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10章

  阳平,清晨。

  城镇的街道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出现了人影。

  居民打开自家店铺,摆上早市摊位,馒头包子刚刚出炉,馄饨摊升起蒙蒙蒸汽,吆喝声,卖菜声,天大亮的时候整个街道已经热闹了起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走出房门,碰面的兄弟二人各怀心思,默契的谁也没提昨夜之事。月色下最后的插曲像是柔风吹过草地,风过无痕,只有草叶上滚下的露珠,告知着这里曾经有谁悄然走过。

  说定了下一个目的地星工辰仪社,二人打算出城后再开启空间裂缝前往人族的修真门派。出了客栈,转过街角,一条长长的南北向街道直通向阳平城城门口。北洛与玄戈继续是一黑一白的打扮,并排向城门口走去。

  开辟隧道不能再城中展开,否则会吓到寻常百姓。

  然走到城门口时,北洛撞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高耸的门楼之下,一高一矮两个蓝白衣服的少年正拉拉扯扯,年纪小的在前,年纪大的追在后面。

  “师弟啊,我们就回去吧!”年纪大的大约十五、六岁愁眉苦脸,苦兮兮的模样看起来快哭了。

  走在前面的男孩约莫六七岁,圆圆的娃娃脸,肉嘟嘟极是可爱,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好奇宝宝似的到处张望。“才到阳平,你怎么就想着回去?”

  年长的师兄长吁短叹。“……你确定你要找的人在这里?阳平这么大,我们上哪去找?”

  “我确定。”男孩插着腰,奶声奶气得点头晃脑,成竹在胸。

  怎么就摊上这个磨人精?做师兄的捂着脸觉得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师父臭骂一通、甚至暴打一顿的未来。“……可这怎么找啊?”

  男孩不急不躁,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侠义榜,看看周围的人群,悠哉哉得说:“不用急,肯定会来的,我们现在这儿等等,实在不成再分开找。”

  “哎呦不行!我的小祖宗诶,带你偷跑出来就够糟的,要是再把你弄丢了,师父还不得我把从山上丢下去。”师兄已经开始考虑是抹脖子直接呢,还是抱石跳湖来得更有风度?

  男孩听着师兄的哭腔实在可怜,遂转过身拍了拍胸脯安慰道:“不要担心,卦象都告诉我了,我们今天定能寻到破局之机,到时候这个大任务完成,师伯肯定会嘉奖你的。”

  北洛站在台阶边盯着那个年幼的男孩看了许久,一时陷入沉默。玄戈正想发问,那厢的弟弟犹豫着向前走出几步,皱着眉头不确定的对着那个孩子问出一个姓名:“……凌星见?”

  男孩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忙得转过脸,眨巴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看着北洛歪过脑袋。“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

  天知道北洛这会儿的心情有多复杂,九年之后十六的岁的凌星见出现还算正常,能够理解,眼前这个矮冬瓜一样的小不点又算个什么情况?后面那个弟子倒是没见过的,可能是常陈的前任吧。至于那个破局之机……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不等北洛开口,男孩恍然大悟,拳头敲击掌心,兴奋的脸蛋都跟着红了起来。“我知道了,是你!我要找的人肯定就是你!”

  嗯,不用问了……看来这家伙自说自话的本事,从小到大就没改变过。

  不过本想专程去一趟星工辰仪社,看来现在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人家自己送上了门也算是歪打正着?

  凌星见说,他的师父——星工辰仪社的掌门卜出了一个与天下大势有关的卦象,此次是为了寻找卦象星盘中提示的变数,他希望北洛能随他一起去鄢陵,因为此时星工辰仪社的长老正在城中访问交流。

  再一次踩在鄢陵的土地上,放眼望去一切街道还是初临时的模样。

  没有魔域的植物,没有厮杀的走兽,整座城镇完好无损。

  北洛望向远处古朴的城门,一时心绪繁杂。如果说在天鹿城与玄戈相处的这段时日让他慢慢从坚信此间为梦到转为认知现实,那么如今再度走入鄢陵城大约就是对改变“未来”的心思里添上最重要的一把火。

  那边的凌星见围着玄戈转个不停,眼里激动的光都快具象成射线了。“这是什么法术,我怎么没看到你画阵?天哪,这也太方便了,我能不能问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玄戈不紧不慢的回答道:“抱歉,家族秘术,不便外传。”

  “啊,没事没事,我懂的。”凌星见失望的长叹一声,了然点头。“那我还能再问你一点别的问题吗?嗯……这个距离有限制吗,还是说你想去哪就能去哪?”不等玄戈回答,凌星见已经倒豆子般得问了起来,玄戈听完他的疑惑,选择其中几个简短的回答了几句,注意力落在了一旁突然沉默下来的青年身上。

  弟弟背对着兄长看向城池的方向,阳光在他的面容上镀上一层暖暖的色调。

  安抚人族的好奇宝宝,眼见那厢的师兄和凌星见开始联络城中星工辰仪社的长老,玄戈走到了弟弟的身旁。北洛的眼中流露出满满怀念,玄戈没有出声,他安静的等在弟弟的身边,直到对方理顺所有的思绪。

  “黄帝的后人也在这座城中。”

  北洛和上古旧人旧事之间似乎存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鼎湖太岁、缙云生平等等,如今又提到了黄帝后人,玄戈想了想回问道:“你需要拜访一下吗?”

  北洛说,是该拜访一下的。拜访这个词用在岑缨身上有些不太合适,不过那位教会了北洛玩千秋牌的老先生,青年对他印象深刻。“大约我们要去的地方直接就能见到。”

  机缘巧合,鄢陵城中星工辰仪社的长老此刻所在之处正是博物学会。

  鄢陵城。

  与昨日到达阳平的感受相似,时间在人族城镇上留下的痕迹要比在辟邪和天鹿城明显得多。此地的摆设、建造和九年后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差别通常都在细微之处。

  入城向东直走可到达博物学会,而向南绕湖则是许多的吃食店、衣料铺和药坊。走到主干道分叉路口的时,北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摊位。摊主是两个人,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年纪轻点,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脸上,北洛依稀能记起,他似乎就是九年之后鲜花摊位的主人。

  年少生机的面容和鄢陵城破后的死寂遥相重叠,北洛的心微微一沉。

  玄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那一片五颜六色的鲜花之上。“……你想买花?”这个问题他迟疑了许久才问出口。

  北洛微微一愣。“什么?……哦,不必了。”当初问这句话的人是自己,买花的则是云无月,突然颠倒了位置,这感觉还真有些奇怪。

  玄戈的目光中明明白白写着疑问。也无怪兄长觉得奇怪,盯着花摊看那么久,不是想买难不成还是在看人?那对人族父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弟弟轻咳一声。“我只是在想,你这次出门是不是带足了钱。”其实这个问题,昨天客栈里兄长已经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

  “这是自然,既要进人界,理应要带够人族的货币。”玄戈说得理所当然。“否则临场若是需要用到,岂不麻烦?”

  北洛回忆起自己悲惨的跑任务生涯,哼笑着撇了撇嘴。“可不是,不然就得当场去赚了。”

  玄戈挑了挑眉,其实他的意思是,回天鹿城拿钱是很麻烦的行为,不过看来弟弟似乎有别的境遇——

  “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赚钱吗?你们缺钱?诶这个好办的,旁边有侠义榜,一手报酬一手提货,赚起钱来可快了。”凌星见凑巧听到了谈话,忙得跳过来积极热心的提供建议。

  北洛目不斜视的从侠义榜走过,凌星见摸了摸脑袋。“诶,他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玄戈目送的弟弟向前走去,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转头看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凌星见,安抚道:“不必了,多谢少侠,我们不缺银钱。”

  啧,北洛走得更快了。

  博物学会。

  白墙黑瓦的院落圈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庭院,入门左边是两层的楼台,右边是清澈池塘和干净的石子路,花草植物填补在房屋和石块、水池之间的缝隙,刚柔相称,疏密有秩。

  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先生穿着一身蓝白的道袍,方才还是悠哉哉的高深模样,瞧见凌星进了院门,当下怒眉飞起,劈头盖脸就开始训斥。“你这孩子如此大胆,居然私自半夜逃出门,又去哪晃了?竟然还把你师兄一起带跑!”

  “师伯,我跟你说过了呀,我去了阳平。”

  “阳平?胡说八道,若是阳平你此刻至多才刚刚抵达,如何能返回?”

  “确实是才到不久,不过我找到了异星,他们会传送的法术,所以我就直接回来了。”

  “异星?”白胡子先生微微一愣,遂拧起眉头。“可是你同你师父卜得那出异象迭生的天下之卦?”

  “正是,我后来对着卦象中所提的异星又卜了一卦,算出其位置会在今日出现于阳平。”凌星见转过头,昂着小脑袋指着一旁的两兄弟。“喏,就是他们,师伯,这下你该信我了吧。”

  长老看向这两位青年,从他们进入院中开始,长老就能感觉到一股特殊的灵力与气息从那位白衣的青年身上隐隐而出,不容小觑,他微微虚了眼:“见过二位少侠,小徒顽劣,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担待。”

  “师伯,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你怎么就是不肯信啊?”凌星见一眼就看出了自家长辈对自己的不信任。

  北洛瞧了一眼嗷嗷直叫的凌星见,不觉有些好笑。方才路上这小家伙就嘀嘀咕咕把自己肚里话都倒了干净,说星工辰仪社的掌门师父共同占卜出天象有异,天降大灾,然异星现世冲乱了轨迹,带了新的破局之机,星工辰仪社的掌门寻不见机缘所在,而凌星见则算出变数会出现于今日的阳平。

  不得不说,九年后鼎湖的突然出现也就罢了,原以为此次天下大势之卦的占卜人从凌星见改为了星工辰仪社现任掌门,现在看来似乎这件事中依旧有凌星见的参与。如今的凌星见不过七岁稚龄就参与一同卜出了如此卦象,这小子真的有点能力,难怪被说是星工辰仪社最有天赋的弟子,亦是下一任掌门的继承人。

  说来颇有点命中注定的意味,就算改变了年龄修整了时间,有些事冥冥中还是走到了相同的轨迹上。而不论九年后还是如今,凌星见遇上北洛的契机都是因为一个“破局之机”。

  好在这天灾之卦是掌门与凌星见共同完成,否则区区七岁稚童却说天有异灾谁会相信?也难怪凌星见之前未曾提及,如今他说自己占出了异星所在,长辈也是半信半疑,毕竟掌门都没算出的事怎么一个孩子却找到了真相?就算是天下大势的卦象,依照方才长老的话语,虽然他们承认了凌星见的参与,但真正的功劳还是都落在了掌门的头上——真实情况为何青年并不清楚,只是直觉里,他认为这份卦象的出现一定有部分原因源自凌星见的介入。

  若不是拥有九年后的记忆,北洛也很难相信男孩的能力……当然也或许,眼前这位长老的不信是出于对北洛二人的来路心有疑惑。

  无妨,北洛会让对方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或许他可以从异象本身说起。

  “不知长老可知晓何为‘天星尽摇’。”

  天星尽摇是巫之国的词汇,星工辰仪社的长老并未听闻,但北洛接下来的话,却由不得他等闲视之。

  天星尽摇,流星现世,星坠于野,三者拥有共通的含义。

  “……所以,你希望我等派出人手,以首山为点寻找九处昆仑玉祭坛,并将祭坛周围的黑莲与莲子尽可能全部除尽,如此方可避免魔族以黑莲影响而成的梦域为桥梁进入人界?”白胡子老先生陷入沉思。

  “不错。”北洛详细的说明了几处祭坛的位置,保险起见,他将九处的方位全部说了出来并补充道:“阳平和鄢陵周围应该也有一些,以湖水岸一带为圆心,周边水域河流都应仔细查探,此中也会有莲子出现。”

  一旁另外一位中年的长老适时的插嘴问道:“这么说,那座无名之墓也与黑莲有关。”

  北洛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面对那人显而易见的不信与嘲弄,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一时瞧起来和兄长的模样竟是有些重叠。“不错,不过我不建议你们进入墓中打扰逝者安息,否则造成的后你未必能够承担。”

  中年长老冷笑一声。“是吗,那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话?只是单凭一个所谓的‘预知梦’便如此大费周章,真的值得吗?”

  凌星见听得愤愤,忙得跳出来替北洛说话。“师叔,你不能这么说,师父的卦象也表明了星坠于野,流星现世,世间必有大祸!”

  “是否有天灾且不论,你如何确信他就是卦中的破局之机?七岁稚儿之言,如何能当真。”掌门的话无可辩驳,但破局之机的位置是凌星见一人卜出,中年长老显然对北洛的来历存疑。“再说,掌门师兄卦中的天象并非是九年之后,而是更靠近现在的时间,你们二人口中所言的年月并不对等。”

  “可那是因为有异星出现才会——”

  北洛淡淡看了一眼那位中年的长老,打断了男孩急切的解释,他给了凌星见一个安抚的眼神,目光转回到一直沉默的白胡子长老身上,沉声道:“如今我话已带到,当不当真是你们的事,我不过是不希望有一日未来灾难场景重现。”说到此处,他微闭了一下眼,略是停顿了一下,神色微冷,继续道:“如果几位非要等到灾祸降临,以此为证再行出手救世也未尝不可,只是届时不论出现何种结果,还望长老莫要忘记今天自己的决定。”

  这话说的诛心,矛头直指中年长老。“你!”中年人拍案而起,双目圆睁瞪着北洛。

  从一开始就坐在最边缘长椅上的白衣辟邪王缓缓抬起头,视线落在那个一幅跃跃欲试想与弟弟干架的人族身上,眼眸微虚。

  争锋相对之间,白胡长者总算出声制止了这场即将发生的冲突。“诶,莫要争吵。”他先转头训斥了一下沉不住气的中年人。“师弟,你应冷静,北洛少侠说得不无道理。”长者摇了摇头,捋着胡子长叹一声。“少侠的意思我已明了,还望黑莲之子能容我带回几粒,交由门派各长老商议研究,同时我亦会通知门下弟子及其他修仙各派,去往少侠所言的九处祭坛查看,若有结果,定与少侠联络。”

  还好,看来这位老先生是个明事理的。在一切只是“预言”的情况下,面对如此慎重之事,若是他们真的第一时间就全然信了北洛的话,辟邪反倒要怀疑人族的能力与水平了。

  北洛从腰间摘下天鹿城的传信令交到凌星见手中。“凭你们想找我怕是寻不到,这块玉牌你拿着,输入灵力便可与我联络,届时有何事再言商议。”

  凌星见收下玉色的令牌,又是好一通稀奇研究。

  见目的达成,北洛与白胡长老告别后,起身准备离开。玄戈跟着他站起,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门,临行之前,黑衣的青年脚步微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站定在门口回身说道:

  “天星尽摇,魔族异变,还望几位明了其中艰险所在,当谨而慎之,否则恐悔之晚矣。”

  阳光迎着面照来,映得他背影一片逆光的暗沉,说完这句话,青年抬步离去。

  凌星见愣了半晌,抿了抿嘴唇,绷住小脸紧跟着追了出去。

  中年长老恨恨拍桌,气得咬牙切齿。“悔之晚矣?黄口小儿!他以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这种话,真把自己当成了就是掌门师兄卦中的异星?此等狂妄之徒的话,师兄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鹤发长者轻轻摇了摇头,感叹着师弟的轻率武断。“你可注意到,那位白衣之人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这又如何?”中年人显然不知道与北洛产生过言语冲突的自己方才逃过了怎样的危机。

  长者长叹一声,师弟还是太年轻了。“方才我曾尝试探查过那位白衣之人,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或许并非人族也犹未可知。”

  “什么?”中年人这才微微一愣。

  “是否别有用心——黑衣少侠且不提,那白衣之人若想做些什么,怕是你我加起来都阻拦不得。”实力,话语,卦象,诸多证据摆在面前,长者已然信了八成。“再者黑衣的那位少侠行事光明磊落,身有正气,如此二人,怎可能是坑蒙拐骗之徒,既非人族却又费心辅以凭据向我等示警,想必他们所言却为属实,只是不知时间上是师兄卜算的准确还是所谓的九年之后。”

  “看来此事,确需谨慎而为,你且随我回里间,我要尽快与掌门取得联系。”

  如若真是魔族入侵常世,那当真是天降大灾,确实必须谨慎从事,决不可轻慢对待。

  好在,唯一的喜讯是凌星见那个孩子——不知此子是意外还是当真天赋异禀,竟是真把掌门师兄苦求无门的破局变数给寻到了。

  房中的人族面色沉重,走入阳光下的北洛却是暂时放下了心头重担。然弟弟与兄长走出门没两步,凌星见就追了出来。

  “二位少侠请留步!”

  蓝衣的男孩跑得脸颊绯红,追停到两人身后,扶着膝盖急喘了几口气,平息着呼吸诚恳的对北洛道歉:“……我,我,我代师叔向你们赔罪!”

  北洛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想不到竟是说这个。“这有什么。”青年摇了摇头,发丝在空中轻微晃动。“那人说得不无道理,无凭无据单说一个梦和几个莲子就断言会有魔族魔族入侵、天下大难,自然难以取信于人。”

  北洛确实没有生气,这一点是他之前疏漏了。

  凌星见的师父占卜出了天有不测的卦象,但只说了流星降世,世间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灾祸却是难以进一步预知,而北洛一来就详尽的说明了魔族、半魂莲、百神祭所、梦域等等一系列人族修士闻所未闻之事,长老们心有疑惑也是正常之事。

  何况,北洛也未有全盘托出,这一点相信星工辰仪社的长老也注意到了。如此看来,中年人的暴怒亦不无道理。

  凌星见不这么想,他拨浪鼓似得摇摇脑袋,认真道:“可是,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北洛被孩子的模样逗笑了。“那你给我说说,你和你师父的卦象到底是怎么描述的?”

  “陨星现世,星坠于野,世间定有大祸,然一切祸乱之星中却有异星夺目突现,是以我们看不到这场大灾的结果,却知道其中一环的变数就在今日。”凌星见几乎确定,眼前的黑衣青年一定就是他卦中扰乱了群星走向的异数。

  这番话和九年后凌星见的言语很相似,北洛并不意外。流星现界即为“天星尽摇”,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通常被人认为是诸多灾难的源头,念及星坠于野同魔族异变之间的关联,可以说事实也确是如此。

  北洛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时间呢?你们的长老不是说占卜得来的日期并非我所言的年月。”

  “这个确实,我和师父的卦象中预计这场灾难可能过些时日就会降临,但因为异星的缘故,星辰轨迹已乱……”凌星见摇了摇头,惋惜道:“我们也算不出究竟异象何时会到来。”

  这个回答让北洛的心微微一沉。过些时日是多久,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五年。总之一定早于九年之后,看来很多事得抓紧行动了。

  抬头之间撞上兄长的目光,想起光明野魔物增多一事,弟弟心中忧虑更甚。

  凌星见不知对方担忧,自顾自感叹道:“唉,要不是你真出现了,师叔师伯定不会信我。”

  听到此话,北洛回过神微微挑眉道:“哦?你不是被内定为下一任掌门的继任者吗?”

  凌星见一脸茫然,不解的偏头问。“什么?……没有没有,您定是记错了。”语毕,他又窘迫的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实不相瞒,寻到少侠你的这一卦是我第一次不靠师父自己尝试占星,虽然最后也亏得我的兄弟从旁帮我才一起完成……唉,大约单靠我还是不行的。”

  “……”

  好吧,北洛不想发表评价了。

  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星工辰仪社冉冉新星的凌星见同志唠叨了半天,再三表示之后有任何消息都会与北洛联络之后,方恋恋不舍的与两人告别,风风火火的跑回了博物学会。

  北洛长长舒出一口气,陪伴年幼的话痨比应付那群人族长老累多了,等人走了顿时觉得身心俱疲,他调侃着看向玄戈。“看来,我的预知梦要不管用了。”

  玄戈大约猜到了对方的思绪。“你一直甚是关心光明野出现魔族一事,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北洛给了兄长肯定的回复,天星尽摇会促使魔族异变,而比起远离魔域的人界,天鹿城对此的敏感度要高得多。

  玄戈反过来安慰弟弟,近日里光明野的情况还算稳定,至少没有越过警戒线,但他回去后会加派人手提高警惕,让北洛不必过于忧思,尽力而为已是足矣。

  这话落入心中,北洛的心微微一暖。他平复下心底的焦虑,深呼吸舒出一口气。

  如果天星尽摇的到来是一场必然,那么在做好准备之后,早一天还是晚一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如今他已将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待找到姬轩辕确保百神祭所能成为人族最后的屏障,其余就是顺其自然,各安天命。

  只希望这场灾难可以尽可能的晚到几天,至少给人族一个准备和防御的时间。

  见弟弟很快调整过来,玄戈贴心的转换了话题,他看向不远处的博物学会,说起那个方才跑走的男孩,辟邪王赞道:“那个孩子以后会比他的师长走得更远。”

  “这你都知道?”

  从玄戈角度,他能感觉到一些人族无法察觉的特质。“人有清浊之气,修为也好、占卜卦象也罢,凡沟通天地之术皆与此有关,这个孩子身上的气息比他的师长要清慧得多,日后前景不可小觑。”

  说得有几分道理,北洛想起日后的凌星见,对此表达了赞同。“他确实还不错。”

  玄戈回想起方才北洛与凌星见的相处,眼眸里露出少许暖意。“你对照顾孩子很有一套。”

  “还好吧,在栖霞的时候身边总围着一群师弟师妹,见多了,小孩子的心思就好猜了。”北洛不以为意的耸了耸肩,不过说到孩子,他想起了一件事——

  “走,跟我去个地方。”

  鄢陵,城中湖畔。

  鄢陵城围湖而建,西南一圈是染坊、酒楼、戏台和一些村镇民居。绕着湖泊走到最南边的湖边,一座连排起伏的假山与楼阁映入眼帘。粗壮的树木映衬着小巧秀丽的楼台,好一幅中州风情的园林绘画。

  北洛领着兄长一路走上楼梯,远远就听见了孩童与长者对话的声响。转过最上层的方亭,假山的顶端平台上,石桌边坐了两位老者,一旁还蹲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女孩子与凌星见一般年纪,暖色的衣裙,斜扎的发辫,精致的五官,脸上神情极是灵动可爱。

  小姑娘趴在草叶,对着一本厚厚的纸本涂涂画画,一旁两位相对而坐的老者则在打千秋牌。“葛先生,这一次您是赢不了了。”

  学者模样的老妇人笑着摇了摇头。“唉,不成不成,这牌我总是玩不来。”

  对面的老爷子笑呵呵的把牌收拢到手边,一边整理一边笑道:“您老醉心学问研究,自然是没时间花心思在这耽误正事的牌技上。”

  北洛与玄戈站在方亭之中遥看着那边和谐的四人组。“他们是轩辕黄帝的后人?”

  “嗯,老先生和那个小姑娘都是姬轩辕的后人,他们姓岑。”北洛见着凌星见时就想起了岑缨,念着拜见一下故人,可惜走到面前才忽然想起,如今的岑缨还小,而对女孩来说她与云无月一样,北洛只是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又听到一次北洛对黄帝的直呼姓名,玄戈扫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这厢的弟弟没空在意这些小细节,他正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那边的老先生率先看了过来。“诶,那边两位年轻人,你们可是有什么事儿?”盯着这边看半天了,也不知道想什么心思,好在看着都衣冠楚楚的,约莫不是什么三教九流的草莽之辈。

  北洛正想着如何回答,这厢的兄长先行跨出一步。辟邪王向两位长者行了礼,礼貌得介绍道:“冒昧打扰二位雅兴,今次在下与胞弟路过鄢陵,素闻家族祖上曾与岑家有过往来,因此特来拜会。”

  之前葛先生瞧着二位面生,见岑老爷也不识得,还以为是来寻自己的。“哦,原来是你家的故人。”

  玄戈将早年的信物取出,递到岑老爷眼前。

  岑缨颇有兴趣得抬起头,凑到桌面歪歪脑袋,软乎乎的说道:“诶,大哥哥,这个东西我见过,父亲那里也有一件。”

  岑老爷也略是惊讶,此物在他们家族手中传了数代,他的长辈转给他,他又继续留给自己的下一代,早不知最初是与什么人家结的缘分。期间十年百年来岑家经历过许多风雨,十多年前搬至鄢陵,此物的家传之意早已大过信物本身,却不想这么多年后竟然真有人带着对应的另一件寻至了鄢陵。“哦,看来还真是故交,你们二位可有事?”

  玄戈表明他与北洛只是前来拜见,并无其他要事,事出突然未携礼前来,还望莫要介意。

  岑老爷听了玄戈的话心下明了,他向来不在意那些礼数,瞧着兄弟两位风姿绰绝的模样,存了几分好奇的心思遂也笑道:“既然人都来了就也别急着走了,不如先陪我这老爷子打两把吧。”说着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石凳道:“诶,别告诉我你们年轻人竟然都不会千秋戏。”

  葛先生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帮腔道:“你这人,人家来拜见你,你却压着别人打牌,是何道理?”怪不得葛先生这么调侃,小缨子前些时日拜入博物学会一位老学者的门下学习,岑老爷关心小缨子的学业,本想请女孩的师父一聚,不巧,近日对方去了外地,于是思虑之后岑老爷转而请了另一位教授过女孩学问的学者——葛术葛先生来此喝茶相谈。

  葛先生到访本以为是谈论授课一事,谁知孩子的话题讲了没两句,老先生的话题就歪到了千秋戏上,这回又场景重现了。

  这位老先生可真是热爱千秋戏。

  岑老爷子不以为然。“诶,这打牌啊其实也是一门学问,一个人是个什么模样,打完几把牌这大概的感觉也就摸出来了。”

  葛先生听着这胡话连连摇头。

  玄戈还未开口应答,北洛走上前道:“岑先生,家兄不擅此道,不如由我来吧。”左右他也不是第一次和这个老先生玩牌戏了。

  老爷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辟邪王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牌面,回想起昨日的经历,心中生出了几分兴趣。“不必。”他直接在岑老爷一旁的石凳上撩袍坐下。“虽不擅长,也可一试。”

  “不错,我喜欢,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魄力。”

  北洛抱着胳膊靠在石壁边,一脸看笑话似的神情,这算不算命运使然?岑老爷子在千秋牌戏方面竟是同时成了兄弟二人的授课恩师。“真要自己上啊?规则记住了没,你可小心点别把钱袋子都给输光了。”

  “你且放心。”辟邪王云淡风轻的点点头,胸有成竹。

  “哦,莫非你是初学者?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哦。”岑老爷兴味的看过二人互动,呵呵一笑。

  在北洛狐疑的眼神中,玄戈神定气闲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不负众望的……输得一塌糊涂。

  “噗……”青年这次没有喝茶,免得当众失态。

  岑缨见北洛憋笑憋得辛苦,遂也好奇的凑过来观战。

  岑老爷美滋滋得收起赢钱,打量着依旧稳如泰山的玄戈道:“小伙子,你不会真是第一次打千秋戏吧?我说你多大年纪了,这都没玩过,你家人怕是管你管得极紧吧。”

  玄戈露出一个礼貌的浅笑,彬彬有礼的回应:“在下不才,今已三百岁有余,家族由我主理全部事物,因而少有机会接触这些。”

  北洛差点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岑老爷那边是直接笑开了怀,一边笑说着一边顺手把北洛扯进话局。“三百岁哈哈哈哈,小兄弟可真会诓人,你要是三百岁,那他呢,他是你弟弟,莫非是两百岁?”

  黑衣的青年摊开手,中肯的承认。“我们是孪生子,我自然与他同龄。”

  玄戈抬起头,目光落在弟弟的脸上,不知是不是迎着阳光的缘故,兄长眉眼间的神色依旧平静沉稳,却又带了几分少见的柔和。

  岑老爷乐不可支。“好样的,你们二人可真是活宝,瞧瞧你们的模样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三百岁?漫天神佛,修得哪一道才叫你们青春永驻?”

  相似的问题十年后出现过类似的句子,只不过聊天的开端略有了区别。而当年的答案放在现在,北洛依旧不曾改变。“佛是虚名,道亦妄立,我只修我自己。”

  同样的话,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

  “答得好。”一旁的葛先生听到这句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轻轻点头。

  岑缨听得糊涂,忙得跑到老师身边认真请教:“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啊?”

  温柔的师长耐心的与她解说了文字的含义,见她依旧有些懵懂,遂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小缨子只需要记住,道无相似,由心而立,修行最忌见取,坚持本心,方得内外明彻。”

  “极好,极好,你们这俩兄弟真是不错。”

  玄戈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张牌放在桌面上。“岑先生,承让了。”

  畅谈之间,时间倏忽而过。

  又是一局结束,自打玄戈从第三把开始赢之后,他竟然就几乎没有再输过,前面完成过“烈山遗孤”和“红月”共存牌面,后面甚至在完成“天地熔炉”牌局的同时还打出了“黑衣少侠传”,就算运气不好,摸到一手很难凑成组合的牌,他也能精准的找到合适的小队列保证自己的分数稳胜一筹。老爷子最后不得不服气得连连摇头,感叹后生可畏。“瞧你现在快、准、狠的路数,怕是没人能相信你今日下午才初初接触牌戏,想来平日管理家族事务时也是雷厉风行的主吧。”

  “岑先生谬赞。”

  老爷子摆了摆手。“诶,可别叫什么先生,我可不是老学究,既然祖上是故交,你们二人唤一声岑伯便好。”

  玄戈从善如流,北洛在一旁看的哭笑不得,老伯啊您可知道您身前这位真是实打实活了三百年的大妖,唉,装起晚辈来辟邪王也是毫无破绽。

  正说着话,那边远远忽然传来吆喝之声,由远及近。“老家主,哎呦,老家主啊我可算找到您了。”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蹬蹬蹬从亭台窄道上爬上来,气喘吁吁得在方亭中站定,看着岑老爷子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老爷今晚宴请了客人,一直都在等您回去呢。”

  老爷子一脸嫌弃。“不去不去,他的客人他自己招待,我这儿也有客人呢。”

  家丁可怜兮兮得摊着手,左右为难。

  葛先生见状打了圆场,不如先行回去届时往后再做安排。

  家丁自知自家老爷古怪的脾性,能有帮着劝话的人可真是千恩万谢。

  老爷子却是依旧不愿,你来我往商量半天,最后还是力邀葛先生去岑家做客。他没趣得伸了伸懒腰,看向一旁的兄弟二人:“你们二位今晚可有别的安排,若是没事,不如同葛先生一起来老朽家坐坐可好?”

  玄戈的目光在家丁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留痕迹的收回视线,他与北洛相视一眼,同意了这个提议。

  今日是葛先生第一次作客岑家,小缨子喜欢博物学会,外人不理解一个姑娘家为何舞蹈弄棒还成天想着往外跑,岑老爷子倒是极为支持。众人一行浩荡荡走入岑家,岑家在北洛的记忆中只有被魔物入侵之后的模样,如今完好无损的状态还是第一次见。

  院内堆了假山引了流水,借着一处十几米的小坡建了一栋木质的楼阁,楼阁雕工精美细致,长长的门廊上镂空着刻了许多流线的花样纹,应和着庭廊两侧格缝中摆放的花卉,色泽温暖,整片花园典雅而不失书卷气,极是好看。

  正厅由岑家主宴请外宾,岑老爷子带着葛先生与北洛玄戈去了自己的院落,有岑缨和秋在,晚宴吃的很愉快,晚饭之后,客人散去,葛先生回了博物学会,北洛和玄戈则应邀在岑家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天鹿城。

  晚间客房。

  忙碌了一天,北洛走到床边坐下。

  玄戈坐在屋内的茶几边,倒上一杯热茶递到弟弟手中。“今夜你好生休息,莫要乱走。”

  北洛接过茶水,瓷杯的暖意融入掌心,他知道玄戈话语的含义,扯了扯嘴角拒绝道:“玄戈大人怕是管得太多了吧,还是说你觉得——你发现的事我没注意到?”

  辟邪王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北洛反应他一点不觉得意外,这个弟弟明知他话语里的意思,回复起来却总喜欢和他逆着来,简直成了习惯。“我知你也同样发现了端倪,但若我感知无误,此事并非儿戏。”兄长的目光落在弟弟的肩膀与胸口,微微凝眉。“你有伤在身,不可胡闹。”

  “那我恐怕得让你失望了。”北洛站起身,抱着胳膊踱步走到窗边,看向不远处院墙外依旧热闹的岑家晚宴,眼眸微深,良久之后,青年语调里带着冷冷的寒意。

  “——对这个家伙,我大约了解的比你还要多一些。”

  ※※※※

  辟邪王最后还是没拗过弟弟。

  罢了,左右有他在,不管面对什么情况,玄戈自信能护得北洛周全。

  倒不是北洛非要逞风头、多管闲事,而是如果他感知无错,不请自来出现在岑家的这一位大概真是一个熟人——嗯,厌恶到并不想碰见的那种熟人。

  各中细节还要从离开湖边的时间说起。

  原本北洛并没有在鄢陵多留一晚的打算,前来迎接家丁改变了他的想法。

  家丁身上残留着一丝很奇怪的气息,很淡,几不可闻,但因为对妖气的主人印象极为清楚,北洛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这股力量的来源。玄戈的感应比北洛更为明确,同样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这个人族身上残留着的魇魅妖气。

  “夜长庚。”北洛说出名字的时候,眼神发冷。

  玄戈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你识得此人?”

  “不错,一个无能的小人。”回想起男性魇魅曾经犯下的行为,以及他对云无月话语的诋毁。同是魇魅,夜长庚真让北洛厌恶透顶,回忆至此,青年补充道:“比之霒蚀君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个评价让玄戈微微一顿,他忽的又想起了北洛在古厝回廊外半是调侃半是疑惑的问题,为什么不干脆以信物令霒蚀君随北洛同行?玄戈肯定只要他提出这个要求,云无月一定会做到,霒蚀君是一个极为守信的大妖,她答应的事决不食言。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霒蚀君是天乾。

  北洛已经受尽了坤泽性别带来的麻烦,就如同那一夜,性别问题成了一个无法碰触的禁忌,所以辟邪王笃定自己这么说了之后,北洛不会再提也不会多问。

  事实如玄戈所料,可心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霒蚀君并没见过北洛,北洛却对霒蚀君极为熟识。玄戈认为这是由于北洛的预知梦,他们大约相识于未来,想到这一层的同时,辟邪王开始注意到一个自己以前从未关注的问题——北洛的预知梦到底是如何呈现?文字,碎屑,片段,还是完整的时间与点滴。

  “玄戈?”

  辟邪王堪堪回神。“夜长庚……是那个魇魅的名字吗,你对他所知多少?”

  北洛的脸色有些古怪,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又心不在焉想些什么呢?他盯着玄戈看了两眼,复而把方才已经说过一遍的话再度重复了一次。“……其他没什么,这家伙实力挺弱的,唯一注意的应是他拥有一种奇异的树枝,名为‘梦魂枝’,具体效用约莫是会影响魂魄与神志,妖族若是一着不慎也易中招。”说道此处,北洛略是停顿了一下。

  “不过对你来说,应当留个心便无事了。”

  玄戈应了一声,不再回话。

  北洛觉得兄长今晚显得有些怪,相处这些时日来,从最初的猜测到现在的直觉,他认为自己对玄戈也算有了几分了解,但即便如此,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他还是弄不明白这个哥哥到底在想些什么。

  比如此时。

  这场景看起来真的很熟悉,风水轮流转,几个月前玄戈对北洛的思绪百思不得其解,今天终于轮到北洛体会个中滋味了。

  夜长庚是魇魅,魇魅以情感为食物,擅长潜入人的梦境,有些甚至以折磨生灵为乐。云无月算是魇魅中的异类,夜长庚则是完全符合上述评价。

  清楚了目标,下一步就是选择行动时机了。

  对于有些人,如果这一次他不再生事,北洛不会刻意去阻断对方的生路,巫炤、司危,或许还有贺冲。而夜长庚则不一样,且不说夜长庚今天的出场已经意味着不知哪个可怜的人族又成了他的玩物,回忆起当年的余梦之和越三郎,在北洛的眼里这个魇魅已无药可救。

  他可以放过夜长庚,但夜长庚不会放过自己的猎物。

  魇魅通常在夜晚行动,待宴会散去、客入卧房,就是玄戈和北洛行动的时机。

  找到这个魇魅并不难,事实上,夜长庚算是自己主动走了出来,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两只辟邪对于自己妖气的锁定,像辟邪这样立于妖族顶端的存在,夜长庚很是忌惮,如果可以他当然不希望惹祸上身。

  “不知两位辟邪殿下大驾光临,寻我是有何事?”

  北洛瞥了一眼客房中沉入梦魇的中年男子,眼眸中露出几分厌恶。这个夜长庚,口味还是一样的令人恶心。“看你不爽,这个理由够不够?”

  夜长庚微微一窒,他显然没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得罪了两位辟邪,而且从气息上魇魅感觉出对方是血脉之力极为强大的王辟邪。纵横四海作恶多端这么多年夜长庚也不是白混的,他当下一边寻思着后路一边试探得问道。“这我可就听不懂了,不知是什么地方得罪了您?辟邪殿下竟是如此不讲情面。”

  或许是北洛口中的厌恶太过明显,玄戈没有插话,他只是淡淡看向夜长庚心中计算着出手之后如何最快的解决目标。

  “你的确暂时还没有得罪我。”北洛强调了暂时二字,关注向一旁客舍中的人族。“倘若再不管,这人怕是没几天好活了。”

  “哦,原来我是动到了辟邪殿下熟识之人?”暗道一声糟糕,眼前两只辟邪,黑衣服的那个咄咄逼人,但妖力似乎有些微弱或者说几乎难以感知,真正让夜长庚忌惮的是白衣服的辟邪王,他直觉自己若是落到那人手中怕是胜算近乎于无。“好说,我这就帮这个人族解开咒术,过些日子他应当就能恢复了,也算是我给二位的赔罪。”

  夜长庚的目标并非是岑家,而是岑家宴会上的一位客人。这是一个帝都来的富商,他虽事业有成但恰逢中年丧妻,原本就在低谷之中,还未从妻子骤然离世的阴影中走出,儿子又忽然病倒,他此次来鄢陵亦是借道路过,以求向南寻找名医。

  魇魅以情绪为食,尤为喜爱一切负面的感情。此次夜长庚选择的则是富商心中深藏的隐秘之处下手,原来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妻子是因自己的错误而死,商人与妻子幼时定亲,婚后多年恩爱如初但并无子嗣,妻子偶感风寒时意外撞见了他包养外室,一气之下便病倒了,没几日就撒手人寰,此事为家人与妻子娘家所知,外室被两家人逼得走投无路跳湖自尽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他万般无奈只得把儿子带离家中,可却不料没过几月,儿子又再度病重,虽还活着但仅凭灵草吊命,富商只觉这是妻子的冤魂在向他报复,夜夜噩梦,夜夜折磨。

  北洛看着夜长庚华成一团缥缈的雾停留到富商的额顶,紫色的光从他指尖闪过,一团浓重的黑气缓缓抽离而出。“如此,殿下可还满意?”

  “这人方才梦呓说着他的儿子,这件事与你可有关系?”想当初余梦之的父母就是被夜长庚下毒才病倒,造成了后面一系列的悲剧,莫非这次孩子的病也与魇魅有关?

  “说笑了,他的儿子先天体弱又经历丧母之痛惊吓过度,之后远离故土整日车上劳碌奔波,所以才一朝病倒病情来势汹汹,险些命丧黄泉,这些可都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在这位人族的梦里加了点料,让他好好意识一下自己做过的旧事。”

  言下之意,这个人族所有的悲痛不过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不过既然这人族是您二位殿下的旧识,还请原谅我一时的越俎代庖。”

  北洛点了点头,他转头看了一眼玄戈,而后忽然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这个商人是我的旧识了?”

  话题突转让夜长庚微微一怔。“这——”

  北洛的眼神微冷:“想知道今天为什么你会死在这儿的原因吗?”

  这个词用的夜长庚神色一紧,他的注意力落到了气势微凝的玄戈身上,既不敢动手,又被这两个以势压人的辟邪气得火冒三丈,尤其是这个黑衣服的家伙,无理取闹,简直是蛮横得过了头,若非是有那白衣之人在,他定要——“是吗,还请殿下指教一下,究竟是何缘故,我等本该井水不犯河水,您却偏要越这雷池?”

  “雷池?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夜长庚。”

  对方直接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夜长庚心下越发沉底,下一句话终于让他找到了原因。

  北洛想了想,在此之前他的确与夜长庚不相识,未来之事尚未发生做不得数,竟然也只有一个理由能提了:“实在需要一个原因的话,一千年前你设计取走云无月的声音,这个理由够不够?”虽然,面对这种残渣,北洛觉得杀了他为民除害,天经地义。

  夜长庚几乎是惊愕了。“云无月?你竟是与她相识……你是要为她出头?”

  同样心中震动的还有一人,握住天鹿的手微是一紧,玄戈下意识想向北洛看去,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出于不能让夜长庚发现破绽,又或许,他只是不想从北洛的神情中得到自己猜想的答案。

  白衣的王者止住了动作,他闭了闭眼,暂时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

  “不错,所以你现在可以洗干净脖子等死了,懂吗?”

  “辟邪,你莫要欺人太甚?!”

  夜长庚出手的同时,玄戈挥剑而上。

  北洛看着空中战至一处的两道光影,有些手痒的暗叹自己还未恢复的伤势与妖力。若不是今日有玄戈在旁,他不会如此挑衅夜长庚,这个魇魅虽然当年被自己轻易击败,丢入群魔之间绝无生还可能,但以他目前的实力而言,想再一次击溃对方却是极难之事。

  ……他这算不算狐假虎威?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夜长庚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化成一道黑雾消散。

  玄戈停落在地面上,他似乎很是不快,也许是因为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已经很久没有敌人能从他的剑下逃脱了。

  想不到这个夜长庚居然能从玄戈手下逃离,没能一次性解决夜长庚让北洛很是惋惜,虽然细想倒也不算意外——“这个魇魅果然是狡猾,他大概早给自己留好了出路。”男性魇魅狡兔三窟,此间现实又很难将其真正困住,至少如果由北洛出手,不考虑实力恢复问题,他没有十足把握能一举击溃对方。

  不过,没想到这家伙从玄戈手下都能逃离……啧,什么时候他对辟邪王的评价这么高了。好在,想起魇魅逃走那一刻痛苦的惨叫,那家伙所受的伤绝对不轻,一时半会应当难以恢复。

  “此番多谢你了,倘使有机会再遇上那个魇魅,若我依旧无力将其除去,恐还要麻烦你一次。”说完,北洛转身走向客舍,准备查探一下那个富商的情况。

  打开房门,青年听到身后玄戈唤他的名字。

  “北洛。”

  “什么事?”青年随口应着,站在房里四处打量,一个放在富商床头的木盒吸引了北洛的注意,他正打算拿起看看时,身后的玄戈继续开口道:

  “你是为了谁在谢我?”辟邪王的声音和往日有些不同,声线压得略低却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了北洛的耳畔。“为你自己,还是霒蚀君?”

  黑衣的青年微微一怔,刚想回答,手中的木盒却忽然一晃,松手的瞬间木盒撞上地面,“咔哒”一声摔裂开来,有什么深色的东西滚到了地面上,北洛下意识低下头去,一瞬间强烈的眩晕感重重的冲向脑海。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北洛只看见兄长向着自己的方向冲来,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惊愕与慌张。

  该死,这次真是大意了,居然又中了夜长庚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