头,看着手中薄薄的纸牌。

  他是不是带了个不好的头呢?

  恍惚间,镜面另一边的世界里,纸牌叠在手中,哥哥初涉牌戏,认真而下手果断,弟弟在一旁观得饶有兴致。结束的尾声间,阳光下,谁的眉眼神色平静沉稳,带着几分少见的柔和。

  ——家兄。

  两个字眼溢出唇齿,青年回忆着梦中的声调,明明都是第一次说出这个词,为何对岸的存在就念得如此自然流畅,是因为他所唤之人就在身畔吗。

  青年闭上眼,自嘲一笑。

  他也真是魔障了,没事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过是两个字罢了有什么难的?只不过刻意比不得随口放松来得自然而已。

  再者,他的天鹿城里已经没人能够承担这个代称了,两个字眼说得再顺畅也没什么意义。

  他和他终是不同的。

  抬手将牌收入衣带,青年站起身,转回向离火殿的方向。

  二

  夜长庚的出现如同一粒落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荡开一圈流淌的波纹。

  ——你是为了谁在谢我?为你自己,还是霒蚀君?

  黑衣的辟邪王来不及反应兄长那句突兀而质问的话语,就随着镜面对岸的自我一同坠入了梦魇。

  北洛做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梦。

  这段经历于他而言已是第二次,脑海中属于幼年的记忆翻涌而上,理智神识离一点点抽离思绪,变回到白十年前最初懵懂的幼兽模样。光怪陆离,破碎交叠,画面像是戏台更替的节目,引领他重返苏家的庭院,躺回僵窝了五十多日的病床,回归山林洞穴,身后追赶着一箭擦过身畔的猎人。

  他梦到了浮彦,温柔的棕发辟邪轻轻的抚摸他的头顶,他本该记不得这段旧事,但如今好像真的亲身经历一般,浮彦将他抱起,小心的藏在草叶之间,掩去他残留的所有妖族气息,温柔而惋惜的说出道别与祝福之言,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从此消失于北洛的人生之间。

  很多儿时的旧事浮现眼前,最后幻化成流光一般漂浮的碎片散落回脑海深处。

  等一切沉淀凝固之后,留在记忆中清晰的部分是出现在眼前的白衣青年。

  他看清对方面上每一寸神情的变化,他记得他的眼神,他熟识他身上的气息。那人缓缓蹲下身,他看着兄长在自己面前张开双手,他的手臂温暖有力,他的动作轻缓而温柔,他的怀抱像一个安稳的居所。

  ……还有额头上那个轻柔、温存,又充满克制的吻,灌注了过分浓烈而炽热的温度。

  仿佛呵护着世界最为贵重的珍宝。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玄戈缓缓松开手,掌心拂过他额前的碎发,用很轻声音在他耳畔说道:“你该回去了。”

  兄长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黑暗中,北洛从梦中醒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语双关。

  分明只是一个旁观者,却被迫成了剧中人。

  “你醒了。”

  低婉的女声传来,北洛看见眼前的友人魇魅时,面色中露出一分微妙的迟疑。“……云无月?”

  紫衣的魇魅转过身,从床边走到窗前,目光如水般沉静,她平静的说道:“你陷入了梦境。”

  在那个一瞬间青年觉得自己的神识很是恍惚,他在哪呢?九年之前还是十一年后。他张开嘴,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玄戈呢?”

  像是一瞬间起了雾,整片世界仿佛模糊般略微晃动。

  云无月眼中浮现出惊讶,她唇瓣微启似是想说些什么,床上的青年却忽然笑了。“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女子没有出声,黑衣的青年也并没有期待她的答案,他只是从床上坐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清了清嗓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叹道。“……只是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他怎么会真的以为自己去往了十一年前的世界?

  北洛可不是那种爱幻想的无聊人士,他活在当下,活在现实里。

  女子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只是微转过脸面对着友人淡声说道。“北洛,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黑衣的王微微一怔,纷乱的记忆涌上脑海,啊……说来夜长庚的画面出现前,他似乎正与晚班的侍卫交代着近日的公务事宜。

  “……可知,你已睡了两天两夜?”

  之前的前些日子里,云无月听北洛说起了幻觉与梦境一事。

  初时,霒蚀君并没有起疑,饶是她知道北洛没有说完梦境的全部内容。

  真相隐藏在截断的话尾间,云无月没有多想,兄长的早逝以及天鹿城城破的记忆都是北洛心中灰暗的记忆,她贴心将这未竟的话语理解成了友人对此生出的感慨与叹息。

  这并没有错,只不过一切不止于此罢了。

  北洛最后的补充是云无月想说而不知如何出口的提醒,对方眼底的清醒落在女子眼中让她心下稍安,而那份不知缘由的排斥嘲意也同样被魇魅敏感察觉。

  表露得很少,仿佛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以精神为食的妖族对情绪的感知力远超于常人,理性的魇魅洞察的一刻心生疑问,严格意义上说这两种负面之意出现并不奇怪,梦境幻觉皆是强加之物,被迫承受虚假之物而感到愤怒,这是符合逻辑的,但仅凭这个理由不足以解释情感如此浓烈的原因。

  委实奇怪。

  除此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云无月并不喜欢不经旁人同意就随便窥探他人的内心,而北洛避而不谈的反应告诉她,那个时刻显然不是问话的好机会,怕是说出口了北洛也不会正面回答。

  思来想去,女子终究只是点了点头,言道若有其他异常第一时间与她联系详说,而后短暂的离开了天鹿城,外出寻找风里霜探寻这未知之症的原因办法。

  可惜,寄灵族的族长对此类之事竟也是闻所未闻。

  最后,风里霜答应会派出族人协助探寻治愈之法,云无月遂返回天鹿城,可她没有想到,一入城门就听闻了辟邪王昏迷不醒的消息。

  没有人能唤醒突然陷入沉睡的辟邪王,好在这件事发生时恰逢霒蚀君归城,竭力压下才没有传开引发骚动。

  外人只当王上最近甚是劳累,专门调出两日来好生休养。

  霓商是知道详情的,如今听闻北洛醒来,她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离火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金发的女子走入门中,话音落下,她才发觉了房里诡异的气氛。

  黑衣的青年站在窗边,云无月停在友人数米之外的位置,没有声音,没有对话,像是僵持而立的对峙。

  霓商打消了这个诡异的直觉,那可是北洛和云无月,就算霒蚀君不会成为天鹿城新任的王妃,以女子对这二人的了解,这世间应该没什么事能让他们生出足以冷战的矛盾。

  如果真有什么……

  思绪没有走下去,北洛的声音吸引了霓商的注意。“无事。”他给出了官方蒙骗的说辞。“只是最近有些累,不必担心。”

  这话说给天鹿城的所有人,都可以梳理过关,不管信不信,没有人会反驳王上。

  只除了霓商。

  霓商不是应磊,更不是寻常族人,当年她可以在北洛重伤之时直言阻拦他前往人界,如今也不会被两句打发的回复随意骗过。

  金发的女子走到青年身前,直直的面向亡夫留下的弟弟,难得的带上几分王妃与长辈特有的威严。她说,天鹿城的医师在北洛昏睡的时间里帮他诊断过身体,除去最早的玄戈灵力还未曾相融一事以及天星尽摇一役留下的暗伤,其他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兄长的灵力存于身体,虽暂时无法吸收但也并没有影响北洛的状态,而一年前战斗中造成的伤势与妖力匮乏则一直在缓慢恢复当中,这两者都不会成为病因,可无端的昏倒绝不该是小事,如果北洛知道什么更应该第一时间说于她知晓。

  真诚的关心和认真落在耳畔,北洛眼神微闪,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

  青年的王终究还是说出了一部分实情,白日出现幻影,夜晚陷入梦魇,他说自己无端的常常会看见幻觉,但都是模糊的意象与画面,看不真切却使人分外疲惫。

  当时的言语没有骗过云无月,但刻意修缮调整措辞之后,这一次,霓商相信了他。

  金发的女子离开殿堂前往四极书阁寻找过往的记载,同时下令亲信去外间秘密搜集与之相关的情报,顺带传信给人族的晴雪姑娘,兴许人族的医女对此症有所耳闻。

  就算这些努力最终都毫无帮助,但总比坐着靠云无月一人寻觅解决途径要好。

  先王妃离开之后,离火殿的寝宫里再次只剩下新王与霒蚀君二人。

  有些事说与云无月听已是北洛最大的底限,若非他一人实在不知如何破除这魔障一般的梦魇幻觉,这些秘密就算烂透心底他也不会与任何人提起。

  对此,云无月心照不宣。

  只是友人不会对霓商戳破谎言,不代表她察觉疑问时不会对北洛直言相问。霒蚀君看向北洛,眼眸中流转着青年不愿意解读的情绪。“你梦到的人是玄戈。”女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字里行间带着肯定的含义。

  北洛发出一声嗤笑。“最开始我就说了——”他淡笑着看向窗外明朗的阳光,光芒透亮,照射进房内,停留在他灰色的眼眸里,融进那未达眼底的笑意之间。“我梦到了过去的天鹿城,所有人都活着。”

  “……这之中包括玄戈,也没什么不正常吧。”

  云无月闭上眼,青年的语调听不出情绪,她却嗅到了深藏之下的疏离与拒意。“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年点了点头,一脸非常赞同的模样。“我知道。”他微闭了一下眼。“不过都是幻觉罢了。”

  是什么让云无月生出了疑问,是醒来时的恍惚,还是乍见霓商时露出的动摇?都是,也或许都不是。

  根源在他自己身上。

  一股难言的疲惫涌上心头,青年忽的对继续话题失去了全部的兴趣。

  “云无月——”

  他想一个人呆一会,至少现在他希望友人不要再多问了。

  放在数日之前,北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拥有此刻如此复杂的心境。

  从最初的好奇,漫不经心,到慢慢体会到几分滋味之后的感慨,半笑半叹,故事开始的时候,北洛没有太关注梦境是否有违逻辑——反正知道这都是泡影般的片段,但是就算是幻觉也是难得的体验——先代的辟邪王走得太快,所有一切都过于匆忙。

  北洛知道玄戈是他的兄长,但兄长和弟弟之间究竟会如何相处,他不清楚,也想象不出来。那不是师兄弟或者观摩别家弟兄的生活就能模拟或替代的,而梦的细节太过真实,声线,语调,眉眼,神情,活着的玄戈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对话,并肩同行。

  过于真切,却又是彻彻底底的虚假。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放平了心态的,左右是假的,不至于沉迷其中,既然是意外的机会,能通过这些画面圆一份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又有什么不好?

  开端的时刻,北洛真是这么想的——如此想,却未必能做到。

  人生之苦,其中有一名为求不得。

  梦境抓住了他的软肋,对于兄弟相处的细节,他无法抗拒。

  细水长流。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从未感知过的,来自于兄长、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默契、关心与对白。的确,其中的故事有极不符合道理的地方,但现在想来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说到底,这都是旁人的故事。

  除去有违人理的情感外,其他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会不会有一天,他甚至因为观摩了他们的故事太久,最后也能欣然接受?

  ……谁知道呢。

  不过就算有一天这个梦境能够让他习惯于此,那也终究不是他的兄长,就算感同身受,所有的戏目也终究与他无关,皆属于另一片世间下两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镜面的自我缓慢的动了心,北洛观摩着一切,比后知后觉察明自己心意的弟弟,他更早的发现了兄长心中的一点点清晰的情感与欲念。

  ……依旧是觉得有些荒谬,但却也不至于再感到不满或是排斥,大约这些时日已来他是真正变为了一个旁观者。

  陌生人之间发生的事,是爱是恨是仇是怨与他并无关系,既然必须强行观看,那么他只能承认自己有兴趣的地方是从这些画面中窥探想象,换位思考落于自己身上时生活该是何种模样。

  条理越发清晰,心态越发清醒。

  于是这又无可救药的陷入另一个诡异的怪圈,栖霞的绿荫,师父师娘,师弟师妹,欢乐有趣的场面展现眼前。青年的心中涌起几分难言的惆怅,如果他的兄长,属于这个世界的玄戈还在……他大约也是会带他一同去往的。

  青年会领着哥哥走到师父师娘的面前,告知他们他的身份,让玄戈认识自己的家人。也许他还会带他去看羽林糟蹋的木屋,让他好好了解一下自己一个命令给旁人带去了多少麻烦。

  生活会是这种模样——

  很久之后,等所有腐烂变质扭曲的深埋之物曝光于朝阳之下时,北洛在终于真正的意识到,哈,原来从一开始这个梦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退路。

  他是一个口渴的人,眼前摆着一碗有毒的水。

  三

  就在北洛以为日子会继续这样一天天走下去的时候,梦境准备了一份不大不小的玩笑。

  天知道,当时他甚至隐约做好了有一天他会习惯于接受面对另一个世界兄弟之间超越亲人情感的准备,然而事实总是在考验着他的承受能力。

  从离火殿的寝殿醒来的时候,青年还有些浑浑噩噩。

  他披上外衣,走出房门,穿过长长的通道进入前厅。空荡的厅堂里站着两个女子的身影,一个暖色活泼一个冷色沉静,定睛看去是岑缨和云无月。

  岑缨正是二八年岁,瞧起来青春焕发活力四射。

  北洛露出一丝迷惑的神情。“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岑缨会出现在天鹿城?不对……岑缨的年纪……

  思考未来得及继续,那厢的姑娘瞧见北洛出现,向着青年抬手热情得打了声招呼。“啊,北洛是不是被我的不请自来吓到了?”她眯眼一笑,举起手中的绘本,笔尖轻敲着封面发出哒哒轻响。“是这样,再过些日子我就准备出海了,想去海对岸的地方看一看,瞧一瞧那里的人和事。”

  女孩说出自己的理想和计划,一脸期翼得到认可与赞同的神情。

  云无月被岑缨的情绪感染,眼神也变得温柔下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得了霒蚀君的支持,少女转脸看向北洛,等了半天却见对方有些发愣,不觉疑惑得偏过脑袋:“北洛,你怎么了?”她仔细瞧着友人的神色,略是担心的凝起眉。“是不是没睡好,昨晚忙得很晚吗,看你简直像熬了一夜没睡似的?”

  昨晚……似有什么破碎的记忆融入脑海,青年微微一怔,而下一秒他听得云无月忽然沉声严肃得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北洛。”

  黑衣的青年像是忽然回过了神,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红,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后,复又迅速转为青白。

  北洛后退两步,转而头也不回得冲回了寝殿。

  像是迫切而的需要一份证明,然锦被掀开,目光触及床单上残留的痕迹,青年的脸色化为一片彻底的惨白。跑动的时间里,风带走了衣料上残存的热度,于是腿间湿润的粘腻也迟到一般进入感知之间。

  抹不灭的证据如同晴天霹雳,突兀冲上心头的情绪伴随着激荡的妖气撞开一圈隐隐的气流,只听“砰”得一声,墙角边一个精致的花瓶应声碎开。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年下意识猛地抬手用力得关上房门,他的背部紧贴在门板之上,仿佛这样就能隔断外界全部的预知,把这些难堪的秘密全部锁入心间深处。

  “北洛,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云无月的疑问。

  “北洛?你没事吧?”这是岑缨的担忧。

  青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止住自己身体的颤抖。“……没事。”他倒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吞咽下一口唾液,青年清了清嗓子,压制着心底翻涌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声音对外面的人开口解释,他还需要一点时间,他们在前厅等他就好。

  人族的姑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云无月大约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她阻止了少女的疑惑,寻了借口顺手拉走了岑缨。

  黑衣的青年靠着门板一点点滑落在地,他颓丧的跌坐在地上,低下头把脸深埋进掌心之间。

  脑海中的画面翻涌而上,记忆存于梦中所有不甚清晰,但某些关键的剧情还是被大脑完整的记录了下来。被进入的瞬息,强烈的快感,从上覆盖而下的桎梏,温柔却不容置疑的吻,还有流淌耳畔的低沉嗓音。

  下一秒,青年惊恐的发现自己甚至再一次升起了反应。

  理性意识到现实的瞬间,北洛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他觉得他应该吐出些什么,以此表达内心疯狂的排斥与厌憎。

  但事实上后来回头想起,感知中最为明确的依旧是流窜于全身的热流,就好像那并非是旁人的记忆,而是属于他自己的身体。

  疯了,全都疯了。

  北洛一生经历过很多痛苦的事,儿时,苏家,后来过了数十年太平的日子之后,他来到了天鹿城,名为天星尽摇的灾难拉开序幕,。

  还有所谓的选择。

  上一世,缙云人生的末尾毁在一个并无错处的选择上,这一次反目成仇的旧时友人第二次摆出了抉择的难题,人族还是亲族?鄢陵被魔化的植物毁尽,辟邪族险些迎来灭顶之灾。

  北洛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再对他的精神造成磋磨。

  但他没有想到,世间的折磨从来不只一种。

  北洛从未想过自己与兄长之间会拥有超越兄弟实质的关系,就算真的有一天他会因日复一日的细水长流而接受故事那边的情感,但那也一定是很久之后的事——绝不是现在。

  更何况,他刚刚面对了一场真正的情事……

  辟邪拥有漫长的寿命,北洛在这世间存活的岁月也远远长过寻常走兽与人族。

  最初儿时年幼的辟邪曾山野里见过交媾的野兽,它不懂行为的含义,长大之后才知道那是繁衍的本能。自从为人收养神智开启之后,人伦道德羞耻纲常更是融入生活,师长将道理灌输进入北洛的脑海,青年不如寻常人族那般过分恪守却也并非开放之辈。

  北洛自知自己不同于人族,他想作为人活下去,但却不适宜与人产生情爱纠缠。鱼水之欢则是更远的事,他想象过初尝禁果的滋味,等他寻到一个真心相慕的人,情到浓时自然而然。

  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如今的模样。

  平日的幻觉,他能体会梦中自我的每一分情绪,却并不能接触肉身拥有的五感体会。然而,在这份属于两个旁人的故事里,他作为一个局外的观者被迫体悟了其中一人全部的感知。

  它成了一个直接的春梦,模糊的记忆里只留下了最强烈的部分,不论精神还是身体。

  他觉得恶心却无法真的吐出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忘记,却总在每一个意外的瞬息里,不受控制回想起属于那一夜真实的片段。

  明明什么印记都没有留下,身体却像是留下了记忆。

  在所有死亡的刑法里,痛快结束永远是上位者最仁慈的判决。

  再见到岑缨时说了什么,北洛浑浑噩噩的一句也没记住。只记得后来走上天鹿城街道的时候,青年迎面碰到了霓商。

  从未有过的羞耻感席卷周身,让青年周身一凛,竟是连目光都不知该放置何处。

  “北洛,你怎么了?看起来脸色很差的样子,可是最近没能休息好?”金发女子的声线温婉柔和,像一泓清泉落入青年的心底。

  急躁的心在理智的压抑之下慢慢平稳,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浓重的愧疚。“……无妨,劳你挂心。”

  北洛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霓商没有多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嘱咐他注意休息,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青年垂下眼帘,道了一声多谢。

  北洛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离火殿的,进门的时候他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已逝之人早已往生轮回,用他们的形象编造扭曲不符的故事是不可原谅的冒犯。心底一片冰冷的寒意,冷得刺骨,冻住曾经因这些断续日常而升起的所有热度。

  故事展开的内容如同对兄长的亵渎,北洛无法允许自己居然梦到这种事。想来若是玄戈还活着,听说了这种恶意的编排只怕也会雷霆震怒。

  没有准备,没有预告,一切到来的太过突然,结束之后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机会。

  云无月口中梦境是潜意识的写照,这根本就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他北洛便是再对着这些故事看上千年万年,也不可能对兄长生出如此畸形的绮念。

  ……他怎么对得起玄戈,怎么对得起霓商。

  简直丧心病狂,荒谬可笑。

  厌憎感充斥内心,晦涩的苦味弥漫唇齿。

  所有的一切被钉上虚假的符号,无论是自己、兄长还是所有其他活着的人。

  然而一切还在继续——

  暖阳下木屋外情人间的温存展现眼前,他就算找个人打昏自己,这段画面也依旧会在梦里继续展现。

  ……他甚至能体会到镜面自我接受兄长的妖力时,那种周身体会的温暖与舒畅。

  暖多一份,心上冻结的冰便蔓延一寸。

  越发清晰的感知像一张嘲讽的面孔,告诉他就算剁去手臂刨去感知,属于另一个人的心情还是会传入脑海。除非生机就此断绝,心脏停止跳动,大脑不再运转,或许这种折磨才能消失。

  兄长带着笑意的嗓音回荡在耳畔,他对他说:安心。

  梦里的人强装镇定,心底弥散的暖意充斥着石墙外全部的世界。

  梦外的人如坠冰窖,不知道此间的磨难何时何地才能走到尽头。

  四

  这可能是云无月唯一一次见到北洛如此狼狈。

  霒蚀君见过友人很多种模样,不论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羸弱不堪伤痕累累,无论何时何地,就算说起痛苦的选择与回忆,黑衣青年的眼眸中从未熄灭中那份属于他特有的光影,那是属于北洛的金色火焰,闪烁如萤火,亦炫目胜过朝阳。

  ……然唯有此刻是不同的。

  仿佛是从倾盆的大雨中走来,额角的发汗湿贴在脸上,灰色的眼眸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他的脸色白的像纸,只是随意的站在云无月的面前,女子却觉得他像一张绷紧的弓,承担的张力已然到达了极限。

  “云无月。”

  青年念出了她的名字,微微勾起嘴角,勉强的弯出一个几不可闻的笑意。“什么办法都好——”便是暂时切断意识他也不在乎。

  “帮我停止——”

  停止这些梦境吧。

  话没有说完,画面毫无征兆的突现眼前。

  似乎是回到了师父师娘的家中,北洛看到自己走出了房门,应当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敛去了气息站在街角的阴影处,看向远处山脚浓密的绿荫。

  身后是师弟师妹们郎朗的读书声,他听不见,耳朵里选择性只流入了自己想知道的对白话音。

  阳光从枝头洒落,树叶摇晃,模糊了老人与白衣青年的身影。

  ——我们知他并非人族,时光在你们身上走得比人族要缓慢许多,这些年我与柔儿逐渐老去,我们最担心的事莫过于自己百年之后,北洛在人间该会面对何种处境。

  老者感慨的长叹,他知道北洛想成为一个人,以人的方式活下去,可是他终究并非人族。

  ——如今,北洛终于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亲人,我们也能放心了。”

  ——在北洛心中,您与夫人永远都是他最重要的家人。

  曲先生笑着掠过胡子,目光落在玄戈脸上,像是一句转折的措辞。

  白衣的辟邪王自当听懂这未竟话语中的等待,当下向着曲先生作揖施以深深一礼。

  ——还请曲先生放心,往后的时光我定会照顾好北洛。

  说这话的时候,梦中的兄长声调平静沉稳,口中的话语字字郑重,如同誓言。

  ——只要我在一日,此生定会护得他周全安稳。”

  老者连连点头,长叹一声,眼中微有些许热意。

  如此甚好,甚好。

  有此承诺,终得心安。

  “北洛?”

  恍惚的回过神,时间只过去了短暂的瞬息,在北洛的世界里,他却已听完了一段郑重的诺言。

  云无月皱起眉头,她注视着友人瞬息变化的神情,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突然的晃神,放空的眼眸,失神的意识,还有结束回神之前,那忽然浓烈而晦涩的伤感。

  不过数秒,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异常,友人却像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北洛,你怎么了?”

  青年闭上眼,良久之后,像是所有的情感都忽然消失了一般。

  云无月听到他淡声回答。“没什么,做了一个梦罢了。”

  五

  出离的愤怒上浇来一盆温热的水,将他浑身淋得湿透,却不给人颤抖发冷的机会。

  之前的时刻里,北洛几乎在一瞬间否定了其中所有的人和事,认为这一切皆是对他自己的侮辱也是对玄戈的亵渎。

  所有的思绪返回到之前最初的谬论上——如果那是经历过天星尽摇,拥有全部未来记忆的北洛,怎么可能会对兄长生出不该有的绮念?而他的兄长相关的部分则更加怪诞了。玄戈有霓商,这个世界就算拆散了他们,就算生出了所谓天乾坤泽的性别,也不足成为血亲结合的理由。

  这是北洛最真实的感受,没有隐藏,没有掺假,如果梦到此为止或者变为主动权交在北洛手里,他可以选择是否继续观看下去,大约一切就会变得不再一样,很多之后的事也修改了轨道不会再有发生的机会。

  可惜,如同之前所言,梦境从没有给过北洛选择的机会。

  风里霜说,梦就像口渴时的一碗水,可是里面掺了毒。

  北洛知道手中的这碗水藏了毒,他不觉得渴自然不会去喝,早前最初对剧情的排斥落成嘲讽便是如果想诱骗人喝下毒药也该选好目标、选对时机,至少别准备如此一碗仿佛从泥浆里挖出的污渍。

  幻觉我行我素,无论好奇、期待还是嘲讽,在某一日达到正常的频率之后,它就维持着这个规律,日复一日的强行将幻觉的画面撞到北洛的脑海之间,被迫让他承担和观看一切。

  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时间消磨着情绪中尖锐的棱角,之前幻觉中的自我到十三天后才见到兄长,在眼前属于栖霞的时光一步步走完之后,黑衣辟邪王心中的怒火便倾盆的水浇得熄透。

  进退维谷。

  思绪百转千回,于是有一件事北洛突然痛彻的明悟开来。

  人的情感激烈浓郁,起伏不定,妖族在这一方面比之人族要简单的多,至于北洛,他已活了三百年的时光——快速的冷静下来,寻觅症结的关键所在,这是青年性格中极为擅长的本能。

  脑海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折磨也好,痛苦也罢,还有曾经的愤怒,排斥,所有的一切,他似乎从来都不曾抓住过根源——总结之后变为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将戏目中的角色置换成旁人,他的心境会是何种模样?

  缘由顷刻间变得明了起来。

  梦中的玄戈不是北洛的兄长,即便他们拥有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外貌,除去意外的情感,甚至可说,他拥有基本符合北洛记忆的性格。

  但他不是北洛的玄戈。

  可正因为他挂着玄戈的名字,用着玄戈的声音,有着玄戈的眼神和面容,说着玄戈会说的话,做着他会做的事,就算这包含了对弟弟超出人伦的情感,北洛也不得不承认,梦中之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成了一抹特殊的剪影。

  如同玄戈衍生而出的镜面,清晰如斯,遥不可及。

  他不是他的哥哥,却成了他对兄长所有实体想象的基础。

  ……于是从某种意义上,他就是他的玄戈,成了世间最真实的替代之影。

  他该去怨恨谁,梦里的玄戈?镜面的自我?

  如果那是真实的故事,就算是不符合道德纲常的情感,一切不过是旁人眼中的想法和评价。换位思考,若有朝遇见心慕之人,他自己会在意这些闲言置喙而止步不前吗?

  不可能。

  情之所至,水到渠成。

  两个人之间的事,他是意外的第三位闯入者,因为被迫所以无辜而愤怒,可这些事和那两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底,还是那不知名的始作俑者。

  思绪浮现脑海的时候,北洛像是被自己惊到了一般。

  他怔忡的迟疑了两秒而后忽然自嘲着笑起来。他摇着头缓缓低下脸孔,直到掌心掩住眼前的光,遮盖下满心的讽意。

  短短一日,他就从天平的左端滑到了下坠撞击地面的右岸。

  ——你自幼流落山中,倘若没有山灵提供雨露与生存之所,我便不可能见到如今的你。

  ——这份恩情,自当回报。

  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对着白衣之人的面孔,他说不出更刻薄的话语,原来自己终是无法怨恨画面中那个决意护得弟弟一生安稳的兄长。

  就算是他疯狂排斥这份悖逆之情,在听到那句诺言的瞬间——所有的心绪便都如同雨中的篝火,湮灭成灰烬再无声息。

  ——待冬日过去,新春之时,我随你一同来此。

  六

  那天晚上北洛做了一个梦。

  无关那些强行塞入脑海的梦境,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梦,散在记忆中过于微小而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然忘记的碎片之梦。

  ——北洛可是想要一个兄弟?

  不记得那时的自己如何回答的,或许摇头,或是否定,他只记得那时候心里想得很清楚,少有的清醒——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一个兄弟,尽管他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模样,身在何处,他只是偶尔的有着模糊的感应,清晰的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活着,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的兄弟不需要他,所以他也不想要兄弟。

  七

  ——北洛可是想要一个兄弟?

  ……

  这种问题到底有什么意义?

  玄戈已经去世了。

  循环的问题周旋于脑海,仿佛不挖开最深处的念想便绝不罢手。

  他不记得自己拒绝了多少次,避开了多少次,直到最后循环的画面落在巽风台散开的金光之上,不是那些属于旁人兄弟之间重逢的相知相处,而是属于他自己面对的最后离别。

  ——北洛可是想要一个兄弟?

  想。

  他很想。

  可是北洛的玄戈已经不在了。

  心脏传来近乎窒息的紧缩,痛地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青年无意识揪住胸口的布料,攥到指骨微微泛白,而后不知什么时候,温热的暖流从心脏侧边的某处流淌而开,包裹而上,融入血液。

  无形的手舒缓着安抚过抽搐的经脉,月色落入房中,疲倦的青年终于沉沉睡去,在没有梦魇的世界里沉入深眠。

  挣扎才会陷入泥沼,在属于旁人的故事里,所有的一切终归都是奢求。

  一念流连,一念望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