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15章

  辟邪王想过今日会见的应是一个极为特殊之人。

  从遥夜湾的难寻程度,到寄灵族对于经天轮的尊敬与敬仰,赤水中那隐约存在的强大精神之力,还有如今的鹿溪——拥有强大神识力的生灵才有可能创造出一方梦域,而此间世界不仅存在了许久,主人还在梦境中独自除魔战斗了数千年——诸多信息让玄戈未见其人心中已生出几分猜测。

  走入鹿溪之前,北洛言道一会不论见到谁,听到什么话……他相信玄戈一定会有许多疑问。待回去之后,弟弟会为兄长解释所有的来龙去脉。

  然而诸多铺垫之后,梦域主人名姓的答案还未揭晓,对方给予北洛的称呼已经先结结实实的让玄戈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缙云,好久不见,该有数千年了吧。

  缙云,对于这个名字,白衣的兄长并不陌生。

  第一次翻开天鹿城剑谱时辟邪王就注意到了这个注明在序幕里的名姓。父亲说,此人是上古时期黄帝身边的战将,被人族推誉为“战神”。天鹿城初代辟邪王奎与缙云是至交好友,天鹿城的剑术最初便是源于缙云的教导。不过除了这部分传说之外,缙云和所有青史记名的已故先辈一样,留下来就只剩下四极书阁中寥寥几句而无头无尾的生平记载。

  玄戈儿时对剑术强者的经历曾有过些许猜想,但最直观的印象还是数月前鼎湖的幻影一战。虽说那是佩剑太岁残留的记忆而非本人,但在对战的过程中,辟邪王依稀能品到几分上古之人精妙的剑术。

  当初玄戈也曾惊讶于这位将领幻影年轻的岁数,好奇于为何北洛会知晓上古之事,但无论如何,他从未将两人真正联系在一起。

  前生今世,轮回转世,饶是六道轮回为人间常态,真正面临的一刻这种感觉无法言喻。

  场景仿佛回到了鼎湖陪陵的废墟之前,弟弟拔出古剑的模样重叠上一分微妙的幻影,熟识的形象增添入新的元素,有那么一瞬间,北洛在玄戈的心中忽然多出了几分陌生之意。

  而后,兄长听到青年对那梦域的主人说道,我是他,他可不是我。

  “此话怎讲?”对方替玄戈说出了反问。

  北洛说,他知道缙云所有的事,而缙云对他一无所知。

  词语落在辟邪王的心中,如同柔风拂过草叶,带起一片水波似起伏的涟漪,滚下一粒晶莹的露珠。

  身着猎衣的上古之人闻言有些惊讶,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想不到你的性子也能变成这般。”

  黑衣的青年不置可否,这句话九年之后姬轩辕也说过同样的,他和缙云有太多的不同,也许本质上拥有关联的相似之处,但出生、经历、时间,诸多影响之下两个个体已是截然不同。

  “感知到有人带着太岁进入遥夜湾,我尚有些讶然,正欲观察一番看看是谁竟有能力取出缙云的佩剑,谁曾想来得竟会是正主。”姬轩辕说着话的时候颇有些打趣的感慨,他的眼神如同山谷的流水,温润清朗而安宁平静。

  常言道,走过轮回之井的魂魄会洗去尘世留下的痕迹,而眼前的黑衣辟邪似乎已经找回了全部的记忆,姬轩辕当年还曾担心缙云是否会因杀戮过重而无法重入轮回。“看来,你定是也有一番特殊的奇遇。”

  “确与寻常经历不大相同。”人人都奢望能拥有一个预知梦改变记忆里的“过去”,而存于想象之中的奇闻切实的降临在了北洛的身上,说出去真不知能收获多少份羡慕和嫉妒。

  “我很想说愿闻其详,只不过——”姬轩辕略略颔首,目光带着些许笑意转到北洛身后站在溪边已然沉默了许久的白衣青年身上,将辟邪王的神色尽收眼底,上古之人露出几分兴味的神情回看向北洛。“也许,你该先介绍一下这位同伴。”

  缙云的转世拥有和这位辟邪王近乎一致的容貌,姬轩辕猜测他们之间或有血缘关系。

  旧友重逢的特殊时机,北洛带了姬轩辕并不识得的人进入此地,想来除非白衣之人也与上古有几分千丝万缕的联系,若不然便是北洛与他之间存有比寻常关系更为坚实的羁绊。

  现在看起来,兴许后者的猜测更为准确,毕竟这位辟邪王不仅不识得姬轩辕的身份,似乎连北洛前世今生的内情都全然不知。

  不得不说,姬轩辕凭借他敏锐的直觉,虽还未触及真相但已十分接近,至于为什么没有一言中的,大概是就算姬轩辕也不曾想过某些事会发生在缙云身上。

  北洛微微一愣,神色露出几分窘态,他清了清嗓子眼神微闪回答道。“他名为玄戈,是我的孪生兄长,亦是天鹿城现任的王。”简述的时候,北洛飞快的瞥了一眼白衣的辟邪王,收回目光之后又略是暗自唾弃,之前已声明过返程后与玄戈解释所有的事,再者,往日不过是因为说来话长才不曾提及前世之事,他现在如此心虚又是何必。

  如此想着,当下气又足了几分,弟弟转过脸,草草得说明了姬轩辕的身份,语速比往常快了不少,言毕还给了兄长一个“有什么话晚些回去再议”的眼神,最后强作镇定得将注意力回转到古时的友人身上,不过瞧着这欲盖弥彰的意思……大约这位弟弟就算收回了目光,实则也一直留心着身后之人的反应。

  辟邪王领会了北洛话语里容后再谈的意味,眉头微动没有多言,而上古之人身份的最终揭晓在已知弟弟是缙云转世的前提之下,已经不能带给玄戈更多的惊讶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姬轩辕否认了北洛“轩辕黄帝”的称谓,只说黄帝已殁,这世间唯余姬轩辕而已。说这话的时候,上古的帝王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兄弟二人之间来回走动,捕捉着空气中奇妙的尴尬,姬轩辕心中升起了浓厚的兴趣。

  虽说北洛第一句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强调了他与缙云的异同,但对于只熟悉友人性格而对其后世经历特点一概不晓的姬轩辕来说,他很难第一时间就将缙云与北洛两个概念区分开来,不过几番对话之后,姬轩辕反又觉着北洛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他们是一个人,但并非同样的个体——翻阅着四千年前那段短暂而清晰的记忆,缙云又何曾露出过如此丰富而趣味的神情。

  莫非……这是一旁这位辟邪王的功劳?

  三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整个气氛变得愈加玄妙。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北洛。

  显然,黑衣的青年深处旋涡的中间感觉分外不适,为了不让整场会面的中心偏离主题,他决定把话题拉回到正道之上,当下示意那些不重要的内容可以就此略过,比起细枝末节的碎屑,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说与姬轩辕听。

  健康而优雅鹿站在树枝边舔着草叶上滚落的露珠,清风走过溪水,空气中荡开少许春日花朵淡淡的香气。

  “……如此说,在你的预知梦中,天星尽摇的灾难依靠开启百神祭所消解,而巫炤一事则是结束于西陵?”

  北洛叙述了九年之后整场灾难的大部分经过,从阳平梦境、遥夜湾,渭水剑炉到得桐,鄢陵,最后是百神祭所,西陵与巫炤。或许是下意识的,出于难言的原因,他跳过了属于玄戈崩逝的开端,省略了与天鹿城相关的两次劫难。

  “无名之地可有异动?”

  “并无,我已与人族说明了此间墓穴的重要性,他们不会进入其中惊扰,同时已安派固定弟子在出口之处定期巡查,若有意外会第一时间与我传讯。”照理说,九年之后天星尽摇才会开始,巫炤才有可能醒来,但凌星见与星工辰仪社卜的卦象却并非与他所言的时间一致。

  在时间的准确性问题上,北洛心中并无把握。正如玄戈与霓商不曾结亲,记忆与现实如今看来已有诸多细微不同,他不敢确保这个时间点的真实性。

  轻慢选择若是只有一人承担结果便也罢了,此事事关人族,魔族还有天鹿城,北洛必须谨而慎之,如履薄冰。

  姬轩辕明了友人的顾虑,他对此亦是同样看法。“如今的西陵城有任何响动都不可能瞒过我,何况若没有巫炤这座城只会继续沉睡,对此你不必忧心。”姬轩辕拥有特殊的天元一气格,命中向坤,六爻为阴,到得“死”后,反而阴极转阳。命魂的不同加上巫之堂残留的半魂莲造就了姬轩辕非生非死之态,虽有气息但无法行动,以此异体作础,他把自己镇在了西陵,四千年来不曾让任何的魔气侵扰人族常世。

  赤水梦境的出口就是为那些企图通过梦域走入常世的魔族而设。

  于是梳理下来,一切灾难的症结还是源自巫炤。上古的鬼师心中存有复仇执念,他始终是想灭绝两族,若是两处连通、人魔相争,对巫炤而言是最好的结果。倘使这次鬼师不曾醒来,就算天星尽摇到来,只要天鹿城、赤水梦域这类可成为通道的关隘严防死守,就算有半魂莲存在魔族也没有机会踏入常世一步。

  再者,如今的人族已有防备。如今北洛与姬轩辕取得联信,最终计划得以完备,百神祭所能够成为人族最后的保障——几乎可以说黑衣的青年把思虑能及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

  往后所有能生出变数的大约只剩下故人会否苏醒、灾难何时降临这两件事,息息相关,重中之重,而关于这两点眼下除了等待也没有更合适的办法。

  商谈完正经布局,姬轩辕的疑问回到了预知梦这个特别的节点上,这是一切防御与扭转的关键,也不知什么样的奇遇才让北洛得到如此馈赠。这么想着,他看向两位模样相似的兄弟好奇道:“说来,我竟不知辟邪一族还有预知能力?”

  闻言,北洛的神情有些古怪,他瞥了一眼兄长,一旁沉默至今的辟邪王淡淡开口道。“族中此前并无此类记载,辟邪血脉应当无有携带预言之力。”

  这个回答与姬轩辕的印象相符,当年的黄帝因缙云与大阵的缘故和奎私交不错,对辟邪族也算有几分了解。既然与辟邪无关……上古之人若有所思。“莫非——”

  北洛对上友人的目光,沉思了片刻,提出自己之前的猜测:“兴许与巫之血有关。”

  巫之血,对于玄戈来说这又是一个新的名词。

  姬轩辕露出了然的神色,原因无他,有熊的首领自幼与嫘祖、巫炤青梅竹马,他对巫之血这个概念并不陌生,注意到辟邪王的疑惑,他好心的为对方解释了几句。“缙云的母族为玳族,玳族人拥有特殊的体质,易被强大的血脉侵染,这然他们可以成为强大的战士也会糟来弥天之祸,传闻玳族为了寻觅生存之法,曾寻到了传说中的巫之国并得到了巫臷民的源血,这便是北洛身上的巫之血。”

  姬轩辕说,巫之血会随着血脉繁衍传承,而北洛身上的源血又与寻常巫之血不太一样,转世不灭,它会随着轮回跟随魂魄到达彼岸的下一世。

  源血,未知的巫之国,强大的力量,轮回不灭。听闻此话,几个关键词出现于玄戈心中,一切忽然有了眉目——北洛体内的无名之力,双子吞噬——这一切的根源指向大约皆是在这巫之血的源血之上。

  ……所以,北洛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辟邪王突兀的看向弟弟,眼眸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恼意,对方显然一直清楚真相,却不知他为何从来不曾提及,徒留自己和晴雪为那无名之力深感棘手,备受煎熬。

  ……北洛挺冤枉的,鼎湖之后醒来时他满脑子都被夜晚那段迷乱的经历填满,哪还有心思顾及其他?真正意识到此事还是前日自栖霞返回天鹿城后,晴雪解说之时他才思量道对方提及的大约是巫之血,只是想过之后便抛在了脑后,全然不知兄长和医者为这份特殊的传承之力操碎了心。

  姬轩辕看了看这对神色迥异的兄弟,惊觉自己无心的好意似乎办了件坏事,不过这俩人沉浸在不知缘由的僵硬里没把矛头对向自己,当下看热闹的心思更活络了几分。他很好奇了,可惜大约就算问出口北洛也不会给予解答,这么想着,姬轩辕在心里惋惜的叹了口气。

  辟邪王习惯了克制情绪,方才不过是难得失态,待此间事了他自会向北洛问个清楚,不急于此刻一时,于是玄戈很快的收回目光,神色复又镇定下来。

  ……北洛直觉里兄长的眼神冷淡了不少,约莫是生气了。

  这感觉让黑衣的青年有些新奇,回想起晴雪提起无名之力时言语里透露出的费解与迟疑,他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歉意。好吧,这事是他疏忽了,若是早些说起也许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下,青年思索起该如何与兄长解释,然而下一秒,回转目光的瞬间北洛察觉到姬轩辕兴味的眼神,啧,差点忘了这可不是兄弟双人独处的场合。做弟弟的立马收敛了心绪,意外的和玄戈此间想法暂时达成一致。

  有什么回去再说,现在可不是聊天的好机会。

  没了趣事可看,姬轩辕稍稍有些遗憾,这兄弟俩的关系怕是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不过既已相逢以后总有机会,念及此处,有熊的首领自如的切换了话题,询问起北洛之后的计划。

  王辟邪思虑片刻,视线停在老友身上,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浅的光。说来方才话题结束至今,姬轩辕从始至终不曾问过属于他自己的结局。

  ……大概他对此亦心中有数吧。

  寄灵族的族长风里霜曾言,这个梦持续四千年,如今或许已到了该醒的时候。

  北洛曾在此地送别过一次友人,这一次就算有些事注定必然,他还是希望所谓的离别可以来得再晚一些。步入轮回固然依旧是黑衣青年对友人不变的期愿,但正如转世后的自己已不再是曾经的缙云,同样的魂魄重生为新的个体,姬轩辕也不再是姬轩辕。

  如果可以——

  “我没什么其他要做的事了,倒是你——”北洛抬眼扫过周围郁郁生机的树林,清澈的溪流,成群而健壮美丽的鹿,最终回归到姬轩辕身上,青年微偏过脸,带着一丝不知是遗憾还是欣然的口吻问道:“——你就不想去外面的常世走走吗?”

  看一看四千年后的人族,用自己的脚与眼赏尽世间大好山河,红尘万里。

  上古之人闻言有些惊讶,他微微一怔,缓闭上眼,半是叹息般的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柔和而清浅的笑意。“……也好。”

  于姬轩辕而眼,这是一个很难拒绝的诱惑。

  “近日此地还算安稳,我离开也并无大碍,不过倒是得麻烦一下留在遥夜湾的那位魇魅,我需要她助我施法凝聚一下神魂。”

  相似的对话,相似的场景。

  这一点没问题,北洛颔首而后补充道:“晚些时候,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虽然如今那姑娘还是个孩子,并非十年后经历见证了整场冒险的少女,但北洛依旧确信,不论什么时空的岑缨都会因为能与“前辈”相识而无比欢欣喜悦。

  鉴于天星尽摇不知何时会降临,北洛建议姬轩辕先去鼎湖取回他的乌号。上古之人原本还未想到这一层,经此提醒,当下欣然同意。

  与风里霜告别之后,辟邪王对于弟弟的行程安排没有异议,直接为诸人打开了空间裂缝。

  时隔数月,北洛再临鼎湖。

  这次位置十分精准,一行四人穿过通道直接走到了黄帝陵前,一步多余的路途都没有。千百年后看见自己的墓室是什么感觉?姬轩辕表示这种经历北洛比他的体会可要深得多。

  上古之人踩着漂浮的建筑残骸跃到上方的空间寻找乌号,地面的空地上一时只剩下北洛、玄戈和云无月。

  ……这感觉奇葩透了。

  一个沉默的背对弟弟看着远方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这个状态很好理解,北洛猜兄长应当是为自己的隐瞒而生气,为身份到今日才水落石出以及所谓巫之血的存在。另一位的模样和辟邪王刚好相反,魇魅直勾勾的盯着北洛,视线的意味太过强烈,让青年想忽视都不行。

  沉浸于自己思绪中的云无月注意到对方回看的视线后略有些抱歉的收回目光,这动作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便是一言未发,青年依旧感受到了女子难得外露的心绪起伏。

  关于北洛的身份,云无月是四人之中最为意外的一个,不同于好歹有些前情铺垫的玄戈,女子见到姬轩辕时已是极为惊讶,接踵而至的真相更是让这位四千年止水一般的魇魅难得心生波澜。

  谁能想到,天鹿城领早年流落在外的王族辟邪竟是缙云的转世?原先云无月只感叹缙云佩剑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天鹿城,能得新主是灵剑的幸事。想不到她作为曾经熟识缙云之人,这方面竟是远逊于太岁。

  现在想来还是古剑更为敏感透彻,哪怕已是不同的样貌、身份与气息,太岁依旧在相逢的瞬间认出了曾经的主人。

  说来也无怪云无月心中惊讶,就像姬轩辕感叹的那般,北洛的性子与缙云并不相似,而此间世界中云无月未曾与北洛一同出行,对于他脾性的认知不足,得出此种感受并不奇怪。

  至于北洛,他夹在两方古怪的情绪之间,从未有过如此心累之感。

  唉,都是没法回避的情形。相较之下,云无月的情况容易解决一些。

  许是注意到了北洛的目光,云无月领会了几分含义当下定了定神,缓步向黑衣的青年走来,女子的目光落在太岁之上,迟疑了一秒后率先开口:“先前还略有好奇缙云的佩剑为何会认你为主,当时觉着或有辟邪之力的原因,只以为太岁应当是从你身上感知到了认同的气息。”女子露出少许复杂的感叹。“……却不曾想到,你竟会是缙云的转世。”

  北洛对此不置可否。“转世之事牵扯甚多,说来话长,因而之前我一直未曾提及。”他重复了一遍对姬轩辕说过的话。“……无论如何,我与他终究是不同的。”

  这句话说得突兀,云无月却很快的领略了北洛的意思,她仔细的想了想,继而赞同点头,外貌、性格还有说话、行事的作风,缙云与北洛确实存在着诸多的不同,但无形之中似乎也却有几分微妙的相似,是同样的灵魂生生世世如此轮回。

  女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四千年前属于白梦泽的旧事翻涌心中,魇魅知晓旧人已经离开人世,她是个向前看的性子,从未想过还有可能会与缙云重逢,踌躇之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北洛瞧着略是失笑,九年之后他曾问过云无月若是能再见缙云会说些什么?那时的女子已经给过了答案。青年思索了片刻,学着姬轩辕之前自述的口吻开口:“缙云已逝,我是北洛,你不必拘泥于那些过去的人和事。”

  云无月怔了怔,心底勾出了然。“我明白了。”魇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情感,如流水过隙,流转而逝,而千年时光过去太久,连白梦泽都已经不在了。

  “你原本就只是你。”

  逝者已成过去,过往永远都不会再回头。非要说有什么遗憾,大约是那时的云无月总觉得缙云可以庇护上自己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却发现一朝对方离去而她什么都做不了,世间万物不过皆是与天争命,没能帮上任何一件事,她为此觉得很后悔。好在时光轮转,缙云受辟邪之力佑护得以转世重生,如今见对方安好,云无月自然心神甚慰。

  两人陷入沉默,少顷,云无月像是想起了什么复而出声问道:“对了,巫炤之事又是何种情况,我记得——”她没有说下去。巫炤是被缙云斩首的罪人,云无月一直如此记忆,但面对如今的北洛,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当日浑身是血的缙云来到白梦泽,他在自己面前独坐了一夜,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云无月知道,那时的他是在伤心。

  还有后来的乱羽山……

  沉重的话题,北洛并不是很喜欢频繁提到那个让他不知如何再次面对的昔日挚友。不过既然询问之人是云无月,他表现的还算放松坦然,简略的说起了九年之后会发生的经过后,北洛直言道:“他不曾清醒倒也罢了,若是——”青年顿了顿,说这话的时候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我自当全力阻止。”

  左右最次的结果,不过是花海之事再度重演。在这件事情上,握有主动选择权和改变之力的人从来都不是北洛。

  而另一边,有谁倾听了霒蚀君和弟弟全部的对话,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姬轩辕取回弓,敏锐的察觉到地面上的气氛有点奇怪。

  看了看站在一起的北洛与云无月,目光复而转向一旁独自而立的玄戈,姬轩辕的神情越发微妙,不过他终究什么话都没说。“接下来你欲去往何处?”

  北洛没有过多犹豫,他的视线从兄长的背影上一扫而过落回到友人身上。“先回一趟天鹿城吧,有点事我想拜托你。”

  “哦?”

  拜托姬轩辕的事情很直白也很简单——北洛说,天星尽摇会促使魔族异变,天鹿城首当其冲成为未来的战场之一,劳烦姬轩辕大人费些心力时间来整修巩固一下城中大阵,以保辟邪族人太平。

  姬轩辕哭笑不得的应了,玄戈派了羽林与他同行,前往城中各处阵眼阵脚修缮整改。云无月返回了古厝回廊,待众人散去后,离火殿里只剩下北洛与玄戈。

  不论姬轩辕还是魇魅临走时似乎都隐约察觉了兄弟二人之间古怪的气氛,姬轩辕更是给了友人一个微妙的意会眼神。

  也许你该与你的兄长好好聊聊——这也是上古之人的建议,亦是北洛选择先行回到天鹿城的缘由。

  ——转世之事牵扯甚多,说来话长,因而之前我一直未曾提及。

  鼎湖等候之时,这句话是回应云无月的,但北洛又何尝不是在说给玄戈听。面对着云无月讲出词句还算顺畅,转到玄戈面前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多事情的背后涵盖了太多细碎的过往,不知从何说起亦从心底不想过多提及。

  鹿溪到鼎湖,再至此刻的离火殿,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辟邪王少见的没有与北洛主动提及任何一个字句。

  大约他应是心中有怒意,可这怒意的源头……

  思量再三,率先打破了沉寂的还是北洛,他没有直接的提及缙云,也没有说到巫之血,只是略有歉然的淡声开口:“我知你心中应有许多疑问……有些事我并非不愿据实相告,只是大多……”解释的话语说到此处突兀停顿下来,青年的脸上闪过一丝烦躁懊恼,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终究还是舍弃了那些无用的辩解。“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直接问吧。”

  他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一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北洛几乎以为兄长是真的打定主意不想再理会他,莫非真的要过于直白的直接就巫之血一事进行道歉?

  弟弟思索着措辞,那厢的玄戈终于缓慢的说出了第一句话语。“缙云……”他念出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曾经只存留于书本上的名讳如今与弟弟联系在一起,突兀得增添了太多复杂的含义。“……他是因辟邪之力所以才会尸骨无存?”

  “……”

  北洛怔了怔,他想过许多对方可能问出的问题,也许是前世的经历,也许是巫之血,甚至有可能直言驳斥他曾经的隐瞒,可玄戈总是出乎自己的意料。“嗯,你可以这么理解。”

  辟邪死后会化为金色的烟尘消散,天地间再无存在的踪迹。

  辟邪王再次沉默了几秒,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你曾说缙云战死于乱羽山——”说这话的时候,玄戈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当年的乱羽山发生了什么?”最初从北洛口中知晓这场战役时,玄戈翻遍了四极书阁内所有的典籍都没能找到更多的记录,就好像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地方,而缙云生平的记载连这句话都没有留下。

  乱羽山不该是不值一提的地方,白衣的王想不出什么样的对手能摧毁上古的战神,当时不明白,现在这份疑惑更是越发清晰,回荡脑海。

  兄长的语音传入耳畔,北洛微微挑起眉头,这该怎么说呢?“那地方受到魔族入侵残存了许多魔物,一直是轩辕丘的心腹大患之一。”青年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谈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缙云去往乱羽山清除了全部的魔,最终力竭而逝。”

  上辈子的记忆太过久远,最后的部分里有些内容过于刻骨,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许多细枝末节的画面都已被过于强烈的情绪隐去,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这人真是有意思,非得叫他想起来上辈子怎么死的?那可不是什么好印象。

  北洛抱起双臂,撇了撇嘴略是不快的强调:“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对于弟弟半是调侃的抱怨,玄戈没有出声。今日,他或许最开始是有怒意的,来源于北洛对巫之血的隐瞒?不止如此,熟识姬轩辕的北洛让兄长感觉到一瞬的陌生,而对于那些直至今日才知道的真相,辟邪王则莫名的感觉到一丝难言的无力,他的确有太多的问题想知道,缙云与霒蚀君四千年就曾相识?到底北洛还隐瞒了什么?还有那个叫巫炤的人,他的名字反复的出现于姬轩辕与云无月的口中,他的出现牵动了弟弟的心绪。

  玄戈有太多想知道的事。

  然而不知为什么,走入鼎湖之后,白衣的王看见眼前那座属于缙云空荡的衣冠冢,这些事忽然之间再度变得不再重要。

  ——这陵墓里只有随葬品,缙云当年战死于乱羽山,尸骨无存。

  初来鼎湖之时,北洛曾如此言道。

  那时的弟弟应当早已知晓前生今世,所以他才会对缙云之事了如指掌。意识到个中关联之后,这句话回荡于玄戈的脑海,辟邪王的心没由来得一阵紧缩。分明都是已经过去的事,而如今的弟弟正如他调侃的说辞——没有化为光影消散——北洛活生生就立在自己眼前。

  手指碰触上对方的侧脸,彼此都为这个突兀而微微一怔。

  “你说的对。”白衣的王缓慢得给出了赞同,他放下手微闭了一下眼,转过身走到一旁的桌前。

  罢了,前世是谁都不重要,反正今生的北洛是他玄戈的弟弟。而无论缘由,他绝不会让上一世的结局在弟弟的身上重演。

  辟邪王这里复杂的心绪翻涌脑海,背后的黑衣青年则被兄长难得的反复无常搞得有些茫然,然而不等他接话反问,那厢的哥哥再次提出的疑问。

  “说说那个叫巫炤的人吧。”心头的阴影蓦然松开,玄戈的思绪回转到姬轩辕与北洛的对话之上,他忆起这个频率最高的名字,一边思索一边询问道:“你和……姬轩辕前辈好像都很忌惮他,这个巫炤也是上古之时的人?”说来,辟邪王想起那个名为无名之地的墓穴,当日问起时,北洛曾用到了“故人”二字。

  “阳平郊外山中之墓的主人可就是这个巫炤?”

  该来的问题还是来了,北洛迟疑了半晌,决定这一次全盘托出。“这个问题真是说来话长——”黑衣的青年缓步走到窗边,开始思索如何描述缙云与巫炤之间的恩怨。

  兄长的本意除了想更了解这位与天星尽摇关联的敌人之外,他也存了多听听属于缙云故事的心思,却不想北洛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他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他是缙云曾经的挚友。”

  ……巫炤此人在弟弟,或说是缙云的心中竟是如此特殊?

  接下来就是一段漫长的叙述,追溯上古。

  最初的时候缙云和巫炤性情相投,即便在观念方面有相冲之处,他们依旧成为了至交好友。巫炤是西陵巫之堂的鬼师,实力强大,眼中只有他重视之人,而寻常弱者则被视为蝼蚁。是以他虽不赞同姬轩辕、嫘祖和缙云的想法,但真遇到事却一定倾力相助。当年缙云落入魔域,巫炤花费数年寻找打开魔域通道之法,魔域归来后,缙云的身体因辟邪之力每况愈下,巫炤又以治疗之术为他续命,期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日子若是能就此一直安稳的过下去就好了,可惜事与愿违。

  轩辕丘立后数年,魔族来袭。彼时最先受到魔族攻击的是西陵、蒲葚二地,姬轩辕召集诸人商议对策之时,又传来郾川,郝洺两地也生起烽烟的消息,预示集泷三邑皆遭受袭击。当时还有七日就是花食节,集泷三邑中集聚的人远远多于西陵,其中还有大量能工巧匠。轩辕丘的战士不足,魔族凭空出现、凭空消失,谁也不知何时何地会遭袭击,各处的兵将不敢动,出兵援助也是有熊被偷袭的危险。

  那时的鬼师巫炤被牵制在乱羽山,而缙云的身体已经不能再去战场。一筹莫展之际,西陵传来消息,虽无人出城但城中烽烟已由赤转青。

  “旁人以为西陵城应是战事缓和、转危为安,可我和姬轩辕知晓,这是嫘祖决意封城死战,她要求轩辕丘全力支援集泷三邑。”北洛说,嫘祖是西陵的族长亦是缙云剑术的启蒙老师,而姬轩辕唯一一次惹怒嫘祖则是因为听闻妻子在外遇袭,他曾不顾一切千里驰援。

  玄戈想,后面的事北洛不必再说他大约也能猜到结局。辟邪王缓缓走到弟弟身旁,黑衣青年的神情很淡,面对着半透明的窗门,阳光落入他灰色的眼眸映出一片浅色的亮点,看不出情绪。

  “姬轩辕下令貔部的战士由戎冬和大鸿各领一半,全力奔赴西陵与蒲葚。缙云则带饕餮部的五十人驰援集泷三邑,剩下的则留守有熊,后来——”

  后来,缙云成功救下了集泷三邑,但西陵却沦为人间地狱,待赶到时城中不论人魔皆无活口,徒留下一片血海的死寂。自那日后,巫炤发誓与轩辕丘为敌,要人族与魔族皆为此付出代价。“集泷三邑缙云救下来的所有人都被他杀光了,不愿夹在两方之间的西陵人则从高山上跳崖而亡……”

  “北洛。”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弟弟的手背之上,炽热的暖意触及微冷的皮肤。

  黑衣的青年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身旁的兄长,滑落在他们不知何时交握的手掌之间。弟弟轻轻闭了一下眼,摇了摇头,他尝试着反握住对方的手,指骨相扣,冲着玄戈安慰得淡笑道:“无妨,一切都过去了。”

  有些事他也该说与他知晓。

  “在这之后,巫炤身边的近侍候翟不认同鬼师作为,向缙云提议诛杀巫炤。”说到此处之时,北洛停顿了一下。“即使已经发生了那些事,他也从没想过去杀死巫炤。几天之后又传来了魔在各处现身的消息。不少小部落里没有烽火台,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灭族了。而巫炤带着巫之堂余下的人开始四处屠杀,无论人魔,都不留活口。”

  “……到最后,我和候翟以饕餮部所有战士的命为饵,牺牲掉他们,设计斩杀了巫炤。”北洛说,缙云怕他死不透或是以什么秘术作为障眼法,遂连他的头都砍了下来。

  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十年之后的那些事,青年不需再多言语,玄戈清楚其中大致的过程。辟邪王觉得自己开头的疑惑得到了真正答案,为什么战神陨落的战役没有任何文字提及?乱羽山……鬼师巫炤若非当年受困乱羽山,也不至于无法赶去西陵。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玄戈的心思,北洛道:“偶时念及此事我也曾想过,如果当年缙云全力援助西陵,就算他直接死在那儿……大约后面许多的事就会变得不再一样。”

  属于缙云的人生终结消逝于乱羽山,而巫炤一事则是人族到死都放不下的心结。

  有谁化为金色的光消散于世间,想象的画面浮现脑海,玄戈握住弟弟的手微微一紧。“不——”他否定了北洛的想法,手臂牵动着引得青年正面直视自己,辟邪王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平静的说道:“他恐怕依旧不会放过人族……只不过,他大约至少不会再恨你。”

  回答一字一句落入耳畔,北洛闻言怔了怔,思索了几秒,神情忽而像是通透了什么一般放松了几分,他垂下眼帘不知是叹是笑。“你说得有些道理。”上古的鬼师憎恨魔族,但他更恨放弃了西陵的人,而再来一遍,不论缙云去向何处,巫炤始终都是那个巫炤。

  玄戈抬起手,扶住弟弟的肩头将他拉向自己,许是心情使然,黑衣青年出乎意料的温顺,他靠进这个温暖而熟识的怀抱,缓闭上眼,慢慢的松下身体。

  兄长没有再开口,北洛却好像明白了对方未竟的话语。

  不惧将来,不念过去,如此方是人生前行之道。北洛不知自己有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但这一直是他胸中坚持的守则,说来简单,实践之时方知其中艰难。

  然幸运的是,在未来的岁月里不论发生什么青年都不会一人独往,他会一直在他身边,伴他同行,直至终结。

  思及此处,垂落在身畔的双手终于第一次缓缓的主动抬起,用着轻柔却肯定的力度回应着这份走入心底的暖意。

  温存的气息被一声不大不小的开门声打断

  “……抱歉。”姬轩辕盯着窗口突兀分开的两人,眨了眨好看的鹿眼,笑得一脸温柔,他轻咳了一声无声得退后一步:“我无意打扰。”

  你们继续——

  羽林背过身去,尽可能的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消减至无。

  另一边,人界之中,山里幽深黑暗的墓穴。

  暗色的天地里没有光也看不见阴影,偶时会有冷色透明的幻影与孤魂徘徊在蜿蜒的石道之间,像是黑夜一闪而逝的萤火。流水环绕墓穴连成一个瞳孔似的圈,有船从上游漂流而下,水波起伏,缓慢无声。

  湖心一座莲花似的孤岛在这片寂静的世界中已沉默了数千年,层叠的石壁与陪葬包裹在棺木四周。属于上古之人沉睡在封闭的棺木之间,等待着特定的时间迎来必然的苏醒。

  然而意外的事,年岁固定的节点还未到达,外层的石道里已然出现了突兀的来客,对话随着石道回音传远最后扭曲成空洞的声响,冲入掏空的山腹内部时已然辨不出原本的字句。

  属于外界的空气隐秘的混入墓中,沉淀了千年的水气流转间传来一丝奇异的波动,像是什么气息出现了微弱的变化,近乎于无,几不可闻。

  北洛做了一个梦。

  黑衣的王者站在离火殿的前厅里,身后传来侍从汇报,言道:光明野出现了下等魔。青年的王淡声应下,转而走向墙边取下壁面上挂起的太岁。

  有谁从空气中显出身形,女子看着青年的背影微微颦起眉头,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对方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黑衣的辟邪王说:“云无月,我没事。”剑鞘的软皮贴入掌心,他大约是轻笑了一下,马尾在空中微微一晃,露出一个轻松而略带无奈的神情。

  “你当我是谁呢,那些事真的不会影响我了。”

  女子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垂下眼帘缓缓点了点头,若能如此,自是最好。“你自己小心。”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侧趴在椅旁的茶桌上睡着了,北洛醒来的时候隐约有些困惑,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又梦到了十年之后的场景,大约是与云无月有关的片段,但两人说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来了。似乎有提及光明野出现了魔,云无月好像在担心他?

  至于他自己……

  浮上心头的感觉有些奇妙,北洛莫名有一个直觉,梦里他似乎对云无月隐瞒了什么,但藏掖着的到底是什么事却不得而知了。

  一个神奇的梦,没头没脑叫人理不顺原因。

  说来,方才已经不是北洛第一次梦到十年后的场景,入睡时画面清晰仿佛亲身经历,清醒之后一切模糊起来再也想不起任何细节,也不知这些破碎的片段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北洛的心微微一沉,有些事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不愿深思,但心底却依旧因着理性的认知与分析而无法克制的生出几分不安之意。

  “醒了?”忙于政务的兄长向北洛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嗯,我睡了多久?”初初醒来,北洛的脑子转得有点慢,他偏头陷入思考,模样看起来更像发呆。弟弟的神情映在玄戈眼里,一脸半梦半醒的懵然,颧骨上残留着手臂与衣褶压出的印记与红晕,眼睛里融着一层少少的水气,看起来眼眶还隐约有些泛红。不乖的刘海从额头上垂落下来,发尖扫过眼下的皮肤,带来些许痒意,北洛轻轻晃了晃脑袋,抬手曲起指骨打着圈揉上眉心。

  玄戈失笑,他走到弟弟身前,抬手整理过北洛微乱的发丝。

  温热的指腹擦过额角的皮肤,黑衣的青年抬起头,兄长近在咫尺的面容映入眼帘,心绪一顿,回过神时有些发燥得别开目光,转移话题:“姬轩辕呢?”

  玄戈在弟弟手边的椅子上坐下回答道:“应当还在调试阵眼。”他回忆了一下早前侍卫的汇报。“据说晚些时候就能结束,你可是准备带他去趟人界?”

  “嗯。”北洛的声音里带着少许鼻音,他清了清嗓子说起九年后的岑缨。

  岑家是黄帝后人,名为岑缨的小姑娘玄戈也对她印象深刻,他知道那个女孩在未来的梦中是北洛的友人,本身亦是非常优秀的人族。心下了然,辟邪王正欲说些什么,好巧不巧,门外传来敲门之声。

  “进来。”

  来人是岚相。

  辟邪王本想着,往后不管弟弟去到何处他总会伴在对方身边。可谁知道决意堪堪冒头,接下来的现实就把它打回了心底,。

  通往常世的通道已开,隐约可见另一边摇曳的树影与清流的湖水。

  玄戈神色自如,但北洛偏生感觉到了兄长满心的不快。

  “咳……光明野的事比较重要,你还是先把那群不长眼的魔给料理干净吧。”黑衣的青年眉眼飞扬,话语中带上几分调侃的意味。“届时如果你还有兴趣出门散心,再来鄢陵找我也不迟。”着重说了出门散心这几个字,北洛半憋着笑意,心情愉快。

  辟邪王确实有些不悦的,谁叫他刚准备同弟弟、姬轩辕一起前往鄢陵,那厢的岚相就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光明野再度出现魔物。

  羽林和巡逻队的成员站在不远处,几个队员没在意王上与殿下的对话,羽林却由于听力超群恨不得捂住耳朵。想起日前离火殿里撞破的那一幕,虽然他其实真的什么都没看清,但觉得自己可能还是被王上在心里狠狠记上了一笔。

  圣明点啊王上,这绝对不能怪他啊,是那位人族的殿下开得门!真的不是他的错!

  光明野的魔物不知有没有背后发冷打了个寒颤?殊不知它们这一批访客还没来得及一日游已经被此地的主人给惦记上了,辟邪王现在只想着赶紧处理完手头的全部工作,前往鄢陵与弟弟会合。

  生怕兄长再冒出什么伤势未好,等等再出发之类的言论,北洛摊开手道:“我如今妖力虽未恢复,但伤势已稳妥,就算把光明野那群下等魔交给我清理也是易如反掌。”如今青年的恢复程度基本赶上当初天鹿城二次劫难之后妖力崩溃的状态,就算仍旧无法裂空,单纯的自保之力还是有的。再说,此次他主要是带姬轩辕认识一下岑家与博物学会,没什么别的任务。“你安心忙你的事吧。”北洛一手叉腰,一手摊开摆出无谓的模样,长长的发辫在空中轻晃,显示出主人分外明朗的心情。

  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值得操心的地方,何况此番北洛也并非一人独行,同行者还有姬轩辕。弟弟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玄戈哪能阻拦得住?只能无奈摇摇头,嘱咐青年自己谨慎行事,万事当心。

  姬轩辕站在门边等了许久,那厢的兄弟才结束告别。

  上古的帝王看了看面前黑衣的青年,又瞄了一眼不远处目送停留的辟邪王,回忆起之前一不留神撞见的场景,脸上的神情越发奇妙。

  两人走入通道,踏上鄢陵的土地之后,姬轩辕回想起方才北洛脸上鲜活的神色,转过脸看着友人轻笑道。“缙云,你好像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北洛瞥了他一眼,这人怎么突然又叫回了自己上一世的名字?

  “不,我觉得你的变化和他有关。”姬轩辕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话语里的指代非常明确。

  料到了对方语言中的含义。“……”黑衣的青年眉头微动,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嗯,他从没想过在姬轩辕面前掩饰,只不过主动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么说我猜对了。”姬轩辕非常体贴友人的心情,他只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嫘祖当年为了缙云的事愁得有阵子觉都睡不好,私下里不止一次与姬轩辕担忧过友人的未来远景,生怕这个固执家伙当真会孑然一身,终日与孤寂为伴。

  好在,转世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我听说了妖族特殊的性别之分,虽说这在妖族十分常见,不过……”什么天乾坤泽之类的,以前虽然知道,但姬轩辕对此从未有实质的理解,也多亏了天鹿城那位名为羽林的辟邪跟他详细解释,上古之人终于弄明白原来妖族之间的繁衍还有这么多门道。

  猜得到对方会提起什么,北洛大力的咳嗽了一声。“姬轩辕,再不进城天色可就晚了,还是说你比较喜欢躺大街或者睡野外?”

  说完,黑衣的青年大步流星向城门的方向走去,长长的发辫荡出半圆的弧度,留下姬轩辕站在原地,初时因友人难得一见的羞恼而笑得意味不明,过不许久之后这笑容便缓缓温柔了下来,目光落在友人的背影上,暖色的鹿眸中带出一份深埋潜藏的感慨与欣慰。

  只分男女性别的人族中也有断袖龙阳之好,不过是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姬轩辕虽然是四千年前的人,但这一方面他并不古板,不如说看到友人这一世能拥有如此的际遇,他从心底为他感到高兴。

  “你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

  古时的帝王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学着话本中的台词朗声道:“少侠莫急,在下这就来了。”

  傍晚的鄢陵,街道的人群渐渐少了许多,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城门口的鲜花摊也开始整理准备回家歇息。远远能听到南边的街头传来喧嚣之音,凝神辨析了一下,大约是在议论今晚戏台将有精彩的演出。

  人族的一切映入的姬轩辕眼里都是新鲜的。

  四千年是一个太过漫长的时间,从城门到街道石板,从木质的亭台楼阁到商铺店面,从墙边方砖叠起的石墙到地面斜靠摆放的各种工具,还有停在路边精致的马车,来往人群身上干净朴素或艳丽精致的服装。食物的香气从肉包摊里传出,诱人可口,一旁有书生路过书肆,认真挑选着那些用柔软纸张装订成册的书籍。

  姬轩辕看起来面色如常,但熟悉友人的北洛已然发觉了对方的情绪变化。当初长柳进入阳平时比现在的姬轩辕要更紧绷些,岑缨还偷偷与北洛说起,长柳大约真是个古人,看什么都很新鲜。如今的姬轩辕比长柳放松许多,是以那份新鲜的情绪也外露了不少,别人看不出来,落在北洛眼里,辟邪已经忍不住将友人与第一次进城的山里户画上了等号。

  “这是什么?制作严谨,工艺精湛,顶端的锋刃如此锐利,莫非是现在的武器?”姬轩辕说这话的时候一本正经,就好像他真的在品评一件精湛的兵器。

  “不,这是种农具。” 北洛微挑起眉,指着两个略有不同的工具解释道。“这个叫铁铲,那个叫铁锹。”

  上古之人恍然大悟的点头,分外认真,丝毫没觉得猜错有什么丢人的。姬轩辕半蹲下身凑在两个沾着泥土的农具前看了半天,口中赞叹。“当真神奇。”上古那会儿虽有铸剑工艺,可发达程度远不及现在,至少想在农活方面推行铁器是绝无可能的。

  了解完农具,走过食物摊铺,转过书摊,姬轩辕对于人族的纸笔亦是颇为赞赏,好在几千年间他也学过人族后来的文字,否则有机会见识却不能阅读才是真正人生憾事。

  再往前几步,二人路过了一个布料店面。

  一位紫衣的妇人从店中走出,刚巧看见停留在门口的两位客人。虽然男性逛衣料店实属少见,但客人出现哪有不推销的道理。“哎呀真是好俊的小哥,可是要看布匹,我们这儿新到货什么都有,皆是上好的料子,二位可想看看?”

  姬轩辕对所有新鲜的事物都很有兴趣,当下欣然入内,看着眼前不同质地的布匹,他颇有兴致的听起老板娘的热情介绍。

  从棉麻说到绸缎,二人走过一排比寻常布艺还要柔软的料子时,姬轩辕看着牌面上的文字微微一愣。“这是——”

  老板娘转过脸,眼睛一亮。“小哥真是好眼光,这是刚从江南运来的丝绸。”她立刻滔滔不绝说起南方锦缎之美与用料之华贵,姬轩辕微笑着倾听,目光落回到丝织品之上。

  抬手指腹触及布料,比皮肤还要柔软的触感进入掌心,和记忆中的同源之物截然不同,姬轩辕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眸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暖意。

  北洛抱着手臂靠在店门的围栏边,他看着友人的侧脸没有出声。

  走出布艺的店铺之后,迎着夕阳绯色的光芒,上古之人似是叹息似是感慨。“如今的人世果然一切都不同了。”

  “后面多得是让你惊讶的东西。”四千年真是一段太过长远的时间。

  人族曾经的帝王欣慰得点了点头。

  “可想再转转,还是我直接带你去博物学会。”时间很充裕,没有过分紧迫的事等着他们去做,北洛乐意带着姬轩辕逛逛街。

  “你说的博物学会在这座城中?”

  “对。”这次姬轩辕或许有机会能在博物学会中多呆上一段时光,与那些如今活着的学者交流,把那些他曾经想看却没有时间翻阅的书籍一一看完。

  “那便走吧。”一路看过去就算只是走马观花,对姬轩辕来说已经足够。

  转过街角向前直行,不多远就是博物学会。

  北洛正指着一旁湖畔的凉亭给姬轩辕科普着如今的房屋结构,迎面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抹着眼泪走来,他显得很伤心,不敢大声哭只是哽咽得微微抽气,一路低着头大约是没注意路,这会儿直直撞向北洛。

  黑衣的青年闪身避开,抬手扶住男孩的肩膀。

  哭泣的孩子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的道歉。手忙脚乱之间,圆乎乎的小脸抹得一团糟,看起来越发可怜。

  “孩子,你哭什么?”姬轩辕蹲下身平视着男孩温声问道。

  男孩抽了抽鼻子,摇摇头没说话。

  北洛看清了少年的模样,瞧着眉眼似是有些眼熟,莫非自己以前在哪见过他?

  男孩把自己粗粗得打理了一下。“都是我一时不慎,向二位赔罪了。”他摆正姿势,拱手作揖,模样端端正正一板一眼。

  姬轩辕摸了摸他的头。“无妨,天色晚了,你也早些回家去吧。”

  男孩点了点头正欲离开,黑衣的青年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疑惑问道:“……等等,你……你可是叫秋文曲?”

  一语道破姓名,少年脸上露出几分惊讶。“诶,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哈,原来是小缨子的师兄,难怪北洛觉得这孩子瞧着似曾相识。“你是岑缨的师兄?”

  秋文曲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你们认识师妹?”

  “与岑家祖上略有往来。”说这话的时候,北洛瞥了一眼姬轩辕。“我们正想去博物学会拜访一下葛先生和几位学者,顺便看望一下岑缨,她这会儿在吗?”

  姬轩辕领会到友人的意思。看来,这个叫岑缨的姑娘大约就是北洛想介绍给姬轩辕的人。

  可二人都没想到,北洛刚说起岑缨,秋文曲的眼泪唰唰又掉了下来。“师妹,师妹她……”

  心下一沉,北洛皱起眉头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数十分钟后,北洛与姬轩辕到达岑府。他们说明来意,言道想看望一下岑缨,秋文曲跟在身旁,眼巴巴得关心着师妹的境况。

  家丁禀告家主之后,领着三位客人进入会客厅坐下。

  不多时,岑老爷子从里间走出。“你们来了……请恕老夫今日无心招待。”他看起来比十多日前憔悴了许多,脸颊都凹了一圈,满面愁容,连带着身形都有些佝偻。

  路上,秋文曲说了发生在岑缨身上的怪事,原来北洛和玄戈离开后没几天,岑家的小姑娘就突然病倒了,与此同时一起病重的还有葛先生。至于岑缨得了什么病,秋文曲对此也一无所知,他说听师父讲,葛先生和师妹的病都很蹊跷,大夫诊断不出缘由,据说最开始是上吐下泻,高烧不退,后来就开始昏迷不醒,看着人一天天虚弱下去却没有任何办法。

  起初怀疑是风寒,因症状与时疫相似险些引发恐慌,观察等待后辟谣并无传染之力,但再行探查诊断却又找不出其他缘由。

  今日听说葛先生的病也越发沉重,噩梦缠身日渐消瘦,秋文曲一时悲从中来,遂才哭得那般伤心。如今见了岑家老爷子,小师兄焦心得询问岑缨的状况,老人则一脸伤痛的默然摇头。

  “怪病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北洛心中隐有猜想,他抬头与姬轩辕对视一眼,转而看向岑老爷问道:“可否让我们见见岑缨。”

  与此同时的百里之外,阳平山中。

  夕阳暖色的光笼罩整片山林,树叶摇晃,空气中融着淡淡的草香。一只野兔从草叶中跑过,抱起地上散落的果子吃得正香,忽然它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耳朵惊得竖起,抬头张望了一圈,猛地跃如林荫不见。

  不远处,尘封了数千年的石门缓慢打开,暗色的世界里有谁的身影缓缓走出。闭起的双眸,眼睛模样的图腾,古早的服饰,泛着不似活人色泽的躯体看起来微微有些透明,气息薄淡几近于无。

  苏醒的鬼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复又抬脸迎向远处昏黄的阳光。良久之后,四个字眼从半启的唇齿间缓慢溢出,低沉喑哑。

  “……溯回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