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29章 番外 参商-4

  无归的梦走到此处,戛然而止。

  【无归】

  像是忽然从梦中清醒,某些重叠之上的幻影终于抽身离去。

  黑衣的青年突兀的后退一步,怔忡着垂下眼帘,抬手遮住眼前过于耀眼的阳光,指腹压在额角,许多被强行压入烟尘的画面返回脑海。

  他恍惚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

  北洛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他迟疑了片刻末了轻笑出声。

  青年向云无月道了一声谢,不等那厢的友人回应,黑衣的辟邪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意。“放心,不用提醒我,我一直都知道——”

  从开始到结束,他的心里都很清楚。

  我知道,玄戈已经不在了。

  胸口绽开一圈温热之意,灼烧的温度仿佛要挤出肺中全部的呼吸似的。

  一

  湛蓝的天空晴朗干净,偶有一缕棉絮似的云缓慢走过。阳光洒落下来,围绕在青年周身勾出一圈温柔的暖意。

  黑衣王服的青年站在巽风台的高台之上,微凉的风吹拂过耳畔勾起一缕零碎的发丝。

  有谁缓步走来,他听到那人在身后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来自梦境,属于兄长熟悉的嗓音。

  他迟疑的转过脸,看见了停滞在不远处的身影。

  ——北洛。

  紫衣的女子停在身后,没有继续的言语像一句无声的询问。隔得有些远,她看不清北洛眼底的思绪,只道他似乎是轻声低笑了一下,有什么飞快的从那遮掩的眼睑下一闪而逝,再寻已不见踪迹。

  云无月在等待,北洛知道友人想问什么。无非是与这几日自己异状有关的问题,这似梦非梦的缘由解释起来并不难懂,它的出现更是让青年的心中多了一份确认。

  北洛对云无月说,那一日触摸了阵法之后,他的意识里似乎一瞬间与别的谁产生了重叠。

  “重叠?”这个词说起来简单,落在霒蚀君眼里却让她微微一愣。

  青年没有过多的阐述,事实上各种原理他自己还不甚清楚。最初的时候确实是不清醒的,阵法的光芒笼罩天地,像是有什么东西冲入脑海,瞬息的时刻里头痛欲裂。

  云无月没有收到干扰,于她而言那只是一片有些诡异而过于耀眼的光,光芒散去便一切结束。可友人却突兀得捂着头弯下腰去,额角传来跳跃如针扎般刺激的剧痛,整个脑海仿佛都要炸裂开来似的。

  魇魅的手指帮扶着触及眉心,幽蓝的妖力走到两侧太阳穴的位置后转入皮肤之下,刺入血液,进入脑袋,像一道清凉的流水细细软软的缠绕而上,舒缓了痛楚,辅助着青年一点点回过神来。

  意识交融或许就是那时产生的,等黑衣的辟邪清醒过来时,云无月隐约发觉友人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他怔忡着盯着自己看了片刻,目光走过周身停在上方贯穿的塌洞。

  直等霒蚀君皱着眉头唤了一声友人的名字,北洛才仿佛如梦初醒。

  他说,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多了很多记忆,但仔细一想脑海中却又什么都没有出现。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份恍惚是属于自己的,还是源自旁人。

  云无月沉默了许久。魇魅的情绪十分淡薄,如流水走过溪石,责问、担忧?最终女子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当时的你为何不曾言说?”

  北洛是怎么回答的?

  “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谈何提起?”

  没有缘由,也没有更多的过程,北洛说到这些就停住了话头。

  “之后的你都知道了。”懵然之后,再出现的就是回到正常而又满是违和的记忆。辟邪王度过了如梦似幻的几日,他依旧是自己,却又偶时会在某个片刻,莫名的产生几分对于现实与自我的怀疑。

  现在想来那多半是源于镜面另一侧的意识。

  终于等交融的幻影消失之后,辟邪王的脑海总算回到了清明,于是这些日子里所有错过的画面瞬息间涌上心间,回想起来,北洛不觉有些好笑,神奇又很古怪。

  ——就好像两个人同时间做了一段重叠的白日之梦。

  “解释完了,你听下来可有什么新的发现?”

  云无月感觉有些挫败,这与她而言是非常少见的体会。从友人的回答里女子最初的疑问的确得到了解答,但她真正想要的答案却依旧没有出现。

  北洛表现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试问,这次她会说是黑衣的辟邪王依旧心存隐瞒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的心里藏了太多事。

  魇魅在瞬息无意的擦肩而过时窥到几分,浓郁、粘稠、沉淀,情绪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干涸在风轻云淡下最深的泥土中,不知会孕育出盛开的繁花还是在日复一日的埋藏中腐烂消失。

  二

  似梦,非梦。

  潮水没过头顶,殷红的月隔着模糊的水面闪烁着流动的色泽,远方的天际泛出一丝浅浅的光,金色的火焰燃烧于周身,连成围绕的环线将他死死的圈在这片进不来也离不开的世界里。

  “北洛!”

  有谁喊出了他的名字,白色的衣衫隔着炽热的亮色显得有些朦胧不清,熟悉的容貌、声音和温度,那一瞬间的感觉很难言说,他想了很久,只问出了一句自己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你是谁?”

  他自然是认得这个人的,只不过他们之间隔着世界的屏障,而从某种意义上,他与他从未相识。

  听闻此言,白衣兄长的脚步突兀的顿在原地,目光在空中相接对撞,他看见了那人眼里流露出的迟疑荷困惑,或许还有古怪与违和。

  黑衣青年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他静静的看着玄戈,眼眸中露出了太多复杂而难以梳理的情绪。

  真是敏锐的人,不过一个照面就察觉了微妙的差异与不同。

  青年轻轻摇了摇头转而消失在一片火光之中。

  三

  友人的症状找到病因却依然无法解决,云无月从魔域的友人处听来了一些消息,决意等探清实情后再离开天鹿城去往外域寻找破除之法。

  对于北洛来说,状况也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

  所有的故事都回到了梦中。

  桌前的贵族们言商着关于天鹿城大阵定期的修缮与维护问题。会议还在继续,北洛的神色却开始有些飘忽。

  霓商坐在青年身畔,敏锐的感觉到新王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北洛,若是还未回复,你早些去歇息便是。”如今魔族一切如常,讨论阵法之事不过为例行公事,而说到底这其中的关键还得靠王的血脉之力。

  天鹿城的王负担着整个族群的命脉,不论出于对玄戈弟弟的爱护还是源自族人对王的担忧,霓商都认为北洛因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我没事。”青年揉了揉额角,脸色一如往常,他冲着霓商淡淡的笑了笑。“只是梦到了一些事——”许是昨晚做了梦所以休息的不太好吧。

  北洛说,他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至少不会白日中凭空再见到奇妙的幻觉。

  ——我做了一个梦。

  属于旁人的故事临到夜晚时会在梦中继续,但非常奇怪的是,自那天重叠之影抽身离去时,北洛再也没有无故的于清醒之时看见过任何幻影画面。

  不知是不是对方的离开,也带走了所谓的白日做梦。

  幻觉突兀的消失了,可他依旧觉得精神很疲惫,而或许源于睡梦精神不够敏感的缘故,那些故事大部分开始变得不再清晰,不甚完整,支离破碎,空有声音消失画面,或者二者出现诡异的错层,甚至有些过于模糊的剪影在醒来的瞬间就会被忘记。

  作为天鹿城中北洛最为交心的友人,云无月依旧是第一个知道这些状况的。

  “除此之外,你可感觉到什么其他的变化?”女子细细听完,沉声询问的同时仔细而不着痕迹得观察着辟邪王的反应。从她的角度,这预示着症状在减轻,听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征兆。

  青年的神色看不出喜怒,不答反问。“你能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云无月怔了怔,她的目光在青年的瞳孔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垂下眼帘。“……不。”就算最开始,她眼中的北洛不论气息还是妖力都是一切如常。“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现在亦是如此。

  “是吗。”青年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般得应了一句,忽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愣继而轻笑出声。

  “北洛?”云无月被他错乱的反应引得略是皱眉,如果说的是自己无法察觉任何异常这一事,她可不认为这是好笑之事。

  青年忙得摆了摆手,言道友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你费心帮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可笑。”

  北洛说他只是一时想起了某些别的事,为理应发笑之事而深觉有趣罢了。

  “……抱歉。”他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云无月点了点头,她看着年轻的辟邪王轻声反问。“你想到了什么?”

  这一次,青年没有答话。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而后转脸看向窗外,良久之后,北洛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他说,我在高兴——

  以后白日里都不必再莫名其妙的观看属于旁人的故事,真是太好了。

  四

  有谁站在高台之上,柔风拂过脸颊,带走了周身全部的温度。

  他看着眼前的兄长,眼神宁静,语调平稳。他说——

  ——梦里,我回到了十一年前,从始祖魔手里救下了玄戈。

  记忆的画面浮上脑海重现眼前。

  巨兽的身形如烟散去化为飘飞的荧光融入身体,最后一抹金色没于的胸口,化成一片炽热又带上几分灼烧之感的温度。

  身旁朦胧的阴影之中出现熟悉又陌生的石堆墓碑,金色的标志是王的象征。他低下头看向这座孤单的墓,垂下的眼帘里看不清心底的思绪。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有谁来到了这里,没有经过同意就误入其中,也不知那人看见自己的墓和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结局心中该是何种心境?

  莫名有些发笑,黑衣的青年缓缓转过身看向背后沉默而立的兄长。他认真地打量着他,像是陌生初见,又好似久别重逢。

  良久之后,似笑非笑的话语从口中吐出。“你是谁?”

  我是谁?

  对面另一个世界的辟邪王注视着眼前的弟弟,他也许感觉到了违和,但终究不可能明白真相。他也许会有许多的话想问,关于梦境、关于记忆、关于眼前的“弟弟”,但北洛的提问出口之后,那人微微一愣,一如青年所猜测的那样,咽下了自己所有的困惑选择认真地弟弟说出的问题。

  他说,他的名字叫玄戈,他是他的兄长。

  青年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眼眸中划过一丝浅浅的怀念,而后浓郁的自嘲翻涌而上,陌生而疏离,一如回到他们当年初见的时刻。

  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其实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知道你是谁。”眼神里闪过一抹淡淡的惋惜和沉默之后安静的宁寂,他垂下眼帘轻声说道:“还是来了……可实际上,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词句碎裂在风里,叫人听不真切。

  他该找的人不是眼前的这个北洛,而他想见的人也不是对岸的那个玄戈。

  五

  青年问向云无月时,面容笼罩在半影的阳光中,语气里带着少见的笑意。“云无月——”念出友人的名字后,北洛顿了顿,目光穿透窗面看向外间青、白、黄、绿数色相揉的城中街道。

  “——你说,会不会还未等我们寻到解决之法,这个溯回之术就自己破解了?”

  前文说了当日的西陵城中,北洛描述了自己与那无名之影重叠交融时的感知,而事实上当时发生的远不止他口中说的那么随意平静。

  掌心的血滴落在名为溯回的法阵之上,意料中的场景出现,巫之血果然与阵法产生了特殊的关联。北洛不知道云无月看到了多少,他只清晰得记得,短短几秒内自己体内的力量就被迅速得抽空了大半,血液从指尖自发的溢出冲入阵中,光芒暴涨充斥整片房间,顺着天空的塌陷洞口一路飞升冲上云端。

  耀眼的亮光只持续了很短的一刻。

  巨大的气流爆裂而开,整片天地刹那间地动山摇。古旧的建筑上爬上深色的裂纹,在轰鸣的响声中顷刻间崩塌而下。

  危急之时北洛的神智正处于恍惚之中,好在他不是一人独来,霒蚀君千钧一发之际护住友人。屏障与螺旋的长鞭将上方撞来的石块残碎阻绝在方寸之外,等一切安静下来,女子环视周身,只见一旁的青年捂着头半跪下来,面色惨白似是痛极。

  上方的塌陷已不只是简单的洞,如果此时出去观者会惊讶的发现,天顶上曾经完整的广场荡然无存。内部的建筑更是损毁严重,周圈的廊柱几乎全部折断倒塌,数层的岩壁全部碎裂塌陷倒了底边,若非撑起结界,寻常血肉之躯早已被压成肉泥。

  饶是如此,他们如今也算被半埋在了废墟之下,好在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即便状况有些糟糕,全身而退亦不算难事。

  鸤鸠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许是被压成了灰烬,不过北洛更倾向于他是趁乱在塌陷发生时逃离了此地。

  前方原本画有法阵的地面已粉碎成一堆看不出原样的灰石。青年看着自己割裂出伤口的掌心,如果塌陷没有即使发生,恐怕他在之后的瞬息里会被法阵活活吸干成干瘪的骷髅。

  “如今幻觉尽皆退化成了梦境,你说,这会不会也是因为法阵已毁的缘故?”

  云无月听着这个疑问没有作声,这类得不到证据的疑惑她从来不会轻易提出,而如今想从西陵原址在寻线索是不可能了,她在之前曾返回过一次西陵古城,在沉默而死寂的废墟中寻了一夜,最终失望一无所获。

  坍塌破坏得太过彻底,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溯回之术竟是连曾经残留在石面的纹路都已全部在触摸的瞬间化为了粉末。

  女子静静的看着他,她知道友人的心里大约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你准备怎么做?”

  六

  像是回到了天鹿城外的巽风台,只是喊出名字的人从紫衣的女子换回了属于的兄长的幻想。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兄长第三次出现时,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少许惊讶。

  “你知道我是谁。”白衣的兄长一字一句缓慢的说道,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一步一的走上前,直到站定在青年的身前,直视着那双相似却又不同的眼眸。

  “北洛。”

  掌心的热度贴住皮肤,传入青年的脑海,北洛感知到胸腔之下鲜活而有力的心跳,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双手上,复又对上兄长的瞳孔,里面干净的只有北洛自己的面容。

  玄戈说,你知道我还活着。

  ……是啊,他的确是知道的。

  青年看着眼前的白衣之人,露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淡笑出声道:“我做了一个梦。”

  不等兄长回答,北洛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梦里,我回到了十一年前,从始祖魔手里救下了兄长玄戈。”强制出现的幻觉,夜夜扰人的梦境,被迫看着属于另一个的世界自己的经历与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青年想,也许对方并不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但这不重要,他只是觉着倘若自己此刻不说,或许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属于另一份自我的感知一点点从沉睡中醒来,如同破土而出的树苗。

  于是,纷乱的记忆接替了之后的工作。

  具象成零碎的晶体漂浮在四周,明明灭灭的光,折射着定格的片段与场景。养伤,性别的争议,到鼎湖取剑,那一晚迷乱的吻,阳平夜晚的月色,而后是鄢陵的小缨子和夜长庚,栖霞月下的崖岸,鱼水之欢的缠绵与温存,提早出现的原天柿,兄长与师父之间郑重的承诺,来年开春的约定,还有失控之前心底最后的清明与眷恋。

  画面过渡结束便化成失色的宝石,一点点如沙般飘散而开。

  崩裂的地面只剩下眼前兄长脚下所及的一圈,用不了多久,这最后的一片落脚之地也会消失,或许届时他自己也会如同所有粉碎的记忆一般会坠下这片万丈深渊,离开这个化为乌有的梦境。

  青年看着眼前的兄长,视线很慢很慢描摹过对方的每一根线条,五官中的每一份颜色,仿佛要把全部都记入心底。

  这个梦就要醒了,意外的鸠占鹊巢之后,他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感受着掌心之下对方胸口并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触感,他的心底终于再次无法克制的生出一丝动摇,浮现起早前那个从没有走出后半语句的念头。

  如果……

  七

  北洛的确已经想到了下一步该行的举措,黑衣的青年抬起头看向身旁沉默的女子。“云无月,随我再去一次巫之国吧。”

  他有预感,或许在巫之国他能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旋转的裂缝撕开空间,虚空中燃烧出肉身

  回复原身的妖兽停落在白雪覆盖的山崖上。整个国度曾经辉煌一时,承载了无数隐晦辛密的传说,千年前不知发生了是什么,整个巫之国最终无声消亡,沉睡在如今这片空茫的白色之间。

  脚下的雪干净剔透,朦胧的天色下折射出淡淡的荧光。

  此次北洛的目的依旧是碑林——巫之国的神秘之地,最早的用途如今已不可考证,只知道其中记录了许多这个古老国度曾经埋藏的辛密。暗色的空间里树立了大小无数形状不同的石碑,灰色的雾霭笼罩上空,模糊了远处的视线叫人看不清边界。

  灵力不同寻常,很多人的意念被留在了这里,久远而古老,带着诡异而扑朔迷离的气息。每一块碑上都记载了文字,约莫是曾经巫臷民留下的话语。

  这片国度里所有的秘密或许都藏在其中。

  两人分头行动。早前已来过此地一会,当下北洛没有再去看已经阅览过的石碑。

  碑林里记载了诸多巫臷民留下的各种术法,故事和言论,还有那些埋葬在时间中的秘密。青年穿过蜿蜒的路走向碑林深处,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些与之有关的信息。

  最先出现的一块残断躺倒在地面上的石碑,青年的目光快速扫过碑面上的文字,注意到几个关键词的出现微微一愣。“云无月。”他喊了一声友人的名字,唤她来此寻看。

  “你看——”青年蹲下身,指尖划过石碑中断的文字。碑文上说的是一位祭祀的生平,他拥有渊源的家室、高贵的出身,但最初这位巫臷民并没有从祖上那边遗传获得与身份相匹配的能力,他成祭祀后又被剥夺了身份,丢尽了颜面,最后连心爱之人也离开了他,但很快转折出现了,这个可怜的贵族在睡梦中忽然一次性获得未来二十年内的记忆。

  他说,这是神谕。

  北洛读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前面都是不值得在意的细枝末节,他唯一关注的只有睡梦中获得记忆这一件事,不过认真通读结束,反倒是“神谕”这个词先让辟邪王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巫臷民认为有朝一日人族必将苍天可踏,我以为他们的心里该是不存在‘神’这个概念的。”青年的指腹擦过石碑的文字,凹凸的触感,冰凉的石面。

  云无月也会想起了前次到访时姬轩辕曾注意到的石碑,巫臷民的文明远远超越那个时代,有此言论并不令人诧异。她没有继续陪北洛讨论神明的话题,而是认认真真又将这个故事通读看完。得到神谕之后,贵族有如神助,他最终寻特殊的法术得到了血脉中封存的力量,并且再一次成为真正的祭司。

  女子的目光回到中间的断句上,这个故事在她看来和北洛的症状应该并没有什么关联,但青年既然喊她来此阅读,一定有他自己特殊的原因。“……你梦到的是未来的内容?”话音落下霒蚀君自觉不对,北洛说过他梦见的是过去,而玄戈亦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

  青年被这话说得微微一愣,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是自己莽撞了,既然从未说过梦里的内容,云无月没有想明白这之间的联系也是正常之事。“我什么时候说他和我一样了。”北洛轻笑着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他和我不一样。”

  所谓的相似说得是镜面另一边,这个故事里梦中获得记忆的部分,与对面自我的经历何其相似。

  云无月似懂非懂,青年也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他看向周围,巡视一圈。此时的位置已经走得极深了,光渐渐暗了下去,周遭弥漫着神秘而腐朽的气息。

  “我觉得,答案或许就在这个石碑的附近。”

  像是获得了预知的天赋,两米外的另一个石碑上,青年寻到了他最需要看见的几个关键之词。

  “溯回之术。”

  找到你了。

  溯回,时间回溯。

  石碑陈旧而单薄,像是矗立于凸起的坟头之上,比周遭的石块都凭空高出了一截。一项术法如果巫之堂中能寻到记载,大概率碑林中也能找到讯息。

  这个直觉无凭无据,但不知为什么,北洛就是如此确信,而如今他也的确如当年揭秘苏生之术般,在这片寂静无人的世界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全部。

  归根结底,抛开那些无用的赘述,北洛真正看入眼中的只有最关键的几句话。

  溯回之术可以改变过去,实现理想,更替未来,而想变更任何一件事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只有实行了术法的人才知道这份代价真正的含义。

  “代价……”

  又是这个词,从真相半掩半现的时候,代价一词似乎就与北洛缠绕在一起,揭不开、割不断,也理不清。“所以,代价究竟是什么?”鸤鸠说不清楚,西陵的房间中没有留下任何遗存。

  而巫炤也早已消失于天地之间。

  青年一行行读下去,最终在句末找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黑衣的青年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拨云见日,所有不确定的线索在此刻接上轨迹,拼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而后转过身不带有任何留恋,向着来时的方向大步走去。

  “走吧。”已经没什么再需要看的东西了,他已经全都懂了。

  “北洛。”云无月没有抬步,她站在原地看着青年的背影皱起眉头。

  脚步随着友人的唤声缓缓停下,天鹿城的王背对着好友,他似乎是抬了一下头。女子听到青年平静的说出了话语。

  “云无月,你知道吗——”

  什么是代价?

  八

  兄长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扯住弟弟的手臂重重的把人带入怀中。

  温柔的暖意笼罩周身,青年怔忡的靠立在对方的肩头,恍惚的抬起脸看向上方几欲蹦碎的天空。

  ——这不是梦。

  兄长的声音浮现在耳畔,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好似来存于另外的世界。

  “北洛,你做梦了。”女性魇魅看着眼前的友人,口中一声无奈的叹息。

  ——梦都是虚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衣料从指缝间漏出,仿佛只要死死扣住这个怀抱,他就能把这份真切的现实永远留在身边似的。

  云无月轻轻摇了摇头,她说:“你不能沉溺于梦中,该醒了。”

  兄长说,我来找你了——我带你回去。

  温暖的触感笼罩周身,真真切切的顺着血流传入心底,碎裂从无声中开始,又在此刻归于一片属于终结的静止。

  他曾说过,自前日清醒之后,大部分的幻觉梦境变得支离破碎,但取而代之的则是某些片段更为清晰而明确的展现,像是刻刀凿开石面,入骨的纹路印入脑海,无可磨去。

  望帝春心,庄生晓梦。

  梨花若雪的时节已经过去,不属于他的温暖终于真正到此结束。

  一扇窗忽然在眼前关闭,春日的暖阳遮挡在透明的晶石之外。外间明亮的世界唾手可得,抬手碰触时却又反身退行着回到了漫天的星河之下。

  明朗的光高悬于九天之上,便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依旧遥不可及。

  有谁在兄长的怀中缓缓回复了神智。柔风吹起,拨开朦胧沉淀的暗色,有光,有了生机。

  “……玄戈?”

  辟邪王听到弟弟用迟疑的语音念出他的名字,兄长缓缓收紧了手臂间的力度,真实的触感和渐渐回温的暖意充斥怀间,北洛仿佛如梦初醒。

  “你还活着。”他抬起手,环绕上对方的身体。

  “嗯,这不是梦。”

  青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如今这个梦终于醒了,于是他缓缓闭上眼长长舒出了一口气。“真好。”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极淡而心安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

  他看着镜面的自我吻上心底最珍视的存在,看着他们躺倒在金色的荒原上而后从这片交叠错乱的梦境中抽身离去。

  ——代价。

  那一刻有谁的心底终于变得清晰而明确。

  什么是代价?是西陵逝去的生机,是体内被当成阵法转动原料之一的巫之血,还是必须观看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都是,也都不是。

  ——三千世界,因缘际会。

  这个世界的人许下了愿望,成功与圆满却不会属于他,另外的世界达成一段完美的结局,化为清醒的梦强塞着进入脑海,日日观看,夜夜入念,能看清体会属于对应之人全部的心念感知却又不得不理智的意识到彼此之间千山万水、无法企及的距离与隔断。

  真实?虚假?如梦似幻。

  此间给出的一切皆是他必须为此承担支付的代价。

  离开碑林的时候,北洛对云无月说。“云无月,你知道吗——那些全部都是真的。”

  所有的画面,声音,还有那段属于旁人的故事,整片活在他的脑海的世界,那群真真切切立于眼前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语音落下的一刻,碑林中陷入一片宁和的死寂,青年意识中却回响起一片碎裂之音,像是墙面坍塌带来的轰鸣,恍惚间回响耳畔。

  沉淀,怅然,殷羡。

  承认的瞬间,蛰伏已久黑色终于如同无尽之夜悄无声息的蔓延而开,吞没青年的心底,笼罩了他全部的视线。

  矗立的石墙自始至终只是一件自欺欺人的东西,他以为隔开了属于另一份的存在与感知,所有的一切就会与他无关,殊不知点滴的欢愉喜悦早已渗透其后,避无可避。

  的确,属于那个世界的全部都和北洛没有丝毫关联,他一直如此认定,以此为庆幸之事,如同最初的话语——能以梦境的形式出现从某意义上并非坏事,至少这样,他永远都有明确的理由保持着这份重要的清醒,坚定的理智。

  ——越是无望,越是沉溺。

  他端着一碗有毒的水,独行之时反复的在真实与虚假中证明,告诫自己时刻牢记不能饮下。可幡然回望的时刻里青年才意识到,他就算没有喝下去,水中的毒早已顺着流窜而上的雾气在不知不觉中跟随呼吸沁入心脾。

  ——那都是别人的故事,与他何干?

  但那是他的愿望——回到尚未发生的最初。

  这真是他的愿望吗?显然是的。只是梦境出现之后,有谁在的心里生出了更多的念想,隐秘的枝丫延伸向外开出泡影般的花朵——无关旁人,不同于梦中更多伸展向外的纠缠与情感,从始至终,他只有一个平凡的祈愿——

  如果玄戈还活着……

  ——现实已经足够明确,有这份现实在,他自然不会沉溺其中。

  如果玄戈还活着——理智降下围栏,这句轮转了数月的话终于拥有了后文。

  所有的念想如同潮水般流淌而出,他停不下自己的思绪,像是回到了懵懂的幼时,顺着唯一的猜测延伸向前。

  他想,如果玄戈还在的话,这天鹿城的王座必定是属于兄长的,而做弟弟的则会有自己生活。

  如同一幅剪影的设想徐徐展开——哥哥忙碌的时候,也许他会要求北洛从边协助,提出建议,为其分担过多的琐事,北洛呢?他会看心情,装出不情愿同意,或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大声的拒绝——就算他们已是彼此生活中都极为重要的存在,平日里北洛还是会时常为对方不容置疑的命令与自以为是的固执而和兄长吵架——大概,全天鹿城也只有北洛敢对王上命令不理不睬。

  他们会切磋剑术,去往光明野清除魔气。兄弟间无话不谈,他可以将自己所有的困惑、经历都说于他听,也许每天只有一两次的碰头,甚至更少,但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要知道彼此都在个人的道路上行进,做着该做或想做的事,一切便是最完美的生活了。

  也许一天,他会从噩梦中醒来,在对方的皱眉询问之下,别扭尴尬而后隐晦说出心有余悸的缘由。

  “……那只是个梦。”他的兄长会好笑看着他,仿佛此时才发现原来弟弟还有这样幼稚的一面,如同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会反驳,表现出一脸的不屑和嫌弃,并且永远不会告诉兄长,其实得到对方的话语之后,自己的心便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愿望绵延不断,说不完、讲不清,皆是些庸常的期待,落到如今的现实里终究成了心底最不可言说的奢望。

  这是梦境最初就朦胧升起的心念,起伏颠簸之后,所有的念想终于明朗在了阳光之下。

  原来他并不是无坚不摧的。

  原来自己的心境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巨大的破绽。

  谁和谁相携离开了梦境回到属于他们真切的现实之中。

  天地崩裂碎开,地面寸寸下落,化为荧光般飞翔于空气中的粉尘烟雾,就算必须有一个会在空间消失之时落入深渊,也绝对不会是属于镜面对岸的兄长与弟弟。

  金色的火焰燃烧了上空整片的天际,陌生而熟悉的热度从梦境的另一端滚入他的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尖锐的痛楚。

  无归的梦走到此处,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