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16章

  谁是猎人,谁是困兽

  穿过流水假山的花园就是岑府后院。

  寻常客人本不该入此,不过听闻姬轩辕粗通医理,岑老爷便领着他们入内,只盼望孙女能有一线生机。

  进入岑家小姐的卧房,年幼的女孩躺在床上,她的脸色极差,圆圆的小脸几天没见就瘦了一大圈,曾经的红润粉嫩全都消失不见了,干净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白,隐隐可见少许青色的血管。女孩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皱在一起像是沉于噩梦之中。

  黑衣的青年感知着房内的气息,眸色渐深,心中某些猜测越发明确。

  一旁的姬轩辕走到床前,坐在床畔抬手触及女孩的手腕,分出一丝灵力探查着对方体内的情况,片刻之后上古之人沉声开口:“岑小姐应当不是病——”他抬起头环视周围诸人,目光不着痕迹的与友人在空中相碰复又缓缓移开。“她被人下了毒。”

  “毒?”这个断论让屋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敢问是何毒?”愁苦了几天都没有任何头绪的大夫当下露出疑惑的神情追问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在下不才,略通几分歧黄之术。” 世人盛传《黄帝内经》为轩辕黄帝所作,但事实上此书最终成型于西汉,至于黄帝本人——姬轩辕并非专职医者,不过他所学甚杂涉猎极广,在医术方面也算略有心得——此刻,上古之人寥寥几语就将女孩近日的状况描述的分毫不差,脉息微弱凝滞,病发于五脏,眼下青黑,气息阴阳清浊失调,以他判断,岑缨病发至今想来已有四日或五日。

  寻常小病便也罢了,面对疑难杂病,眼见姬轩辕只是简单切了下脉就能将病人的状况说得极为精准,大夫沉思片刻,心道看来此人虽然年轻但医术应当确有几分真本事,再念及“中毒”一论,大夫神色越发严肃慎重,当下与姬轩辕继续交流起来。

  二人你来我往,说得皆是专业术语,旁人听不太懂,而岑老爷的心中则升起了曙光,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当下重重一礼。“还望高人救救小缨子。”

  姬轩辕忙得拦住了老者,阻止了对方的躬身行礼,诚恳的说道:“您请放心,我定尽力一试。”言罢,上古之人走回到床畔,抬手敷在女孩额头,淡淡的荧光从他掌心流出渗入岑缨的头顶,流淌的灵力进入血脉,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短短一刻钟时间女孩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了几分,至少睡颜已安稳不再梦魇。

  “岑小姐中得应当是妖毒,我暂时无法解毒,但如此一来应至少可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姬轩辕的话让人族的大夫与岑老爷十分惊讶。“妖毒……”人族的大夫露出恍然的遗憾,难怪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找不出治愈之方,若是妖毒一切便说得通了。

  “可是……何方妖物居然对小缨子下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身旁的岑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世间存有妖物这是众人皆知的传言,但真假尚且不论,只说他们一家的行事作风,如何会得罪妖族?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砸到眼前,岑老爷询问的对象不是北洛,黑衣的青年却是心下一沉,毕竟关于这一点大约他是知道原因的。北洛微侧过脸与上古的友人对视一眼,姬轩辕虽不知内情,但彼此的默契让他很快的领略到了对方的含义,转而看向岑家诸位:“此毒并非无法可解,只是我还需观察一番。敢问另一位长者是否也同样症状?她现在人在何处?”

  病者并非岑缨一人,大夫说,葛先生与小姑娘的病症几乎一模一样,而二者相比起来,年纪大的那位如今状况只怕还比岑小姐还更虚弱些。“病人就在附近的医馆,您可有空前去看看?”

  “有劳带路了。”

  走出房门的时候,北洛看了一眼房中的场景。女孩卧病昏睡,岑老爷单薄的背影停留在床边,黑衣的青年下意识握紧了拳,一丝锐利的光从灰色的瞳孔中一闪即逝。

  夜长庚……

  近几日夜晚的月亮皆是半盈半亏,再过些时间大约就是满月了。

  天空中月朗星稀,皎洁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下来,汇成一个个浅白的光斑分散在岑家院内深色的草木与枝叶之上。客室之外的长廊中,北洛在树影下的一处楼亭中等候。

  手关节的肘骨压在围栏上分担着腿部转来的重心,青年半个身体微微探出亭外,束起的发丝垂落在背部的弧线之上,面容的皮肤在月光下比平日看起来还要白上一分。

  月色撩人,然北洛心有忧烦之事,一时无意欣赏。

  脑海中回忆起那日逃窜而走的夜长庚,青年的心底涌起浓稠的懊恼之意,虽然造成岑缨和葛先生病重的肇事者是魇魅,但某种意义上这场困境也有他自己的责任。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之声,上古的王结束了诊疗工作向着北洛走来。

  “情况如何?”黑衣的青年回过身看向友人。

  姬轩辕神色中带着淡淡的疲倦,他摇了摇头,揉按眉心松缓着紧绷的神经。“此次并非凡常妖毒,棘手之处在于解毒不光要对症下药,还需对方的气息血液融入药中才能根除后患。”解药本身不难配制,可若缺了关键的药引,药的成效将大打折扣。“你可知这家人得罪的妖物为何?”

  青年眼眸中闪过一丝暗沉的厉色。“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一个名为夜长庚的魇。”

  “魇?”姬轩辕想起了古厝回廊中的云无月。“那位名为霒蚀君的魇族可有办法?”

  “晚间时我已传信与她,她会尝试追寻夜长庚残留的妖气探查对方的踪迹,若有结果即刻回复告知于我。”云无月说,便是魇魅同族也无法替代对方解毒,但她或有查找夜长庚行踪的方法。

  “这个夜长庚为什么会对岑家下手?”从友人的神色里,姬轩辕知他应晓实情。

  “约莫与我有关。”北洛烦躁得叹息一声,简述了此前与玄戈到访岑家时偶遇夜长庚的经历,顺带普及了一下这只男性魇魅在十年后的所作所为。“是我的错。”选择杀他是为民除害,但一着不慎让魇魅临阵脱逃捡回一命则是重大失误。

  夜长庚对比自己弱小的人族、妖族皆心怀恶念,喜食因痛苦而产生的情感,对这个男性魇魅若没有把握击杀便不该轻易动手,他报复心极强又轻视生命,动辄一念之间玩弄杀戮。北洛本以为夜长庚受了伤就算没有躲得远远的,应该至少不敢再出现于鄢陵才是,谁曾想辟邪一离开,他就选择了人族来承担自己心中对辟邪无处发泄的怒火。

  幸好北洛同姬轩辕来此及时发现了岑缨的病情,否则时间长了后果变得无可挽回,他必定为此愧疚一世。

  “不必太过自责,此事非你之过,届时找出那个魇再调出解药即可,莫要担心。”姬轩辕心下了然,他拍了拍友人的肩膀安慰道:“我虽无法根除妖毒,但帮她们稳定状况不至有性命之忧,这一点还是能够做到的。”魇魅的毒作用于精神和梦境之上,此二者皆是姬轩辕熟悉的领域,如今葛先生的状况相对麻烦些,岑缨这边应是立竿见影,本身岑家就是黄帝后人,祖宗的灵力作用在身上效果事半功倍。

  说来这四千年来姬轩辕一直庇护着寄灵族,期间他与魇族也曾打过交道,对于这类少见的大妖上古之人虽不算熟悉,但以他精神力的修为,只要夜长庚敢现身即便只是一缕分神,他也有把握连带对方本尊一起叫那家伙有来无回。

  言罢,姬轩辕补充了一个好消息。“大概再过会儿那个小姑娘就能醒过来了。”

  北洛点了点头,心中松下一口气。

  不多时,一位家丁来报说,岑缨清醒了。

  姬轩辕与北洛走入岑小姐的卧房,看望病中的小姑娘。

  岑缨不同于往日活蹦乱跳、神采奕奕,如今小脸惨白神色恹恹的躺在床上,可怜兮兮又极为虚弱,看得让北洛心里越发愧疚。一旁的岑老爷子与孙女说完话,抹着眼角千恩万谢得走出门去,口中念念有词,直说着要给家里供奉的祖宗牌位和诸天佛神好好上一柱这辈子最虔诚的香。

  北洛憋笑的瞥了一眼友人,也不知姬轩辕能不能感应接受到这份谢意?

  “北洛哥哥。”床上的姑娘看见两位客人到访,眨眨眼撑着胳膊试图起身。

  青年见状忙得止住了女孩的动作。“可有感觉好些?”

  小姑娘极是懂事也很坚强。“嗯,还是有点头疼但已经好多了。”能见到北洛,她看起来很高兴,捏着被角笑得眯起眼,问到上次的玄戈哥哥怎么没能一起来。

  “他忙着在家打理族中事务,晚些我给他传信,若他有空回头我带他一起来探望。”见着女孩精神还算好,北洛舒缓了神色,他沉吟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遂又补充道:“你先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我带你去我的家族里做客。”未来的岑缨对天鹿城赞不绝口,想来这个小姑娘也会喜欢的。

  女孩听到这句顿时眼眸一亮,她急切的想说些什么,一口气没跟上咳嗽了好几声方才平复呼吸。许是有些不好意思,岑缨拉起被子半掩住脸吐了吐舌头,一脸期待得说道。“好好好,那我可要好好加油,快些好起来才是。”不知道北洛哥哥和玄戈哥哥的家族是什么样的?病还没好,小姑娘已经期待起下床的日子了。

  姬轩辕在床边坐下,看着女孩温和一笑。“来,把手给我。”

  女孩乖乖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好奇得打量着眼前这位穿着略是新奇的陌生人。“您是谁啊?”不是之前的大夫爷爷,但不知为什么,岑缨看到姬轩辕第一眼就觉得十分亲切。“是新的大夫先生吗?我该怎么称呼您?”

  这是个严肃的麻烦事。

  姬轩辕开始犯难了,他从北洛那边知道岑家是黄帝后人的一支,可上古之人实在不想被人当成祖宗供着,或许用上长柳这个名字更为合适?

  没等姬轩辕开口,北洛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青年眼眸中带上一份怀念的笑意,淡淡道:“你就喊他前辈吧。”

  女孩眨眨眼有些好奇,前辈这个词往日都用在年长者的身上,可眼前这位分明年轻得很?但是北洛哥哥都说是前辈了,据说这位先生还能治好她的病,之前大夫爷爷愁得头发都白了……嗯,那他一定是很厉害的前辈,岑缨这么想着当下乖乖应声,甜甜得叫了一声。

  “前辈。”

  这个称呼不错,姬轩辕非常满意。上古之人好看的鹿眼中带上温柔的暖意,他摸了摸女孩的头微笑道:“好孩子。”如今小姑娘的脉细已经稳定,只是余毒仍在,估摸着只要找到夜长庚一切应当就无碍了。

  与女孩又聊了几句,初初醒来的岑缨虽然很想继续和前辈说话,可她的身体还未恢复很是疲倦,没过片刻就再次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起来。

  养病期间休息为上,小姑娘在前辈的安抚下闭上眼睛,看着岑缨进入睡梦,黑衣青年停留在床前细细的感知了一遍。“姬轩辕。”他皱起眉头念了一遍友人的名讳,语气里透着一丝疑惑与不确定。“……除了残毒,从她身上你有感觉到其他存在吗?”

  这是件很怪的事——

  傍晚进入房中时北洛就觉得此间房内残留着一股奇怪而浅淡的气息,初时他以为源头应当在岑缨身上,可那会儿房中的人太多他不便靠近体察,这会儿只剩自己与姬轩辕,北洛得了机会遂静下心来认真寻找了一番,结果令人意外——这气息似乎并非妖气,可具体为何青年也不甚明了,情况比之傍晚已然减轻了不少,约莫是随着时间消散了一些,只有紧贴床前才能隐隐察觉到几分剩余。

  “你发现了什么?”姬轩辕放开灵识在房内仔细观察了一圈,然而除了岑缨体内毒物残留的气息,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北洛亦是满腹疑惑,莫非……他思索了片刻迟疑着抬起手,指尖搭在岑缨的脉细上,少顷之后青年摇了摇头,看来气息不是从岑缨身上传来的。“……我并无头绪。”这种感觉很陌生,找不出缘由,他也是第一次接触。

  气息本身极是微弱,北洛本能的觉着这与夜长庚应当有些关联,可细思又不像魇魅的妖力。认真捕捉体会能感知到一抹阴凉之意,这让北洛觉得有些不太舒服,条件反射升起生理上的厌恶。

  姬轩辕想了想了,提出一个观点。“兴许是因为妖毒的毒物原料通常都是生在魔域或由妖气滋养长成,是以这方面的体会你理应比我更敏锐些。”

  北洛不置可否,大概如此吧,左右那丝气息几近于无,过不多久应当就会消散,只能暂且继续观察一下了。

  岑缨睡着后,北洛与姬轩辕离开房间。

  岑府客房在内院的另一端,两人并肩穿过院落,走回歇脚的庭院。

  院外还有喧嚣之音,今晚的鄢陵应是有庆典,夜色渐沉,外面依旧热闹得很。北洛和姬轩辕走到二层的露台边,站到围栏边看向院外闹腾的街道。

  “你之前提过的人就是岑缨?”前往鄢陵之前,北洛曾有言要介绍一个人给姬轩辕认识。

  黑衣青年回应肯定的答复,他说起九年后的岑缨,从湖水岸相识到之后种种旅途经历,言及少女的理想与性格,姬轩辕听着叙述眉眼不自觉的越发温柔和暖。

  “真是个好孩子。”该说真不愧是祖宗?姬轩辕说这话的时候用了长者的语气,半笑半谈的模样放在他年轻的面孔上居然叫人一点都不觉得违和。

  北洛说,未来的岑缨决定去海外的世界看一看,想来她的一生会比很多人都走得更远。

  “海外吗……”梦境的世界中偶然会有外人路过遥夜湾,早前姬轩辕曾听闻过海的对岸存在着其他未知的世界,如今详细的听北洛说起倍觉新鲜好奇。“你是说,那里的人与我们相貌不同,语言文字也不一样?”想象着不同于中州住民金发碧眼的异域人族,上古之人一时满心感慨又是无奈叹息。

  真想亲眼去看一看。

  “你若还有时间,不妨出去走走?”

  北洛的建议说得含蓄,姬轩辕听得明白,可中州的盛景都未必能一一看完,谈何海外?上古之人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淡笑。不过就算去不了海外,能走遍眼前的山川大河也算人生幸事了。说来可惜,他是精神之身,即便有法术凝聚神魂,所有的感知触觉仍是远不如真实身体来得实在,而自上古至今,姬轩辕已经做了四千的梦,岁月过去太久,属于梦境的赤水与鹿溪或许都已然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北洛清楚对方未竟的话语,遥远的未来里他已于雪后的鹿溪树下送别过一次友人,念起当时的场景,不等姬轩辕说出例如——‘没来得及欣赏的美景就拜托他代为观看’——之类的话语,北洛先行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有限的岁月总共就那么长,多看一眼是一眼。”没有人可以代替另一个人的存在,这一次倘使幸运至少还有几年安生的日子能留给姬轩辕,可惜岑缨的年纪还是太小,不然女孩的理想大约就能实现了。“真等到必须离开的那天,好好努力投个胎,下辈子继续做人再自己去看——”

  “这不就结了?”说这话时候北洛摊开手,耸了耸肩侧过脸看向友人,长发在空中晃出柔软的弧度,灰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夜晚的月光,明灭的亮点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在说:瞧瞧,他给出了多么好的建议。

  “嗯,你说的有道理。”姬轩辕轻声笑道。“看来,在梦醒之前我可要好好研究下转世的方法,届时就算拼了命也得顺利走过轮回之井了。”

  不错,就该这样。

  北洛勾起嘴角,拍了拍友人的后背。“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去感受下人族现在的生活。”吃的、喝的、玩的,美景、美食、美酒,说来现在的世间光是酒都分了许多种,清香的、甘醇的、浓烈的,和杜康当年酿的产物完全不同。

  时光因为有限所以才分外珍贵,若有可能,他希望姬轩辕能感受一下未来没机会体会的乐趣与光景。

  听此提议,姬轩辕欣然应声。

  金橘色的烟火升入空中绽开一片绚烂的火花,光点如雨般坠落而下,刹那间照亮整片深蓝的夜空。

  谈聊结束,时辰已接近半夜。

  从天鹿城到鄢陵,午后至夜晚,不过短短半日的时间北洛却觉着好像走过了好几天似的,眼见岑缨和葛先生的情况都稳定了,青年这厢终于暂时放下了心。

  半日来北洛的思绪一直紧绷着,安心之后疲惫便涌了上来。

  回到房中,青年躺上床铺准备休息,刚闭上眼忽的想起岑缨之前的询问,他想的不是该不该带兄长来看望小姑娘,此间夜长庚的事尚未解决,这件事更重要。

  该不该通知玄戈一声?这个问题从青年脑海里一闪而过,停留片刻压回脑海。

  罢了,左右还没有踪迹,魇魅一族擅于躲藏,而他现在实力恢复了不少,待找到敌方真身之后若需帮助再寻他救场也不迟,何况这次非他一人,姬轩辕也在——区区一个夜长庚,北洛心里已有对策,此次绝不会让那家伙再有命逃离。

  不知眼下天鹿城情况如何,光明野魔族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虽然暂时还未出现大魔,但下等魔的数量已越过了正常的界限,从某种意义上这比夜长庚的事更北洛忧心。

  相比起来,还是让玄戈安心处理辟邪族的事吧,既已并非之前无用的病患,北洛亦不想过分依赖兄长。

  明日可以和星工辰仪社联系询问黑莲一事,不知他们处理进度如何,还有祭坛家族,寻到血脉后人是必要之事,可以确保能够在关键时候开启百神祭所。

  黑衣的青年思索着闭上眼,缓慢进入梦中。

  变故发生在后半夜。

  北洛做了一个梦——最近他似乎常常做会一些奇怪的梦,这次更是意外的与往常有所不同——之前的梦场景都固定于离火殿或是天鹿城,今天他却走到了某些特殊的地方。

  残垣断壁,沉淀了数千年的城池一片死寂,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不论魔、妖、灵,甚至连植物的气息都已枯死萎缩,只剩干憋而脱水的残枝碎叶碎裂一地。

  分明一年前到达此地时还不是这般模样。

  ……一年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思绪却凝滞如坠入泥潭。

  北洛不受控制的一步步向前走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西陵,也不知自己此番会去哪里。身体好像被另一个人控制了似的,大约在寻找着什么,拥有明确的目标和指向,一路从山石之间飞跃穿梭,绕过残破的石廊台阶一直向下,直直走到城中心一处巨大洞口前。

  北洛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洞,直径约三丈,像是突兀出现的塌陷,不规则的形状边缘延伸出许多向外的裂痕,稍一用力踩下便碎开下落一堆灰色的石块。

  向石洞之内看去,北洛心中升起一抹奇妙的感应,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但此刻脑海一片空白,只能被动的跟着身体一跃而下,踩着周边起伏的石块左右交替着落向洞窟的最深处。

  洞很深,足有数丈,似是从一幢建筑的顶部直直塌到了底。

  斜跳着踩上坚实的地面之后,黑衣的青年稳下身形。头顶天光从上而下,笼罩北洛周身,他环视周围,后知后觉的发现此刻的自己大约停留在一个空置的房间之中。空荡的地面铺满灰尘,中间的空地上堆出一摞从上方坠落的石块。

  约莫是意识到了什么,北洛缓缓向那前走去,踢开脚边几块堆叠的碎石,一片暗沉的纹饰从石块下方的地面上裸露出来,看起来像是法阵残破的一角。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北洛从梦中突兀惊醒。

  脑海中所有的场景迅速变得模糊,仿佛蒙上一层浓郁的水雾,唯有那一片残破的阵脚清晰的浮现眼前,那个时刻青年甚至觉得如果给自己一支笔,他应该能够直接复制下来那片暗沉泛红的纹样。

  然而来不及细思阵法,北洛忽而感受到一阵奇怪的气息,倏忽及逝。再睁开眼,青年眉头微凝,他顺着空气的流动细细感知了一番,心中浮出几分猜想。下一秒辟邪起身下床走到门边,开启房门的瞬间,那厢隔壁的姬轩辕也同时走了出来。

  两人感应到了相同的讯息,目光在空中相撞,默契的无需多言,当下向着花园另一边岑缨的房间走去。

  刚到院门口时,家丁满脸是汗的迎面跑来。“长柳先生!”见到姬轩辕与北洛,家丁像是看到了救星,冲到二人面前语无伦次的求助。“岑缨小姐突然高烧不退,似是又陷入了梦魇,嘴里还一直在说胡话,求您赶紧来,救救我们小姐吧——”

  姬轩辕与北洛相视一眼,立刻劳烦侍从带路。

  转过回廊,二人快步走入岑小姐的房中。

  一进门,北洛抬眼就看见病重的女孩脸烧得通红,额头滚烫,高烧不退,嘴巴里嘀嘀咕咕呢喃着什么听不清的话语,看起来应是陷入了噩梦,额头上满是发冷的汗水,顺着皮肤滚下渗入发丝与锦被。

  姬轩面神色微沉,迅速走到岑缨床前坐下,触及女孩的脉细细细探查。

  良久后,上古之人眼眸中闪过一缕沉凝之色。“夜长庚入过她的梦。”魇魅大约是发现了猎物身边已有捕手,入梦之时立刻转身抽身离开,北洛与姬轩辕发现及时,此刻感知依稀可以追到残留的气息。

  姬轩辕擅长梦境之术,当下也不浪费时间,直接集中精神开始试图追上这股残存的分念,借此寻找魇魅的本体。

  北洛和他的关注点不同,青年敏锐的感知到,这间房屋里残留的阴冷之息再次变重了。既然方才夜长庚匆匆来此又快速撤离,想必可以确认这股诡异又缥缈的味道就是夜长庚留下的。

  “情况如何?”

  上古之人神色凝重。“那魇魅撤离得很及时,想来应该是察觉到了我正在追踪他,现在大概正全力试图撤走剩余留存的分神。”姬轩辕话未说完,这时又有家丁入了房间,焦心的说隔壁医馆的葛先生也再度犯了病症,吐得一塌糊涂,其情况比岑缨还要严重些。

  姬轩辕不得不停止了追查,他让北洛陪着岑缨,自己当即转身出门前往医馆。

  房中只剩下北洛与昏睡的女孩,空气中遗留的气息让辟邪觉得很不舒服,也不知这份怪异的阴冷究竟源头何处,既然是夜长庚留下的,那么……忽然之间青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兀的站起身走出房间。打开门栏的时候,外间看守的家丁吓了一跳,忙问他是不是小姐出了什么事。

  北洛不答,他皱起眉头环视四周,走出几步之后,闭目凝神,神识无声的荡开扫向周身的环境,捕捉着空气中每一点气流的走向,下一秒,青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身看向房子背后茂盛的树林。

  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之色,北洛转脸看向家丁吩咐道命其即刻去通知姬轩辕,自己则不等对方再次询问,直接抬步跃上房顶,在一群人族惊愕的目光中踩着屋檐门楼的脊梁,追寻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气息向后山的方向快步而去。

  树林之外不远的街道就是鄢陵城通往后山的路,走入后山的树林,魇魅的身影久违的出现在月色之下。

  “夜长庚。”

  北洛看着前方空地中背对着自己的男子,缓缓抽出背后的太岁。

  “真是令人意外。”男性的魇魅转过身,他冲着几日不见的辟邪王微微挑眉,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该说不愧是王辟邪?

  此刻距离夜长庚进入岑缨和葛术的梦堪堪只过去了一刻钟,对方不仅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踪迹,还能迅速的追赶至此,当真是感知敏锐。

  说来,初时北洛并没有猜错夜长庚的心思,自那日伤于玄戈手下后,魇魅的确安分了许多天没敢出现在鄢陵。然受了伤的夜长庚急需恢复实力,寻常药物于他无用,入梦吸食情感补充精力是魇族一贯手段,是以他再三思量之后还是悄悄返回了人族的城镇。

  彼时发现北洛与玄戈已经离开此地,魇魅当下心中大喜,想来这两个该死辟邪应当只是过路。

  保险为上,夜长庚按捺了几日观察情形,始终不见对方返程之后,魇魅终于放下心来,觅食的同时心里的怨气也随之生出,报复不了辟邪,干脆开始拿岑家和博物学会出气。

  那日瞧起来,两个辟邪约莫与岑家相识,不如就选他们下手好了。说来人族面对至亲师长病重,各种哀伤、无力、痛苦种种情感真是美味。今日的夜长庚也继续抱着玩乐的心思前来戏弄这两个年幼和衰老的人族,他在两方的梦境里都分了神念,结果甫一进入,魇魅就察觉了姬轩辕和北洛的存在。

  夜长庚暗道不好,原本打着算盘一个月内解决伤势,届时自己饱餐一顿后舒心离去,辟邪就算想报复怕是也找不到他的行踪,谁曾想这辟邪居然回来得如此迅速?当下匆匆撤离,然而对方发现的速度也极快,那个不知是人族还是什么东西家伙精神力极为强大,跟准夜长庚留下的分神紧追不舍。

  魇魅慌忙收回了岑缨身上的分念,正恐慌于自己在阴沟里翻船的可能性,好在那个衰老的女性人族临时病情出了变故,姬轩辕不得不优先去控制葛术的危机。

  追来的只有北洛一人——

  对于黑衣的辟邪,夜长庚印象深刻,勿怪他对此耿耿于怀,这个青年与另一位白衣辟邪相比妖力差了许多,但偏偏属他挑起事端而态度狂妄,若非当日有那白衣之人在,夜长庚何至于如此狼狈?活了一千年面子全被踩在了脚底,叫他如何能甘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黑衣服的王辟邪可真是有趣,他到底从哪来的自信,妖力弱小又没有同族支援还敢孤身前来,就这么小看他夜长庚?倒想看看,这辟邪究竟有什么能耐。

  念及此处,魇魅心绪略有不平,他放慢了脚步停在原地,等着这个王辟邪自己追上来。

  不出意外,片刻之后,对方果真的出现在了眼前。魇魅心中的兴致越发浓厚,而关注到黑衣青年状况的同时生出几分诧异。这辟邪身上莫不是有了什么奇遇?几日不见,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妖力比之前强出一截。

  短短时日竟能够精进至此,夜长庚的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对方早前妖力匮乏是另有原因而并非他本身真正的实力?一时有些后悔方才难得的自大,但转念一想,即便如此,依辟邪现在的实力想直接击杀他未免还是异想天开了。

  思绪至此,夜长庚稳下心神。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魇魅对此颇为好奇,明明连那个人族都被他的分念骗过了。

  青年轻挥着手中的长剑,眉眼泛着冷意。“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魇魅也如山中走兽一般,走过路过喜欢留下一堆‘信、号’,如此还怪别人找上你?”北洛强调了信号二字,略抬下巴,灰色的眼眸落入浅白的月光,微亮的色泽里满是讽意。

  夜长庚初时没能听懂这信号的指代,他的眼眸闪过一丝异色,面上挂着一贯的笑。“信号?”这话说得可真怪,魇魅素日往来于梦中能在现实里留下什么东西?莫非是有妖气残留?结合前文的走兽一词……哈,夜长庚登时想明白了,这辟邪是暗指自己如同野兽留下……回想起山林间那些在树干草丛中留下“标记”的动物,站在妖族顶端的魇魅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巨大的挑战,连带着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了。

  见对方脑筋转了几圈方才明白过来,北洛嗤笑:“怎么,不服气?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我以为至少会让你安分一点。”

  “殿下说的哪儿的话,我不过是感叹着您的敏锐罢了。”夜长庚皮笑肉不笑得回答。往日夜长庚对自己妖气的收敛能力很有信心,可前次与玄戈一战后他却有几分不稳,想来今日走时仓促间对失了控制,竟叫这比狗还灵敏的辟邪循着味道找了上来。

  北洛的感知力的确精准,岑缨房中遗留的气息淡到几不可闻,若非他自身反感那诡异的味道只怕也不会注意。如今走到近处,这人身上的气味变得越发实在了起来,像是山洞中阴冷的潮气,萦绕鼻息让北洛很是不喜。

  回想九年之后屈指可数的会面,在未来的预知梦中他好像不曾注意过这项细节,也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和夜长庚在现实中如此面对面过。

  说来,云无月身上就不曾有过奇怪的味道,说到底妖和人一样,就算同族彼此也截然不同。

  “你身上的气息可不就是如垃圾一般令人作呕。”

  夜长庚眼眸微凝,这话说得他就听不懂了?方才北洛说的不是妖气吗?可妖气哪有什么味道。再听气息一词,理解起来更是颇有歧义……魇魅并非走兽类的妖物,自身气息几近于无,而北洛的这个反应竟像是闻到了很明确的气味似的。

  阴湿的潮气……夜长庚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他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北洛身上,像是碰见什么极为新奇的事物一般上上下下仔细得打量着辟邪。

  黑衣的青年直直站在林中的空地之上,高挑的个头,修长的身形,五官的线条精致而锋芒,面容棱角分明,通体不带任何多余线条。比常人略白几分的皮肤在夜晚的光照之下泛着如同玉瓷一般好看的光泽,周身气息就像这如水的月色一般干净而透彻。

  夜长庚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原来如此……”魇魅勾起唇角,眼眸中亮出锋利的光,他发出一声冷声之笑,声音中甚至带了些许颤意,仿佛极力压制着某些情绪似的。

  “真真是……令人意外啊。”

  谁能想到,强大而美丽的存在居然拥有坤泽这样让天乾心动的身份,更别提对面似乎还是一只对常识一无所知的坤泽。青年的眉眼五官落入魇魅的视线,夜长庚缓缓的舒出一口气,平息着心底因本能而升起的贪念和蠢蠢欲动。

  身为天乾在漫长的年岁中夜长庚遇到过许多坤泽,他是个及时行乐的妖,但于魇魅来说寻常坤泽大多过于娇柔弱小,吃得多了难免腻味,可眼前的辟邪不一样,越是强大高贵的存在,越是让捕手升起难以言喻的征服之念。

  如果……

  不行,冷静的理智让夜长庚暂时的停止了发散的思绪,他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无论如何对方是一只王辟邪,就算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年岁问题显得颇为弱小,但倘使一着不慎被反咬一口那可就不妙了。

  男性的魇魅站立与半明半暗的树影之下,莫测的神情隐在暗色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北洛下意识的感觉到夜长庚的状态有些不对,那家伙嘀嘀咕咕不知自言自语了什么,隔得远他只听见了几个破碎的词字。“你说什么?”

  魇魅的舌尖舔过嘴唇,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蓝的色彩,由远及近的第三位来客即将出现——可惜了,那个人族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不能立刻享用晚宴实为妖生一大憾事,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想到了对策。

  对面的魇族没有回答,北洛正欲再问,忽的见对方抬起脸来,战斗的直觉让青年似有所感当即挥剑上前,决意先行撤离的夜长庚毫不恋战,他侧身避开了北洛的剑锋,而后快速化为一阵缥缈的黑雾。

  太岁裹挟着一层淡淡的光,剑锋扫过魇魅的袍角,带下一片残留的碎屑。身后树林一道飞射箭光直冲射来,擦过黑雾的边缘,撞断身后一株粗壮的巨木。

  黑雾露出一丝烧焦的气息,快速的从原地消失。

  姬轩辕出现在林中空地时,魇魅的踪迹已然消失不可追寻,他皱起眉头略是有些不快的摇了摇头。“还是被他跑了。”

  北洛此刻倒是显得不急不缓。“放心,他逃不掉。”黑衣青年向前跨出一步,弯腰捡起地面上一缕衣料袍角,像是被刻意固定在现实之间似的,布料摊开手心泛着一丝诡异的透明,凝神体察,北洛能清晰的追踪到属于魇魅残留的妖力气息。“姬轩辕,你可能做到携人入梦?”

  “哦?”上古之人眼眸微亮,走上前细细端详了一下手中的袍角,肯定的点了点头,有这缕残存之息,不管魇魅逃往何处只要对方还身在梦域,姬轩辕就一定能寻到。四千年间,遥夜湾的主人常与寄灵族沟通交流,他非常熟悉梦境与精神相关的法术,亦能自由来往于梦与常世之间,带上北洛同行亦不在话下。

  友人肯定的答案让北洛的嘴角微微上扬,此次还是托了云无月的帮助,在霒蚀君的帮助下王辟邪识别了一些魇族的技法,也稍稍懂了几分追踪之术。

  夜长庚跑得了第一次,逃不掉第二次。

  上一次魇魅入了北洛的梦,王辟邪将其锁于自己的梦境里击杀,这次么……不如地点就换成夜长庚自己的前灵境吧。

  一片深色的虚幻之中,有谁逃出生天之后显露身形,半边的袖口被人族的灵箭刺穿,衣袖烧得只剩半截,手臂上划出一条深长的血痕。

  比起当日从辟邪王手下撤离后的模样,今日的夜长庚已算不上狼狈,擦去手臂上溢出的血液,魇魅露出一丝狠厉的神情,他低下头看着长衣下摆被利刃切割过的一角,眼眸闪烁。

  欺人太甚。

  魇魅发出一声冷笑,他记得自己前一阵从魔域里得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今日大约能派上用场了。

  当下,夜长庚开始着手准备自己的计划。

  到底谁是猎人,谁是困兽,不到最后只怕还说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