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26章 番外 参商-1

  ——知道为什么使用了溯回之术的人最终都会陷入疯癫吗?

  【序】

  古老的城中,有谁返回到无人的残垣断壁中蜗居于地下的房室里,寻找着故人留下的书卷旧物。

  鸤鸠本是想看看巫炤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什么,却不料走过地面半残的暗红阵法之时,突然之间天地崩塌,崩碎的石块从上而降,烟尘飞散,剧烈晃动间红蓝交织的光从地面闪烁而起,像一抹飞射的箭直冲上天际,凝滞于整片城池的顶端而后忽的爆散开来。

  尘封的故土中,无论魔、妖或是草木植被,顷刻间所有的生机被吸收殆尽,化为一片死寂。

  大约是误打误撞成了法阵发动时的一部分,鸤鸠保住了命,他惊恐的看着倏忽之后黯淡下去的阵眼,捂着胸口连连抽气。

  总觉得,自己无意间似是闯了什么大祸。

  【入梦】

  ——知道为什么使用了溯回之术的人最终都会陷入疯癫吗?

  刀刃重重的压在肩膀之上,半边的身体仿佛被劈断一般传来剧烈的痛楚。定格的时间里,所有的画面都放慢了脚步,他清楚的感知到魔族的刀刃切开皮肤,斩断骨骼与经脉,只要再走下几分,就能将他的心脏劈成两半。

  他嗅到了死亡腐烂、血腥而枯萎的味道,不同于梦,它是如此的真实,近在眼前。

  “你孤身前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后果?”

  从胸口传散开来的疼痛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是燃烧的火焰,撕裂皮肉,遍及全身。他能感觉到全身的力气随着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抽离。蔓延绽开的殷红之色顺着早已湿透的外袍晕染开来,溢出的血液沿着刀身流过魔族握紧刀柄的手指,滴落在地面上,渗透进脚下翻开的泥水间。

  镜面隔绝的世界里,他曾听到上古的鬼师用相似的口吻询问着反向对应存在的自我。

  ——缙云,你真的以为改变过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代价。

  那一日,北洛从光明野的树林里将鸤鸠捏着脖子提起时,黑乎乎的秃毛鸟尖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叫,抽抽噎噎得解释说,巫炤什么都不曾提过,唯一只听闻发动那个阵法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从知晓原委的一刻起,所谓“代价”的词就像一条冬眠的蛇缠绕在心房之上,无意识得勒住他的呼吸却始终没有给出最后的终结。

  他大约是有些想笑的,肩膀的伤口与肺叶里破损的抽痛让青年身形微颤,咳出一口血沫。仇敌的面孔尽在咫尺,对方的状态比他好上一些,北洛的目光停留在魔族腰腹上被太岁切出的创面——

  力度太轻,伤口太浅,不足以致命。

  有什么幻觉般的画面重叠而上,他在对方紫红瞳孔的倒影里看见了熟悉的另外一人。

  白色的衣袍,相似的容貌,那人消失在一片炽热的火焰里,在他眼前化成金色的光点弥散于空中,融入身体,之后的天底间再无踪迹。

  代价。

  直到诸事结束,直等那些梦永远消失之后,北洛才忽而明白——

  所有一切,都是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一

  深蓝色的天幕之上,月色如水清澈透明,金色荒原一望无垠不见边际。

  有谁的指腹贴近谁的后颈,炽热的温度席卷周身。星光从天而坠,好似夜色下明灭闪耀而又扑朔迷离的灯火。

  二

  最初的时候,北洛以为被迫观看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梦境幻觉就是代价。不会因为好奇而增添,也不会由于厌憎而减缓。

  开始只是偶时会出现一瞬的恍惚——

  “……王上?”

  属下的声音打碎画面,突兀的场景像荡开的水波一般消散不见,黑衣的王堪堪回神。他有些不自然的抬起手,抚着额头揉捏过眉心。

  明明就站在离火殿里,呆在如今已然属于新王的天鹿城,突兀之间,北洛会看见一些已逝的旧人从眼前一闪而过。

  快得抓不住,像是日光下朦胧的残影,有时是梦,有时白日里突现的奇怪幻觉,刹那即逝。

  桌对面的应磊一脸关切。“王上您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是不舒服吗?”

  王上?北洛的思绪略略凝滞,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称呼不应该是他的。可是不是他的,又应该是谁?

  还有方才那个莫名的画面,没有声音,没有气息,但颈后真实的温度却是切实的存在了下来,温热撞入心房后消散不见,仿佛一切只是北洛晃神间随意的错觉。

  剧目的舞台是天鹿城,离火殿前厅与后殿,广场中的喷泉。主角是慈幼坊的孩子,离开魔域去往人界实现愿望的晴雪,天鹿城城破时战死的羽林,以及巽风台上化为金光没入胸口的玄戈。

  “……无事。”片段太短,青年思索了片刻寻不到答案后遂抛之脑后,示意属下继续之前的话题。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北洛时常会想,是不是他思念故人所以才无端生了幻念。

  若只一瞬,这个理由倒还算靠谱,可兄长的祭日已过去大半年,而这些幻觉则是某一天突然开始,数次而频繁出现,没有规律也没有征兆,任性得开启,随意得结束。

  辟邪王被迫随时随地观看属于他人的故事——不对,严格意义上这其实也是“他自己”的戏目——都是天鹿城里发生的片段,自己却成了主角。

  稀奇古怪,迷惑不解。

  北洛对此没有任何记忆,画面全是发生于另一个世界的片段——故事的开头太过模糊,北洛只能通过推断与猜测,确定片段里的“北洛”大约受了重伤,而玄戈救了他,所有人都还活着。

  等细节慢慢清晰起来,北洛发觉自己逐渐能感知几分梦里的自我的心境,总算理顺了这篇故事的前因后果。

  玄戈祭日的那天,巽风台上的黑衣辟邪王从未来回到了过去。

  听起来简直像世界复制了一个自己,送回到了理应无可更改的过去节点上。镜面对面的王辟邪在栖霞醒来,救下了本该在始祖魔一战中身受重伤的兄长,取而代之自己差点丢了性命。醒来之后,梦里的主角似乎比梦外的北洛还要更坚定相信这一切皆是泡影幻觉。

  ——世间焉有回溯时间之法?

  听着戏中人心底传出声声质问,北洛觉着好笑的同时不免生出一分触动。换位思考,他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

  兄长的腹侧不再有那道狰狞恐怖的伤口,羽林可以再一次坐在桌台的对面与他说起人族的趣事。最初理智确信无疑,心念却在一点点的日常之中渐渐陷落下去,甚至开始生出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期翼与渴盼。

  如果回到过去改变了玄戈的结局,兄长能够从始祖魔造成的死亡命运下逃脱出来,未来会走向何种方向?北洛不是没有设想过这件事,但想象终究是单薄的。

  堪比真实的幻境出现之后,所有的幻想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有那么一瞬间,北洛恍惚的生出一分庆幸,与梦境中的自我心情重叠在一起——无论如何,能见到活在“现实”之中的玄戈是一件无以言表的幸事,如同一个美好的梦。

  可不就是一个太过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吗。

  过于虚幻,过于脆弱,如同它展现的模式一般,瞬息而逝,如泡如影。

  兴许是最近休息的不太好,他该注意一下劳逸结合。

  三

  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云无月听了友人的烦恼陷入沉思。“你是说,你最近总会做奇怪的梦?”

  黑衣的辟邪王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古怪的状况,夜里就算了,白天算什么,白日做梦吗?

  云无月抬起手,掌心对向北洛的额首,悬浮于半空之中浮出一层幽蓝的光,她闭上眼静静感知了片刻而后缓缓摇了摇头。“我观你的气息并没有异常。”女子的眼中浮现出困惑。“你所言的状况我亦是初次听闻,这几日容我再观察一下情况,兴许能找到答案。”

  连云无月也弄不清状况,北洛当下没了法子,只能继续容忍这些奇怪的幻觉。

  就像是为了证明幻觉随时随地存在一般,恍惚之间,青年的眼前又展现了新的画面——

  寂静而白雪覆盖的世界,雪中漫步,魔物灰飞烟灭。有谁拔出天鹿与上古的战神对立相,锐利的剑在空中弯出冷冽的弧度,镜面般的湖水上倒映出王者修长的白色身影。

  “北洛?”

  黑衣的青年回过神来,下意识低头看向腰间的太岁。不同于天鹿的模样,深沉的剑身印刻着暗红的纹路。

  另一边,失去了主人的王剑树立在城池大阵阵枢中心的剑台上,没有半分幻象中的激动聒噪,无声无息,安静沉默。

  辟邪王清楚的知道一切应当都是梦境。

  但不可否认这些日子下来,北洛已不由自主的生出几分好奇之感,甚至因为时间越发同步的调性而隐约猜测起对方的真实。

  就像梦中自我进入鼎湖后的描述,也许那并非一个梦,而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现实。

  三千世界,不无可能。

  温馨的日常片段消磨着青年心里对于这份未知状况而产生的焦虑与紧绷,如果继续都是如此愉快而真实的时间,北洛就算不知其突兀出现的原因,大概也会渐渐按捺下急于寻找解除方法的心境。

  尽管不想承认,可无论是北洛还是梦境的中的自我,他们有一点是相通的——如果有机会,拥有更多相处的经历,见到一些属于兄长不同的面貌——这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倘使那一切皆是现实,就算是与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即便不是属于北洛自己的经历,他依旧为兄长真实的活着而感到由衷高兴。

  然而一日之后,一场新的梦境让黑衣辟邪的心态逆转而下。

  如水的月光落入荒原,幻化成金红之间的火焰,温凉的水漫过周身,掩过口鼻,像是沉入深不见底的潭水。手腕被紧紧攥住,连带着身体的重量向下陷落,凹在床铺之内。唇齿相缠,舌尖扫过上颚,柔软的口腔被粗暴的对待,呼吸被贪婪的掠夺。

  金色的火焰从身后炸裂而开,耀眼的光笼罩了他全部的视线。

  青年的王从梦中惊醒,他愣怔得坐起身看向窗外,复又转回到窗边云无月的身上。

  活了四千年的魇魅注意到友人的神情,显出几分诧异。“北洛,你醒了。”

  画面盘旋脑海,一抹诡异的潮红浮上脸颊,下身无法掩饰的反应让青年分外难堪,双腿收紧摩擦过床单,他轻咳一声拉过锦被盖在腰上。过了许久之后,青年张了张嘴道:“……我,我做了一个梦。”

  “梦?”魇魅的目光中倒映出王辟邪茫然而又有些窘迫的神色,她似乎不太明白有什么事会让北洛表现出如此……奇怪的模样。

  “……我梦到,玄戈,我……我们……”

  他的脸色尴尬而狼狈,迟疑了许久,最终也没能说下去。

  四

  “云无月,人……为什么会做梦?”

  这是一个很难也很简单的问题,前灵境是意识的体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魇魅没有给出这些寻常的答案,她抬起头露出一抹诧异的神情,答非所问。

  “你梦到了什么?”

  青年扯了扯嘴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如何能说出口,说他梦到自己与已逝的兄长接吻,同时无法抑制的生出了快感吗?梦中的记忆骗不了人,源于镜面自我的感知融在此间的北洛身上,心脏跳速加快,流转的血液带动热度从胸口扩散至周身,耳根红得滚烫,然而脑海印下标签的一刻,这份热度又默默得冰冷了下来。

  思绪夹在缝中两相为难,他刚刚找到了几分看戏的享受,忽然之间被飞溅一脸冰凉的雨水,整个人猛地就清醒了。

  真是叫人难办的事……

  然梦境并不会因为青年的为难而消失不见或是更改内容,它只是稳步得提高着自己出现的频率,而后愈演愈烈。

  根本不用在意规律和征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它已占满了北洛全部的夜晚,日光下随时随地的出现亦是任性之至,不给人任何准备的时间,没有商量也没有余地。

  好在,梦里的自己似乎也在为那个不该出现的吻而苦恼发愁,北洛为这个梦出现久违的逻辑而感到喜悦和庆幸。

  这种事自然很难轻易接受……血亲结合有悖人伦,何况他们二人都是男子之身,不论从什么角度都是天理难容。

  更可笑的是,梦里隐晦的体现出是玄戈先对弟弟生出了来源两性的欲望,这越发加重了北洛心里的荒谬,就算这可能源自所谓信香吸引并非理智所能控制,但无论何种缘由,终归是过于怪诞了。

  思绪至此,连带着平日饶有兴致的日常故事都黯然失色,让青年心里平添了几分无趣和烦闷。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友人精神的起伏,后来云无月又曾与北洛讨论过一次有关于梦的话题,那时候的霒蚀君和辟邪王都还未曾把状况看得太重,也没有想过以后发生的事。

  云无月说,梦的形成多数基于人的记忆与认知,有时更是潜意识的具现。

  女子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黑衣的辟邪王极不礼貌的打断了。

  “简直谬论。”

  若按此言论,莫非是他渴望着兄长,所以才会衍生出这堆以假乱真的梦?

  魇魅第一次看到北洛如此一反常态,他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不快,似乎在希望能从自己这里证明什么。云无月为此感到十分困惑。“北洛,你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吗?”

  黑衣的青年微微一愣,一时哑然。

  友人怪异的反应证明了云无月心底的猜测,她颦起眉头露出一个严肃的神情。“北洛,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有与我说?”

  沉默许久,黑衣的辟邪王终究选择了闭口不言,他红着耳朵从云无月所在的地方逃离而出。

  狼狈的返回,冷静下来后,青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的。

  不过一个故事,虽然是有许多难以理解的部分,但终究只是幻觉而已?他倒是觉得自己有些入戏太深了。说来北洛好像都没对云无月提过——他不仅是做梦,连带着白天都会看到幻影,更是感同身受镜面自我的一切心绪感知。

  梦的内容他说不出口,以此为理由拜托云无月寻找解决的突破口不是刚好?也可以避免被聪明的魇魅发现端倪。

  有些事在短短几日里已成了辟邪王心里隐藏最深的秘密,他不想、也不能被任何人窥探到梦境的真相。

  梦境不容拒绝的继续开展它的画面,北洛听到羽林与他约定午宴,而自己则欣然应邀。

  倾听羽林与岚相的对话时,起初北洛依旧是充满违和的心情,但随着话题转到天鹿王族儿时的旧事上,青年便逐渐被吸引了心神。

  同梦中的自我一样,在某些短小的瞬间里,他甚至暂时的忘记了之前那些难堪的记忆。

  无论哪个世界,北洛对玄戈的过去皆是一无所知,如今从听闻过往之事,他只觉陌生又新奇。原来那个人真的不是一开始就所向披靡的,先代辟邪王年幼的时候居然也有被罚去趴在剑台上擦地板的经历。

  至于那段英雄般的旧闻——不过半大的少年就挺身而出孤身面对魔族,最后成功护住伙伴——玄戈确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成为了最好的王。

  画面栩栩如生浮现脑海,这个瞬间北洛的心境和梦境的自我重叠在一处,就好像他也真的亲眼看见了那一切,对眼前的岚相和羽林生出些许羡慕之意。

  他们见证了玄戈成长的过程,而这份记忆北洛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拥有。

  ——诶,话不能这么说,您在王上心中的重要性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殿下能恢复好我们才是真的放心。

  羽林声音太真实,随口的话语伴随朗声的笑意回荡耳畔,一句话敲进内心。热意只持续一瞬,下一秒北洛还是不可抑制的生出了荒诞之感。

  如果这种重要性不是梦境体现的窥视与情欲,他或许会真的因此而感动。

  一旦想到梦将自己与兄长拉为如此怪异的关系他便实在无法接受,无法想象,心底升起少许热度被这股强烈的理智迅速打散。

  梦中的自我似乎比梦外的北洛还要理智一些,他第一反应很清楚的认知到,羽林口中的含义大约并不是自己介意的那样。也许对方只是因为信香一时失控,那些乱七八糟的性别言论不是反复强调过吗——天乾遇到坤泽的信引会失去理智。

  失去理智,所以做出了兄弟之间不该发生的事。

  听起来似乎是最有可能的理由了,并不一定是最糟糕的结果。可如果兄长真的对自己怀有有悖人伦的情感,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梦里的自己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得出了无法自欺欺人的答案,愤愤得痛斥兄长给自己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梦外的青年则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颇有些无语的笑讽着眼前荒诞而缪妄的剧情。

  玄戈怎么可能会喜欢他的亲生弟弟?他有霓商,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他曾在血海中向他的至爱求亲,曾为了迎娶心爱之人不惜与城中所有反对势力抗衡,最终解散了长老会。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北洛存在爱恋之情?

  梦中青年的苦恼落在北洛眼里,他凉凉的轻笑一声。为如此可笑之事劳心费神,可悲至极。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从心底缓慢浮起——

  那个北洛在他兄长的心里占了极重要的地位,反之而看,现实里的自己呢?

  五

  很久之后回想起那一日心境上初次的后退,有谁淡笑感念。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并非无懈可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拉长了时间,拖远了战线,自以为是的相信着所谓的理智与清醒。

  那时的他是用什么说辞怎么说服自己的?

  先代的辟邪王走得太过匆忙,兄长来不及给北洛更多的交代,丢下属于天鹿城的重担后猝然而逝。自幼被抛弃,而某天突然被寻回,强塞式的压来一堆责任后告知自己还拥有一个兄长,比笑话还可笑的真实,又分明是确凿无疑的现状。

  如果不是后续的故事接连太快,北洛不知道自己对此还会介意多久。就算如此,玄戈真正意义上成为北洛心中的兄长,也是对方去世很久之后的事了——经历了许多颠簸,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北洛从旁人口中的过往里察觉这个人不再是一个突然出现又飞速消失的幻影,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割裂的联系,遗憾的是,他甚至来不及与他好好说一次话,就必须面对迅速立于眼前的丧钟与别离。

  所有的可能都失去了机会。

  梦境固然缪妄而可笑,青年的理智因这份荒诞的故事发展而产生拒绝与不快,可与此同时,有些深藏的念想却也随之隐隐流淌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北洛在想,离火殿内兄弟相逢的短暂几日间,玄戈对他这个弟弟究竟是怎么看待的?除了不得已的托付之外,有没有存在着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兄弟之间应有的关联、重视或是认同……思绪随之推向更早的岁月,三百年来,知晓北洛存在的玄戈,心中对于这个所谓的弟弟又给出了什么样定义?

  真相大约不尽如人意的,甚至青年自己都能想到答案——毕竟自己可是独行了三百年才初逢血亲——但即便如此,北洛还是因着梦里的惆怅而下意识的生出了好奇,怀着几分诡异而说不清的期许,找不到理由支撑,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无奈在下一秒笼罩心间,可惜啊,想那些问题又有什么意思?反正他也永远都没机会知道答案。

  如此一来倒是与镜面另一边自我最初的境况有几分隐隐重合。

  只是那时的北洛一向觉着,自己就算能体会其中全部的情绪,也可以轻松的抽身世外。

  荒谬的故事,又是幻境一样完全与现实割裂的体现形式,比之缙云的记忆都弱上许多,他怎么可能会受到影响?

  “……出了这么严重的状况,你为什么到今日才说?”

  云无月暗含责怪的语气直面而来。

  黑衣的辟邪王扯了扯嘴角,无心过多解释。他耸了耸肩膀,随意的说完这些日子里出现的所有症状,白日出现幻影,幻梦的真实度,情绪与感知,夜晚梦境的长短,除去梦境的内容,他全部详细描述了一遍。

  “你可有解决的办法?这东西扰得我近日心神不宁,很是烦躁。”

  云无月平静的注视了他片刻,回答道:“如果是与梦境有关的事,也许进入你的梦我就能寻找到一些线索。”

  北洛微微一怔,还没等他出声,那厢的女子已然替他给出了答案。“但是你不会让我进入前灵境,对吗?”

  黑衣的青年张了张嘴,话语哽在喉头,他抿起嘴唇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魇魅轻缓的叹了口气,眉眼中流露出少许疑惑之色。“北洛,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空气凝滞,清冷的风从半开的窗口落入房内,吹过青年耳畔的发丝。天鹿城四季如春,北洛的心底却一点点蔓延开冰凉的温度。

  良久之后,久到云无月几乎都以为北洛将继续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之后,她看见黑衣的青年微转过脸,看向窗外明媚而透彻的阳光与街道。

  灰色的眼眸里流淌着魇魅读不懂的情绪,她听到他说。“我梦到——”

  他说,他梦到他回到了十年前,救下了玄戈,天鹿城所有人都活着,一切还没有发生,他和玄戈如同正常的兄弟一般相处,他们……

  说到这里,北洛突兀得停住了话语,飞快的转为一句总结。“主要就是这些内容了。”

  语音落下,青年闭上眼睛,平息下内心翻涌的情绪。就算不认同某些剧情,话语说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对于某些事他心中到底存了多深的愿景。

  心中的不快源于事情的发展与他所想不符,可北洛从未说过他不存在期望——回到一切尚未发生的最初,改变已成事实的过往。

  从前,这份愿望因为北洛现实的性格而如同一颗有毒的糕糖,他知道其甘甜的滋味却不会放任自己碰触,沉溺于无望之事没有任何意义,过去了就过去了,无可更改也不必回头。但被迫观看了这份比现实还要真切却又过分可笑荒诞的梦境之后,嘲讽之余,心底飘忽的渴求也一点点变得膨胀浓郁。

  世人有云,过深的欲念如泥潭裹住双脚,沉迷其中只会无法自拔。

  ……等等,无法自拔?他在想什么搞笑的事呢。

  现实已经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玄戈已逝,时间不会回溯,有什么理由深陷?庸人自扰。

  念及此处,不等云无月开口,北洛轻笑着补充道:“放心吧,我心里很清楚——”说这话的时候,青年扫开那些如同杞人忧天的思虑,他神色平静,眼眸中浮现出少许漠然,不甚在意得摆了摆手道:

  “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们影响不到我。”

  镜面一般的湖水之上,如雾如水的月光犹如黑夜中透亮的明灯。

  明明灭灭的金色像是指引的信号,有谁抬起手,指尖勾向虚无的夜空,触及的瞬间飘远消逝,隐没于前方无法回首也看不到尽头的暗沉之间。

  从一开始,他就非常清楚这一点。

  六

  云无月离开了天鹿城,据说是去寻找前往别处梦境定居的风里霜和寄灵族。对于梦境他们比魇魅知道得更多,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

  北洛的生活好似回到了寻常,幻觉依旧交替出现,有时是慈幼坊嬉闹的孩子,有时是街道来往的人群,有时是寝殿之中独处的沉思。

  梦里的自我为那个不该出现的吻烦躁踌躇,梦外的辟邪王怀着微妙的心情安静旁观。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让梦里的人从暴躁趋向冷静,让梦外的人从不悦变为习惯与无趣。妖族本就比人族的感情要淡漠一些,抗拒之心维持了几日之后,面对不为所动依旧频繁出现的梦境,北洛的心也慢慢生出了几分疲惫。

  回头想想,之前几日反感的心情大约也不止源于对梦境进展本身的不满。

  初时疑惑,生出喜悦后因意外转为拒绝与不喜,不论哪种情绪梦境都我行我素,该出现就出现,消失之时也不拖泥带水,北洛试过凭意念召唤梦境到来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它似乎很喜欢这种强加而上的方式,享受着弱者毫无反抗之力并以此为乐。

  北洛厌恶这种外力施加之物,但如果确定无法脱离,他亦是现实之人。

  躲不开不如索性坦然面对,他倒要看看,这个梦能谱写出什么离奇的故事。

  相隔数日之后,梦里的自我终于再次见到了玄戈。

  像是为一切铺垫解释。

  与兄长相逢之前,北洛看见了属于那片世间的霓商。金发的女子美丽而贵气,身旁站着两个不同于侄儿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温婉而幸福的笑容。她似乎把黑衣的青年错认成了玄戈,认出之后便停在一旁安静的倾听青年给孩子们讲述人间的故事。

  白衣的辟邪王站在不远处的街道上,静静的凝望着前方热闹的街角。

  北洛想,镜面的自我目光应该锁在女子的身上,而不用看他都知道,身后的玄戈正注视着梦中的弟弟。

  这份专注的视线终于被发现了,于是辟邪王走上前,金发的女子向他倾身行礼,体贴的带着孩子们离去,将空间留给兄弟二人。

  ……多么奇妙的场景。

  北洛欣赏的瞬间几乎笑出了声。

  什么天乾,什么坤泽,还有形同陌路的兄长与霓商,仿佛一切都在为梦中自己与玄戈的结合铺路一样。

  以为如此荒唐的理由与改变能够令他信服?痴心妄想。世间怎会有如此怪诞之事又偏偏被他北洛碰上……

  处于现实中的青年清楚的感知梦境自我每一点细微的情绪变化,好奇却又退缩,逃避却又为对方的消失而感到愤怒,迫切的想得到一个答案,却又在面对之前忽而泄气选择了拒绝。

  北洛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两个人,他好笑的看着梦中的纠葛越缠越深,清晰的体悟到梦中自我每一点每一滴的思绪,但结实的墙壁又将这些情感牢牢的隔绝在外。

  从未见过如此粗制滥造的剧目,也不知编写话本的人是何方愚昧之辈,若是被他知晓,定要让此人后悔降生到这世间。

  察觉到镜面心底那份几不可闻的瑟缩之后,北洛的唇角溢出一声冷哼。嘴上强调一万句“过去”也没有意义,那人的心底已经埋下了最初的动摇。

  ——这不是他,也永远不可能是他。

  如此果断,好像只要这么说,北洛就能真的把所有杂念都斩断得一干二净,不留余地。

  事后想想,清醒得令人羡慕,天真得让人发笑。

  七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北洛内心的祈祷,后来的故事再次回归了日常。

  其实不论开头结尾,所有的梦境都是时间片段的重叠与展现,只是发生的事不同,观者也从没有真正以一个路人的角度去看待发生的一切。

  再见云无月,玄戈陪同北洛进入人族。

  阳平郊外山中潜藏的陵墓,河流溪水中深埋的莲子,兄长知晓这次出门他就是为弟弟服务的,弟弟说什么,他就帮忙做什么。收工之后询问出心细察觉的疑问,得到北洛遮掩的答案后回归往日的不言不问。

  最后离开之时,白衣的辟邪王自然而不容拒绝的从弟弟怀中夺走了收纳莲子的布袋。

  早先看到梦中的玄戈以云无月是天乾为名强制要求自己陪同之时,北洛还满目讽意——霒蚀君是天乾,他就不是了吗?未免太过明目张胆。

  好在,后续的细节舒缓了情绪,像是流淌而下的水珠,落入心底微微一丝浅淡的凉意。

  并肩而立的身影下行走向远处人族的城镇,画面到此结束。

  黑衣的辟邪王闭上眼,下意识很重得向后靠去,背部压上坚实的椅背,实在而微痛触感传入脑海,强调着属于此间世界的真实。

  他说不出自己的感觉,在某一个瞬间里心头传来一缕微微发堵的杂念。很微弱,飞速而逝,而北洛没有给自己留出深想的余地。

  然而已经萌生的思绪不会因为压制或是不深思就可以根除逃避,它像是蛰伏的荒草,暗中生长壮大,待意识到之时,根须已然扎入心房深处,避无可避。

  ——如果玄戈还活着……

  这个念头再次出现是阳平牌局结束的时刻。黑白装扮的兄弟同行在人族的街道之上,熙攘的人群,暖色的夕阳,拉长的身影。他们约好以后千秋牌的比试,梦中的自我甚至买下了两副牌带回天鹿城。

  轻快的心情从石墙的另一边如水雾般渗透而入。

  北洛站在画面的对岸,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模糊的光芒下,无关剧中人之前是否符合应有的形象,这一刻,独立与此的黑衣辟邪王不可抑制的生出念想。

  如果玄戈还活着……

  问题没有走完就被硬生生截断了退路。

  黑衣的青年从桌边站起走到窗口,傍晚的云霞映得天鹿城一片柔和的色泽,路上的行人已少了许多,巡逻的侍卫正在外间交班,新人上岗,旧人准备回去歇息。

  青年站定了许久,复而缓缓闭上眼长长得舒出一口气。

  有些念头很危险,他不能让自己滑落其中。属于北洛的王焰燃烧在天鹿城头顶的天空里,青年下意识抚上胸口,攥紧那处黑色的衣料,胀痛热意弥散于心脏之上,将理智一点点拉回脑海。

  看到了吗,这才是真切的现实。

  梦境渐渐回到了最初的步调。

  透明而干净的月色顺着木质的窗框落入房屋,照亮昏暗的厅堂,在冷色的地面上圈出一片浅白的光晕。

  今晚他看见了什么?相似的明月之下,阳平城客栈的屋顶上,有谁说起了海之外更远的世界,问起了十年后的世间是何种模样。

  叙述与画面重叠上记忆,他从未和兄长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聊

  结尾的波澜像一声曲音中弹错的调,北洛从恍惚中回过神。力道与温度,青年闭上眼,

  梦里说,无论人界还是魔域,他们只要抬起头都会看见同一轮明月。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诗句在唇齿间走过,说起明月,青年忽然想问,不知道镜面另一边的兄长是否听过与之有关的另一段诗词?

  ——故人入我梦,明月长相忆。

  念及此处,北洛垂下眼帘。诗句沉入水中,带动心底泛起一丝浅浅的涟漪。现在想来,那些荒谬的剧情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可以少花一些力气,不至于被欺骗。

  再真实也不是属于他的故事,同名同姓同样相貌又能如何,那个人不是他的兄长,镜面的自我也不是他。

  心绪落下,另一份隐秘攒动而起——

  ——如果玄戈还活着……

  很长的时间里,疑问反复的出现,可在北洛的脑海中,它从来没有走完过后半。突兀的现身,利落的斩断,而后被理智塞回脑海中最是无声的底层。

  八

  ——故人入我梦,明月长相忆。

  可望却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