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9章

  三天之后,北洛与玄戈出发前往人间常世。

  阳平郊外。

  山川林立,裸露的山石半是树木半是泥土,深褐与青灰的色泽交织相融,细长的树干从石头的岩峰中长出,阳光之下迎风微微晃动。

  寂静的山林石道上,空气忽的凝固扭曲,而后突兀的凭空出现一个旋转的旋涡。

  旋涡像是燃烧的裂口,逐渐扩大展开,稳定之后,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从通道的另一端缓步走出。二人皆是常世的服装,不同于天鹿城华丽而端庄的风格,常世的衣袍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

  旋涡在身后消失,黑衣的青年抬起头,清朗的风拂过耳畔,带起少许发丝微微浮动。脚下的泥石带着雨后特有的潮湿之感,草叶繁茂,白色的野花如星辰散落在绿色的植被之间,远远向外看去,外层的树木稀疏纤细,正值春夏交接的时间,生机最浓,郁郁葱葱的枝条顶端上点缀着一个个翠色的芽包,有的长得快些,几片嫩嫩的叶子抱着枝干,倚着下方成熟的树叶,立在风中摇头晃脑。

  午时刚过,天色明亮,北洛抬起头,目光扫过身后不远处的山林,一座山峰静静的立在群山之间,它看起来和周围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幽静,一样沉默。

  阳光穿透枝叶落入密林,几棵海棠样的花树掺杂在群木之前,阳光下暖粉的色泽略显透明,勾着一缕雾气,远远看上去好像染了胭脂的云雾。

  兄弟二人顺着林间石道向山下走去,吹拂的风像水一般流动,花草淡淡的香气漂浮而来。山脚的溪水进入视线,北洛停下前行的步伐,来到流水边,蹲下身将手掌放入水中。

  凉丝丝的水波缠绕过指尖,流入石缝向下滚滚而去,青年感受着水花的波动,目光扫了一圈。一条小鱼从溪水中跃起,扑通一声落回水中,游向下方。

  “你想找什么?”

  “一种……莲子。”记得当年凌星见曾说,他们在阳平郊外的河流里发现过许多莲子沉于沙泥之下,承载了莲中镜的莲子是从无名之地中所得,但若非必要,北洛不想去造访故人沉眠之所,只能先来这附近找找线索。

  能找到几颗便足以,届时交于星工辰仪社,由其中的弟子去联系各方人族修仙门派,以百神祭所九座祭坛为点,除去各地埋藏的半魂莲,没有半魂莲营造梦境给魔提供进入人界的通道,人间因天星尽摇出现的灾难或可避免。

  只是如今第一步计划就犯了难,眼前溪水清澈,上哪去寻藏于淤泥深处埋了四千年的莲子?

  “什么样的莲子?”

  北洛想了半天,比划着描述道。“暗色,模样像个小型的桃核,灵气特殊介于虚实之间,应是混沌气息。”

  玄戈走到水边,金色的妖力从他的指尖流出,渗入河流,一部分随着流水而下,一部分钻入土壤砂石之中,从水底到陆面,荡开一圈金色的光晕,延伸向前后的山林。

  北洛看得微微挑眉。“莲子在这沙泥中掩埋已久,生机几近于无,你这样探查找得到吗?”以妖力搜寻他也会,不过能探寻到的一般都是药草灵植一类生机较为明显的事物,而莲子处于封印之中,气息几不可闻。此时与九年后情况不同,当时天星尽摇已经开始,半魂莲发芽开花,眼下玄戈对莲子的气息并不熟悉,单凭妖力搜寻能找着吗?要真有这么容易,这些莲子也不会在水底藏了四千年。

  辟邪王显然有自己的考量。“你既说那莲子中藏有混沌之息,想来与古厝回廊中的气息有相似之处,以此作为一个搜寻感知的目标,或可有所收获。”语毕,玄戈微闭上眼,片刻之后得到结果,他站起身,走到几米外一处略深的溪湾处,拔出天鹿,剑锋一扫,沙尘与水花飞溅而开——

  一枚深色的莲子静静的躺在淤泥之中。

  哎呦,还真给他找到了。

  北洛从淤泥中取出莲子,果核样的种子躺在掌心,干枯而坚硬,生机似乎完全断绝了似的。“不错,确实是半魂莲子。”

  把玄戈一起拉出来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此次出行没有需要战斗的地方,原本北洛并不认为非玄戈不可,更何况两人之间还发生了那种……不可言说之事。不过玄戈既然执意要来,北洛阻止也没什么用,索性由他去——这俩兄弟这一点上分外的像,自己决定好的事,旁人怎么说都没用。

  现在看来,这个辟邪王还是很有用的。

  说起来这也是北洛第一次看玄戈穿人族的服装。白色的外袍,茶色的里衣,不同于北洛颇有几分侠士打扮的短款,玄戈的衣服更繁琐些,窄袖之下的袍角比弟弟的长上一分,与其说是剑客,他更像一个学者,配合腰间的天鹿又好似离家远游的贵公子,头发倒是没有改换发型,还是低束扎在脑后,好看是好看,但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约是没见过,所以不太习惯,但分外新鲜。

  “半魂莲?”玄戈又抓住了一个新的词汇。

  北洛略略回神,点头道:“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半魂莲的莲子,到特殊的时候它会发芽开成黑色的莲花,具有影响精神和意识的能量。”北洛小心的将莲子收好。“现在能找到的应该只有莲子。你看看这片水域里还有吗?有的话,多找来几个吧。”

  弟弟神定气闲的发号施令,哥哥颇有些无语的看了他一眼,默默的走到一旁继续以妖力感知。辟邪王的办事效率就是高,不过一刻钟时间,北洛的手中已有数颗莲子,它们无一例外几乎如死物一般,嶙峋的表面丧失水分,只有细细体察才能从中感受一丝奇妙而微弱的气息。

  当年承载莲中镜的莲子与这些很相似,北洛不确定哪些能够发芽成为半魂莲,只得一起带走。

  玄戈细细感知了一下。“这些莲子有何用处?”

  “用处我还要再观察一下,莲花除却上述所说的能量外,还有致使人陷入昏睡,引人入梦之效。”特定的人群得到半魂莲,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下一步你意欲如何?”

  北洛将莲子收入袋中。“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容后我需要去一次星工辰仪社,把这些莲子交送给人族的修真者。”话音落下,弟弟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想不想去人族的城镇看一看?”

  玄戈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只要安全得以保障,他尊重弟弟的所有决定,只是……兄长看向北洛身后蔓延向远处的植被与山石,忽而轻声问道。“那座山,里面有何物?”

  北洛的动作微微一顿,心有灵犀一般,他知道玄戈问的是什么,只是一时之间青年也不知如何描述。良久之后,弟弟选择了最简单的措辞:“……一个故人。”说这话的时候,黑衣的青年扯了扯嘴角,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没有再过多解释,北洛低下头继续整理莲子,玄戈静静的注视着弟弟的侧脸,不再继续追问。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清风拂过,天地间只剩下草叶沙沙作响。

  少顷,青年把莲子装入囊中准备随身收好,这时,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兄长突兀走上前,一把拿过了北洛手间的收纳布袋,转而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

  辟邪王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伤势未愈,此物由我携带即可。”引人昏睡,影响神识,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放他这儿较为妥当。

  ……

  莫名的,北洛忽然有了一种自己变为笼中珍鸟的错觉。

  穿过石道走下山,阳平的城镇出现在视野范围之内。

  进入阳平,沿着主路一直向北,靠在城镇东北边有一条热闹的街,转过集市,门口挂了红灯笼的地方就是村民最喜欢的酒楼。

  北洛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街道,露出一抹怀念的神情。

  天鹿城的双王即便换了人族的服饰,甫一进街道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的注视。

  弟弟一身黑袍,乌色的发丝高高束起扎在脑后,身形修长,面容俊朗,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服装和镇里的人不太相似,锦袍长袖,黑底暗纹,领口带了暗金色交织的边,背后一柄修长的剑。身旁的兄长与他面容极为相似,颜色却刚好相反,二人一黑一白出现在街上之时,没过不久就有几个小姑娘偷偷猫在墙角,冲着他们指指点点。

  白衣的青年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脸来,姑娘们下意识的躲回去,在辟邪王收回视线之后,少女们才羞红了脸互相推搡着说起悄悄话。

  “你们看,那两个小哥生得好俊啊,也不知是哪家城里的贵人,长得这般相像约莫是兄弟?”

  “说不准呢,哎呀,我好喜欢那个黑衣服的——”说这话的姑娘抬手掩面,脸颊绯红。

  “诶是吗,他是好看,不过比起来我更喜欢白衣的那位,玉树临风,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姑娘们自以为低声的窃窃私语全部传到了玄戈的耳中,听着她们的描述,兄长的目光落在了弟弟身上。那厢的北洛正研究着杂货商的几样种子,这些作物他在莲中镜中都曾种植过,思索要不要给羽林带上一些,增加一下对方的菜谱,有些人族的吃食魔域并无生长。

  忙碌之时注意到兄长看向自己,北洛抬起头微偏过脸:“何事?”

  玄戈摇了摇头。“只是理解了为何羽林那么喜欢人族的姑娘。”

  “哦?”说来羽林确实说过类似的话语,北洛抱着胳膊回忆了一番,赞同点头:“嗯,他应该很受人族的姑娘们欢迎。”

  “他在天鹿城也很有人缘。”玄戈的印象中,羽林是一群王族辟邪中朋友最多的,和岚相形成鲜明的反差。

  北洛能想象的出来,深以为然。羽林性格爽朗,与他相处自然而然、放松愉快。“他性格的确不错。”弟弟想起了那日的羽林家中的饭局,会烧饭、性子好,比起没一句好话的岚相,天鹿城的女孩子们理应更喜欢羽林。

  ……也不对,一个天乾一个坤泽放在一起好像没什么可比性。等等,他怎么开始这么自然的区分性别了?念及自己的身份,北洛立刻打住了这个思绪。行了,他不想想起这些糟心的破事,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玄戈听到北洛对羽林的评价,微微挑眉。“看来你和他处得很好。”这话说得很正常,可说完后回味起来又有些滋味不对,辟邪王怔了怔,分明不妥却说不上来原因,他正寻思着,弟弟出声回应道:

  “……我不过是说羽林的厨艺很好罢了,有空你不妨去尝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北洛被兄长话语里微妙苗头说的微微一愣,当下略是发窘得下意识转开视线。

  玄戈没注意到弟弟尴尬的神情,他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开始追问起自己心底不悦的缘由。

  兄弟俩一时的心绪都有些奇妙。弟弟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烦恼郁郁,没看辟邪王一脸状况外的样子?刚才显然是自己想多了,自作多情?词语出现的时候黑衣的青年觉得头更疼了。而另一边的兄长则惊觉,他的不快居然来源于弟弟与羽林相处和谐这件事——因为羽林是天乾吗?事实上北洛如果能寻得一个固定的天乾伴侣或许就不会再有信引不稳的问题,他也不至于再被弟弟的信引勾起本能冲动,该是皆大欢喜的事。

  然想到这一层,辟邪王更加不舒坦了。

  最终还是弟弟先回了神,口气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咳,前面就是客栈了,走吧。”

  北洛不自然的加快了步子,辟邪王注意到时弟弟已经快了他两步有余。目光落在兄弟的背影上,玄戈不由自主的打量起来。说来这还是第一次玄戈认真地观察身着人族服饰的北洛。之前的日子里,北洛养伤时穿着玄戈的旧衣,后来伤好了便换上了属于天鹿城的王服。至于人族的服饰,初来之时的衣服因为始祖魔的刀伤而破损,他命人照着做了类似的一件,如今青年是第一次穿上。

  紧身的腰带,短款的袖子,还有手臂上的护带,修长而笔直的腿被衣裤紧紧包裹,与长靴的靴口相连,身后的衣摆走动之时会微微漂浮,整个人利落而飒爽。辟邪王突兀的在心里反驳了方才窃窃私语的女子,嗯,没人可以挑弟弟的毛病,便是以他为比较也不行。

  更何况,王上自认那群人族的姑娘给自己的定位词也并不准确。

  “玄戈?”

  辟邪王当即止住了发散到十万八千里外的思绪,不远处的青年抱着胳膊语气颇为不耐:“你愣在那想什么呢?”说这话的时候北洛还有些别扭,天知道他走出去老远一截回过头,竟发现堂堂辟邪王慢悠悠的在人族的街道上走神?

  “没什么。”王者神色正经,不急不缓的走到兄弟身边,对刚才自己的状态不以为意,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下面你打算去何处?”

  半信半疑的扫了玄戈一眼,辟邪王站在人族的集市上发呆,说没想什么北洛可不信。

  罢了,瞧着这人悠哉的模样,鉴于方才那句歧义的话多半是北洛想多了,如今他也懒得再猜这人的心思,反正也与自己无关吧。青年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最近的他草木皆兵,得好好调整一下了……

  “先去客栈寻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晚些再出来,我带你去尝尝人族的美食。”

  玄戈没有异议,这趟出行他本就是陪同,自然北洛说了算。

  “好。”

  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刚绕过一个街口,忽的听到一旁传来有人喜悦的笑闹。“你这老头,这次可总算输给我了吧!”

  说话的是一位红衣的夫人,对面的老先生摸着下巴气哼哼的说道:“不成不成,再来一把!”

  “我才不呢,你这老头的水平太低,三把才打出一次蓝衣偃师传,我都玩腻了。”红衣夫人说着站起身,目光一扫瞧见路边的北洛,见他们正看着自己这边,遂捏着帕子掩面笑道。“哎哟,两个小伙子可真俊,你们莫非也会这千秋牌,可敢与我来两把?我手上得了新的珍稀牌,若是赢了就送给你们。”

  选项摆出,来一把?还是委婉拒绝?

  玄戈不解的看向北洛,只见青年眉头微挑,眼神中多出几分愉快的亮彩。

  曾经的牌王先生抱起双臂,眉头微挑,下巴微抬,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淡笑。“那你的牌今天怕是保不住了。”

  说战就战,请!

  夕阳西沉。

  说好了再打一把,谁知道变成了再打亿把。说好的先去客栈再逛街体验美食,结果一坐下打牌就没了时间概念,结束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晚。输掉珍稀牌还输了一堆钱的夫人又气又恼又是爽快,高高兴兴的把珍稀牌赠予北洛,约着下回再战。

  北洛的衣袋里贴着张薄薄的牌,他虽然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情,不过玄戈却从这眉梢眼角的弧度里感觉到了几分得色与畅快。

  “千秋牌是人族的牌戏?”

  北洛点了点头,许是心情好他忍不住打趣道:“怎么,玄戈大人也有兴趣了?可敢与我一战?”

  玄戈不以为然,辟邪一族生来好战,弟弟既然下了挑战,他怎有不接的道理。

  “啧啧啧,你小心输得最后天鹿都得送给我。”北洛瞥了一眼兄长,现在的辟邪王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怕是只有王剑天鹿了,哦,或许还有背后的天鹿城——不,这个还是算了。

  王者挑眉,就算面对的是一项全新的挑战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还是谨慎一点,莫要一时大意丢了你的太岁吧。”人族玩牌都是互相送钱,这两个辟邪说起牌不知怎的就成了武器对决,太岁和天鹿若是有剑灵怕是气到仰倒,铁定跟主人闹起来抗议一波。

  难得两人之间有这么轻松的氛围,话题说到后面不知怎么竟变成,北洛决议回头去集市里买上两副牌带回天鹿城去,殊不知这个无心的后果导致之后的天鹿城兴起了一股千秋牌热潮,连光明野巡逻时间都有队员忍不住在想休息时坐下来打上两把,最后害得王上不得不颁布了加急法令:工作期间禁止打牌。

  法令出台后,沉迷打牌的堕落风气才逐渐趋于正常。

  当然,此刻的玄戈也没料到,过不多久他很快也有了上手真刀真枪对战千秋戏的机会。

  不过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夕阳拉长身影,兄弟二人并行走向客栈。

  再来阳平的感觉很微妙,熟悉之中又处处陌生,十年对于辟邪来说并不算很长的日子,但之于人族却不一样,虽说大体也没什么意外的变化,但街上的面孔,食物,绸缎店里的花色,还有一些店铺、树木生长、花草拜访,细微之处皆是不同。

  就比如此地客栈的房间,北洛曾在九年之后住过一次,那时房中的摆设与现在不太相同,老板是年轻了十岁的同一人,小二却是新面孔了。

  房里只有北洛一人,玄戈住在隔壁。进入客栈的时候小二曾问道:“两位是要几间房?”北洛还没回答,玄戈就率先财大气粗的丢下了银子,言简意赅道:“两间。”

  ……当然如果小二问的是北洛,他也会这么回答。有趣的点不在这儿,北洛回想起桌上沉甸甸的银钱,再对比自己初到鄢陵的经历,心头凉凉。

  天色还早,此时的青年并无睡意,他腹诽着走到窗口,打开窗门,清凉的空气进入房间,微风拂面,黑衣的青年舒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微微酸涩的肩膀关节。

  “北洛?”

  玄戈的声音传来,北洛下意识向隔间看去,那边窗门紧闭并无人影。

  身后的空气扭曲开启,兄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黑衣青年转过身去,屋内赫然出现一个小型的通道,通道的另一边,白衣的辟邪王正放松得坐在房顶上,看着弟弟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屋脊。

  “上来吗?”

  这可有些意外了,北洛挑了挑眉走上前。空间隧道在身后消失,青年在玄戈的身旁坐下,颇有些感慨得说道。“这个能力真是方便。”

  玄戈的眉眼略略柔和,与他来说使用妖力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开扇小门只为了少走两步路这种举动对旁的辟邪来说可能有些吃力不讨好,但对辟邪王并非难事。他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房檐说道:“你伤势未愈不可妄动,理应多加注意。”

  哦,可真是多谢了,不过他也没到翻个屋檐都不行的程度吧?北洛懒得跟对方争辩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那你呢,玄戈大人什么时候有了当梁上君子的习惯?”

  “登高远望,景色自然比别处更好。”玄戈没有理会弟弟的调侃,可别以为他生长天鹿城就不懂人族的用词。

  北洛轻笑颔首,看向远处皎洁的月亮。“这么说,你是因为人界的月色太好看了才睡不着觉?”

  玄戈不置可否。“只是在想,不论身在魔域亦或人界我等看见的都是同一轮明月,世间之大无法可想。”

  同一弯月亮吗,这个观点前代好像有诗人写过类似的句子”……‘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北洛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回过脸似笑非笑道:“你竟然知道?”

  玄戈往日读了不少书本。“四极书阁里有人族诗作的藏书,这一篇在人族中应当很著名。”

  说起这个话题,北洛忽然想起岑缨。“你可知道,海尽头还有更远的世界。”

  “海?”玄戈对这个词并不是很有概念,魔域也有以海为名的地方,但似乎与北洛说的并不是同一个含义。

  “人界向东南一代行进便可看到海,据说帝都的皇帝曾派人出海,已到达过海之彼岸的新世界,那里的人长相、语言都和中州的人族不一样。”岑缨曾说过,她的理想就是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届时回来再把外面的世界画给北洛他们看,可惜如今的北洛暂时没机会得见了。

  玄戈听着没有作声,他的认知中魔域已足够广大,却不知原来人族的世界亦天外有天。“你想去海外面的世界?”

  北洛微微一愣。“是个好主意。”这是姬轩辕或者岑缨的愿望,但北洛从来没有考虑过,未来的时日里天鹿城是他的责任,天鹿城在一日,他便要守一日,如何能一走了之?不过这个世界……“等一切都结束了,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不如轩辕黄帝与黄帝后人那般对探索这个世界充满兴趣,但如果有一天真的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也许出去看看是个不错的选择。

  辟邪的一生很漫长,北洛有足够的时间。不过这次他没有反问玄戈,理由嘛……当王的人哪有心思想这些?当年的自己就没有空闲去思考这个问题。

  玄戈考虑的却并不是这件事,辟邪王在下一任王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地步时就会选择退位,前往魔域深处寻找对手,充分释放自己好战的本能。先辈不曾想过去人族的世界是因为他们对此没有兴趣,比起人族,魔族中有趣的对手要多得多。如今玄戈既然知道了海外世界的存在,将其作为一个探索的目标也未尝不可。只是此时,北洛的语调回荡在耳畔,或有期盼,但不知为何,他听到更多的却是一丝难掩的惆怅,兴许还有弟弟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叹息。

  玄戈以为北洛回到了天鹿城就不会再选择离开,现在看来似乎未必如此,他忽然觉着,倘若没有伤势阻碍对方的脚步,大约北洛早就已经离开了魔域。

  也许在这个弟弟的心里,天鹿城从来都是异乡。

  这是一个早就发现的问题,只是玄戈一直都不太愿意真正承认。

  夜晚的聊天以北洛的困顿结束,在某个话题之后,做弟弟的不知兄长的思绪,脑海中开始计划着下一步,不过想来想去,除了提前寻找遥夜湾,尽可能多的除掉半魂莲,找人看管着无名之地,三者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预防手段可行。

  如果将这几件事做完,剩下他能做的就是协助玄戈守好天鹿城,并在人界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自己的力量……大概还可以提前去一趟鄢陵,那个叫灵火铳的东西能早一点发明出来的话,人族也能多一份自保之力。

  玄戈长时间的沉默让北洛的注意力回到现实,突然的凝滞与寂静让人感觉到莫名尴尬,北洛也不想遇到点状况就开始多想,但这份神经质一样的敏感实在很难控制。一切的源头还是数日前的那个夜晚,这种感觉很难言,北洛的确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过去就过去了,与其说这是他打发玄戈的话,不如说这是他希望自己做到的事。再者,他并非对玄戈真实的想法不好奇,不过是——

  罢了,已经发生的事多思无益,左右也不会再有第二次。

  不过回想起客栈前台玄戈丢出银钱的画面,北洛莫名有些想笑,想当初,他初到鄢陵寄完信就几乎身无分文,连云无月想买朵花都买不起,当务之急从寻找黄帝后人被迫改为赚钱,比之如今真是高下立见。

  怎么别的王辟邪去人界就是个富辟邪,他就成了穷辟邪?

  ……还是羽林的错吧,毕竟那日离开天鹿城时,他的行囊是羽林整理的。身为属下就该为王分忧,嗯,绝对不是北洛自己忘记这件事的问题。

  玄戈注意到了弟弟突然愉快的情绪。“你笑什么?”

  北洛不答反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玄戈淡淡的看了弟弟一眼。“我在想,十年后的人界是什么样子。”

  北洛怔了怔,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准确来说是九年后,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新生命出生,稚龄孩童长大,中年者老去,暮年之人重入轮回。”他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株碗口粗的梨树说道:“看到街边那棵树了吗,我记得十年后它会粗上一圈,还有东边小吃店的店铺也换了店主……”他指着周围视线可及的几处区别说了个遍,最后拍了拍身下的屋檐。

  “这家客栈倒是一直开着,不过里间的陈设大约也换了几番。”

  玄戈没有出声,像是在回味着北洛的话语。

  黑衣青年来了兴致:“你终于开始相信我的解释了?”玄戈分明之前并不信他的预知梦说辞。

  “你说的是实话,我自然相信。”

  这回答听着很微妙,好吧,他明白玄戈的意思,只是既然这世间已成现实,有些事他不希望重演,也不想去回忆——已经改变了玄戈的命运,就不想再让那人知道他曾经可能面对的死亡,羽林、岚相还有天鹿城也一样。

  这种情形和提示人族事先防范并不一样,具体不同在何处他也说不上来,也可能是因为……意识到的时候,北洛微微怔忡,他下意识的看向玄戈。

  玄戈注意到他的眼神,目光相撞,没来得及细细品读弟弟眼神的含义,黑衣的青年眸色微闪,默默的避开了视线。“太晚了,我准备休息了。”北洛掌心撑着地面,微微后仰伸了个懒腰。

  辟邪王看着弟弟撑着砖瓦站起身,等待着自己打开通道。

  月光拉长青年的身影,长长的发辫随着主人的动作甩出一条流畅的曲线。屋檐是一个坡度,北洛站起时,笔直的长腿与弧线自然的胯部正好处在玄戈视线的水平位置,白衣的王者眼神微暗,宛如石子坠入湖池,荡开一圈流动的涟漪,他下意识避开视线,一股无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有些东西在思绪中缓缓发芽,意识到的瞬间辟邪王心念微动,他像是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似的,面上不显,心底却掀起了几分翻涌的浪涛。

  白衣的王抬头看向一无所觉的弟弟,眼眸中略过一丝复杂的色彩。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将一切繁乱的心绪都压回了心底,可惜这份理智维持的安定没有持续到一分钟后——

  兄长站起身时,北洛听见身后的响动正欲转过脸,就在此刻,不知是不是房顶从未有过顾客造访不太承重,突然之间,青年脚下一处屋檐砖瓦蓦得松动,引他脚步后滑,重心偏移,竟是下一秒就要向着房下栽倒而去。

  千钧一发,辟邪王条件反射的抬手一把拉住弟弟的手臂,过重的力道将青年带回的同时,也将他整个人都推进了玄戈的怀里,一时间半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兄长身上。白衣的王者略是踉跄,僵硬了一秒之后,他迟疑着后退了半步,站定在北洛的身后,抬起的手攥拳复又松开,化为小心翼翼的动作,避开弟弟的伤处,半抱半推着青年的肩膀帮他扶好站稳。

  一系列的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北洛站定之时头脑还懵然得有些迟钝,可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就已然松开了手。

  温暖的气息从身旁撤离,空间通道在眼前打开。

  黑衣青年抬起头,对方转身走入通道,两步之后站定在房内等待。

  北洛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道谢。

  房门关紧。

  房内之人恍惚的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房外的人定身垂眸,沉思不语。

  玄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触感之中似乎还残留着弟弟身上淡淡的暖意。下一秒,他缓缓收拢手指,握紧成拳,直捏得指骨泛白发青,像是要把那残存的温度永远留在掌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