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6章

  天鹿城,数日之后。

  几个孩子猫成一圈围在墙角,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得指着不远处广场平台的方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见他们聊得开心,遂好奇的凑过来。“你们在看什么?”

  “嘘——”一个女孩忙得捂住他的嘴,做贼似得从墙后伸出脑袋,神神秘秘得扯着男孩的袖子说:“你快看,那个人,就是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人——”

  他们口中谈论的对象,正是北洛。

  黑衣的青年坐在喷泉水池边休息,长发束起在脑后,单衣之上披了一件半穿的外套,为了不影响伤口,里衣的搭扣系的很松,半敞的领口露出颈脖之下的锁骨,不见光的皮肤在阳光下略略泛白,比之暗色的衣衫一深一浅对比分明。

  到访天鹿城时隔一年后,北洛第一次独立走出离火殿,从离火殿走到了对面广场空地的喷泉边。

  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总算摆脱了整日卧床的废物生活,呼吸到外界空气的一刻,北洛觉着自己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可惜体力状态还是很差,走两步便隐约觉得伤口略有不适,只得坐到了水池边休息。

  喷泉绽出水花,连带着周围的空气弥漫开一丝浅浅的潮意,应和着天鹿城温暖的气候,让人心情舒畅。

  放松没两分钟,耳畔传来叽叽咕咕的议论声。

  北洛早就发现了那群对他充满好奇却又不敢靠近的孩子们,听了一会他们自以为很低的嘀咕声,他好笑着睁开眼,看向墙角的方向:“都出来吧,别躲了,我早看见你们了。”

  一群小孩子登时噤声,面面相觑,彼此间达成一致后,四个孩子你挤我、我挤你,眼睛闪亮亮神色怯生生的围过来,胆大点的女孩最先凑上前,偏过脑袋打量着他的容貌。

  “你……你不是王上吧?”

  北洛点了点头。“嗯……”这群小辟邪让他想起了栖霞的师弟师妹,神色不觉温和少许。

  胖胖的小男孩举手表示了自己的意见。

  “但你和王上长得好像。”

  总有人问这样的问题,先是云无月,再是这群孩子。“我和玄戈是兄弟。”

  “兄弟!我隔壁家的哥哥们也是兄弟,为什么他们长得没有你们这么像?”

  女孩显然对这一点非常好奇,她点着腮帮使劲回忆着辟邪王的长相,试图找出两人之间的不同。

  “因为……”北洛停顿了一下,第一次说出了这个词语。

  “我们是孪生子。”过去他也面对过类似的问题,只不过总是有旁人替他回答,终于轮到自己承认亲口的时候,一种微妙而理所当然的安心悠然溢散。

  事有因缘,这大约便是天鹿城养伤时日种下的果,时间过去,默认成为自然。

  孩子们围着北洛问个不停,听闻以往没见过北洛是因为他生长在人界,一时都兴奋了起来。

  “殿下从人界来?人族是什么样子?”

  “人族和你们长得很像,不过可能没有这么好看的发色。”北洛摸了摸一个孩子的脑袋,指着他暖色的头发勾起嘴角。

  “人族大多都是黑发黑眸。”

  “和殿下您一样吗?”

  北洛有着墨色的长发,他眼睛的颜色却并非暗沉的黑,而是一种极为剔透的灰色,在阳光下偶尔闪过琥珀般的光泽。

  “人界的城镇是什么样的,好玩吗?”

  “城镇吗……这个问题你们不如去问羽林,他知道不少好吃的、好玩的。”

  这是一个太大的问题,能说的有很多,北洛决定把过于广大的命题丢给棕发的辟邪战士。

  反正他不清楚生长在天鹿城的辟邪会对什么感兴趣。

  孩子们齐齐恍然。“对对对,听说羽林大人刚从人界回来。”

  胖胖的孩子抓了抓脑袋,略有些害羞得问道:“殿下,人界的人都吃什么呀。”

  啧,这怕不是个小吃货。

  北洛回忆着自家栖霞师弟师妹们的口味,报了几个点心的名字,丹桂花糕,甜心糕,而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复又补充道:“还有糖葫芦。”

  前面几个已经听得口水直流,胖胖听到最后一个带”糖“字的更是眼毛金光。“糖葫芦是什么?”

  仿佛感觉到一直可爱的狗崽正欢脱的摇着尾巴,北洛笑看向他答道:“就是把红果串在一起,上面刷上糖浆,吃起来又酸又甜。”

  小胖子已经陷入了对食物美好的畅想,北洛思索了一下,不怀好意的给正在学习成为天鹿城第一大厨的羽林多加了一份动力。

  “有什么喜欢的可以让羽林做给你们吃。”

  “真的吗!”女孩激动的捧着小脸,笑得甜甜蜜蜜。

  “我听说羽林大人最近在研究好多好吃的,上次从他家门口路过,闻到了好香的味道!”

  北洛点了点头。“嗯,遇到喜欢吃的以后也可以自己学着做。如果对别的还有兴趣,长大以后不妨去人界自己看看,常世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四个孩子被他说的兴致盎然,围着北洛又蹦又跳。

  小胖子最先定下了前往人界品尝美食的愿望。

  “我一定要好好修炼妖力,这样才能破开空间,我就可以去人界了!”

  “殿下再给我说说人界的事吧——”小女孩挤到北洛身边,两眼充满欢喜。

  “嗯,你们想知道什么?”

  高个子的男孩正想发问,远远的身后传来一位女声。“可叫我好找,你们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这会儿许是跑的累,语气微喘,见着不知哪去的一群小家伙,当下有些气恼。

  “可还记得出门要与我知会一声去向?”

  知道她有多担心吗?

  “和盈老师,我们在和殿下说人界的事呢。”女孩乖巧的跑到老师身边,扯了扯女子的衣袖。

  “殿下!”和盈注意到被孩子围在中间的青年,忙得欠身行礼。

  “真抱歉,这群孩子给您添麻烦了。”

  “不碍事。”北洛摆了摆手,看来他记性不错,的确是慈幼坊的孩子们,不过好像没见到那个很喜欢岚相的夕朝,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没有出门。

  一群孩子跟着和盈恋恋不舍的走了,临走前纷纷跟北洛告别,直约着下次还要听殿下说人界的故事。

  周围复又安静下来,偶有路人往来。

  北洛抬头看了一会被城楼切割露出的一方天空,正寻思着一会再去别处走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引起了青年的注意。

  来人的步子平缓稳重,一如他的嗓音。

  “你就这么确信羽林能学好人族的厨艺?”早前辟邪王远远注视了许久,看着弟弟耐心的陪伴这群自幼失怙的孩子,他有些意外,又很新奇。

  时间给了北洛了解兄长的机会,也让玄戈一点点看清自己的弟弟究竟是何种模样。

  “当然……不确定。”北洛抽了抽嘴角,摊开手道:“我这不是给他再提供点学习的动力?有人期待他的成果,这学起来肯定更卖力。”

  玄戈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他看向那群走远的孩子。“你勾起他们对人界的兴趣,等长大了只怕一个个都整日想着跑去常世巡游。”

  “玄戈大人对自己的族民未免太没信心了吧。”北洛对此并不赞同,这就和下课结束时,师弟师妹总想拉着自己陪他们去镇上玩、山里转,但是玩累了还是要回家睡觉一样。

  “外间的世界再好,终归不是家乡。”说这话的时候,北洛的嗓音里带了少少的笑意,还有几分淡淡的怅然与叹息。

  玄戈不知他的回忆,只当弟弟是想起人间栖霞的亲人。

  天鹿城不会限制辟邪不许进入人族地界,只是魔域本就很大,许多辟邪耗尽一生都没走完魔域,很少有谁会念着一定要去人界看看。

  说来北洛忽然有些好奇:“天鹿城的辟邪小时候都是怎么度过的?”

  玄戈在北洛的身畔坐下。“幼崽阶段由‎‎成人照料,长大一些后城中有专门开设学堂,教他们看书习字,锻炼妖力与剑技,直到成年。”

  “成年是六十四岁吗?可是,慈幼坊的孩子情况又怎么算?”

  玄戈没有问北洛为什么知道慈幼坊的情况,直接提起了其中一个特殊的孩子。

  “慈幼坊的情况不同其他正常家庭,他们多是失去双亲或者流落在外的遗孤。”

  玄戈说到这话的时候,微微一顿。

  “辟邪需要天鹿城的灵力才能顺利成长,严格意义上妖力才是成年的标志。所谓的成年年岁一般只适用于正常生长的辟邪。”

  说的是慈幼坊,其实何尝不是在说北洛。

  “比如慈幼坊有一个叫夕朝的孩子,她的成长就极为缓慢。”

  原来这个天鹿城里也存在那个叫夕朝的孩子,北洛记得她,今日虽然没有出现,但有关她的记忆却深刻脑海,他知道那个女孩以后会很喜欢岚相,并在岚相死后立志长大后保卫天鹿城。

  玄戈的画外音北洛听得明白。“晴雪姑娘跟我说,我此次妖力大损,也与我长期遏制妖力且刚刚成年有关。”

  玄戈没有接话,他只是微微颔首,看向北洛。

  北洛扯了扯嘴角,有关儿时的话题这个兄长总是很敏感。

  但他怎么不想想,自己也不是纸糊的风筝不至于一戳就破,都是过去的事了。

  当初满心寻求一个真相,从牙山中看到山灵的记忆之后,这一切就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是自己的经历却更像一个旁观者。

  从愤恨难过,到在意怅然,行至此刻不至于完全心如止水,却也不会再过分介怀。

  他已经从山中走了出来,走到了更远的地方,回来与否已不如最初那般重要。

  北洛走进了天鹿城,剩下更长的岁月里。

  不管是十年之后的世界还是此间天地,他都会一直与之相伴。栖霞是家乡,天鹿城也与他产生了牢不可破的纽带,未来有责任,现在有亲人。

  这些想法北洛没有说出口,有些话如果失去了原因的支撑就会显得过于单薄而突兀。

  如果没有十年后的过往,他又如何能这么轻易的接受身为辟邪的身份?

  只怕天鹿城于自己而言还是「异乡」。

  青年想了想还是避重就轻的转移了话题。

  “辟邪的成年有什么标准吗?”

  玄戈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他难得主动提起了儿时相关的话题,知道这是兄弟之间最难言的心结,一些话如果说不出口或许有些事永远都改变不了,而他的确很想知道北洛真实的想法。

  可北洛的反应太平静了,就好像他已经完全接受了一切。如果真的是接受,玄戈自然感到高兴,可这会有这么顺利?换位思考,兄长对此无法肯定。

  沉吟了片刻,辟邪王终究没有继续询问,他把疑问藏回心底,转而顺着北洛的问话回答道:“寻常族人只要妖力达标即可,王辟邪则有一场成年猎仪。”

  “哦?狩猎仪式?”北洛一听来了几分兴趣,倒是和上古时期的部落文化有些相似。

  古时部落也有这样类似的规矩,成年当日,男子要闯过关口才算真正得到族长认可,成为部落真正的战士。“给你的要求是什么,猎魔?”

  在魔域能作为敌人的自然也只有魔族本身。

  “不错,我应要求斩杀了天魔,取得王剑的认可,成功通过了猎仪考核。”辟邪本性好战,天鹿城亦是久经战火,足够强才能成为真正的王。

  天魔啊……北洛心有戚戚。嗯,看来自己还不算丢脸,毕竟他也是打赢过赤厄阳的王辟邪。

  反正玄戈都说了他也顶多算刚刚达标,可不是他自己希望拖到三百岁才成年的。

  玄戈的想法与北洛不谋而合。“若你参与猎仪也一样能顺利完成。”

  这话自己思考和别人说出来就是不太一样。

  “……”虽然听起来是夸奖,但怎么就好像不太对劲似的。

  辟邪王是真心实意的赞赏弟弟。“能接下始祖魔的刀,单凭这一点你便无需自谦。”

  哦,原来说的是这个,北洛越发不自在,他默默转开目光,脸上微微发热,轻咳一声:“是嘛,可是我在病床上足足躺了快一年。”

  玄戈比他更清楚那一场战斗的分量。“人族的兵器无法承担魔族的力量,也不适合你。”

  当日北洛出现的时间极为巧合,对敌之策亦十分妥当,唯一的错漏是。

  如果他手中的武器不是人族的无争剑而是一柄更为强力的武器,或许不止不会受伤,整场战役的局面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也正是由于北洛的出现令玄戈的剑出现了些许偏差,才让敌人尽管重伤,却也一样不至于性命有险。

  因果循环。

  话题回到了最初的始祖魔,北洛回忆起十天前云无月提起的名字。

  “那个叫庚辰的家伙,你就没什么想法?”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北洛就想知道十年后世界里的始祖魔活着还是死了。

  如果还活着,青年惊觉自己竟然连凶手是谁都不清楚,还要等回到过去才知晓真相,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玄戈对此不以为然,在实力方面他总是对自己有足够的认知与自信。

  “何须多想,他若再来我必叫他有来无回。”说这话的时候,辟邪王神色不变,甚至声线都未有半分抬高,顿挫之间好像只是提起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血性,骄傲,自由。

  北洛忽然回忆起暄池长老描述中那段长老会与王者的往事。

  就算是十年后的玄戈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他一定也让那个始祖魔得到了相似的结果,就算留有命在,只怕也是苟延残喘。不知为何,北洛在心中就是如此认定。

  这就是玄戈。

  青年的心底一片明朗,他抬起头,微翘的发丝扫过额前的皮肤。“既然你也觉得我缺一把合适的武器,不如你同我去一个地方吧。”

  北洛微微闭了一下眼,认真提出邀请。

  “我其实更想自己去,不过你也看到了,别说是对抗魔族,我连空间通道都打不开。”

  玄戈怔了怔,他不知北洛的心思千回百转,听弟弟突然要求自己陪同出门,一时有些愣神。“你的伤还没好。”

  啧,果然是肉眼可见的不赞同。

  北洛对此早有对策。“我知道,可以不是今天明日,再过上两天也行。”

  他也希望恢复的更好些再去鼎湖,否则走一步喘三步,这种糟糕的体验别说自己不愿意,他也不想让玄戈看见。

  “届时如果玄戈大人忙得抽不开身,你派遣旁人随我同行也未尝不可。”如果玄戈不想去,他也不勉强。

  羽林应该能应付鼎湖的寻常魔物,棘手的是看守太岁的幻影缙云,其实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云无月,只是——

  北洛这一招无心的以退为进用得很妙,玄戈立刻警惕,这人分明知道自己信引不稳,还想和别的天乾一路同行?

  再者这个目的地——“你要去的地方在魔域?”

  弟弟自然没想起信引这个事,不如说迄今为止由于玄戈晴雪瞒得极好,以至于他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

  北洛只是正常的思考后备方案,见玄戈这里似乎还有转圜的余地,立刻点了点头。“不错,应是魔域大小空间中的一处。”

  无语凝噎大概说的就是玄戈此刻的感觉,对上弟弟的目光,他直觉这一次阻止并没有什么用处。

  哪怕自己轻松找出一万句不同意的理由。

  良久之后,辟邪王有些挫败的叹了口气,头疼得揉了揉额角,对这个弟弟他是强硬不起来了。

  “也罢,我随你去。”

  ——

  魔域有许多大小空间,有些喧嚣鼎沸,有些寂静无音。

  入眼所见的世界一片漫天霜白,冰雪天地。

  高耸嶙峋的树木延展扭曲向天空,伸开的树枝上没有叶片,只余干枯的灰白与暗沉的树皮。

  剔透流淌的水流冲开部分细碎的雪,将白色的树林切割成几块,陆地之间藕断丝连,像是湖心的岛屿,又像山间的明镜。

  整个空间仿佛尘封了千百年,入耳不见任何声响,偶有风走过林间,带动少许雪花簌簌飘落,融入白色的花草与雪地消失无踪。

  寂静无声,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人。

  北洛站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他微微抬起头,感触着空气中干净的凉意。

  从打开空间隧道的那一刻起,青年的心底一块长久悬浮的石头终于缓慢落地。

  一年以来,梦境还是现实,这个问题从清醒时就一直缠绕在北洛的脑海,挥之不去,如今他大约终于得到了答案。

  栖霞,魔域战场,天鹿城,到如今的鼎湖,这不是一场梦,却也不是属于他未来记忆里的能够回想起的十年前。

  但的的确确应当是真切存在的现实。一片雪花落入掌心带来微凉的触感,看似最不可能的预知梦猜测成了最后唯一的赢家。

  他找不到这段未来之梦出现的原因。毕竟从未听说辟邪一族有此能力,也许是源自巫之血?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但不妨碍他从今日开始真真切切的注视此间一切,面对事实。

  半月之前,北洛向玄戈提出了前往鼎湖的想法。半月之后,这个计划终于得以实施。

  弟弟告知了兄长自己对鼎湖的方位记忆,辟邪王思忖之后打开了通道口,很顺利,他们没有走错地点。虽然未有直接落在黄帝陵,但相距不远,约莫半天脚程应能走到。

  北洛环视了一圈熟悉而又陌生的鼎湖,远方的天际模糊成蓝白一片,一条螺旋旋涡连接着地面与天际,给旅人们指引了目标的方向:“往这边走。”

  兄长见对方如此轻车熟路,肯定的问道:“你来过此地?”

  这个问题在北洛给出方位指定的时候就已经不用质疑了,不过鉴于弟弟对此什么都没解释,玄戈还是决定多问一句。

  北洛没有隐瞒,他点点头颇为怀念:“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当日也算一场阴差阳错。

  “我第一次开辟空间通道,所达之处就是此地。只不过落脚点不太一样,大约是在河对岸的西面。”

  他抬起手,指向东边湖水之外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的树林。

  碧波之上,偶有鹿的影子一闪而过,飘忽之后烟消云散,只留下剔透的冰晶雕刻藏匿在山林之间,成为属于这片土地长久残留的最后记忆。

  着陆鼎湖,下一步就是到达黄帝陵。

  这件事实施起来比想象的效率慢,原因有二,一是北洛可怜的体力,二是此间被唤醒的数只魔物,路过之处水光浮动,沉睡的下等魔从梦中醒来,急不可耐的扑向两个新鲜的食物,然后因为选错了对手而被无情斩杀。

  事实上也不存在正确的目标,因为玄戈不会让任何一只魔靠近北洛半步。

  长剑利落切开魔的身体,冰霜色的下等魔化成一阵紫黑色的烟雾消失,留下一颗深色的魔核,落在地上散成粉末。

  北洛抱着胳膊靠着树干,舒服的欣赏着辟邪王扫荡完这片地区里的魔族。

  上一次来此地时,岑缨因司危的法术而身体不适,云无月又受了重伤,清理魔物的重担就压到了北洛一人身上。

  如今角色颠倒,他终于也能有机会坐旁边欣赏一下旁人舞剑的英姿了。

  特别当这个劳心劳累的人变成玄戈的时候,感觉变得分外有意思,北洛已经有点等不及想看到达黄帝陵之后的场景了。

  金牌打手辟邪王玄戈转过身第一眼就看见自家伤患弟弟倚着一株魔域大树,抱着手臂笑得一脸古怪,他挥剑散去天鹿上残留的血液与魔气,挑了挑眉道:“何事让你如此高兴?”

  北洛自然不会说实话,但他不吝啬表达夸奖。“玄戈大人剑术高明,我一时看得入迷罢了。”

  玄戈不想理会他的揶揄,抬手冲着青年身后的方向一剑挥去,一只刚从碎冰中显出身形的下等魔冽魂尖叫着化为烟尘。

  归剑入鞘,辟邪王瞥了一眼神色没有半分紧张的北洛,语气里略带不满,更多却是无奈叹气:“此地的魔亦有藏匿气息的能力,你自己当多加小心。”

  身后残留的魔核碎裂飘散,北洛扶着树干站稳身形。“这不是还有你在吗。”

  如今他没沦落到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手中连柄武器都没有谈什么猎魔?若非必要,他也不至于强求玄戈随他同行。

  北洛无心的回答让玄戈略是一怔。

  青年抬步向前,走出两步半转过脸,今天的弟弟第一次穿上了天鹿城的常服,与玄戈的颜色与款式黑白对应。

  和人族的衣衫略是不同,金带的流苏垂在胸前,束带勾出流畅的腰线,眼前的王辟邪少了一点侠者的轻快,多了几分王族的贵气与精致,澄澈的天光映他眼眸分外明亮,为那剔透的深灰镀上一层浅色的青蓝。

  “愣着做什么,走吧?”北洛轻轻晃了一下脑袋,长长的发辫勾出一条流畅的弧线。

  玄戈的手指动了动,平静的抬步向前,走到北洛身侧。

  白色的王服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色的光泽,低拢的长发落在脑后,与弟弟高高束起的马尾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路同行。

  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阳光拉长两人的身影,偶有传来脚步踩过枯枝草叶的清脆声划破寂静,之后便是更长远的宁和沉默。

  北洛走得很慢,这段路比他想象的要长。

  自恢复行走能力以来,他第一次步行了这么远。不太想示弱,身体各关节却实实在在的透出难掩的疲惫。

  玄戈凑着他的步调,穿过树林,两人悠闲得如同午后闲来的雪中漫步。

  舒出的暖气幻化成薄薄轻雾飘散而开,冷清的风迎面吹拂,撩动北洛耳畔的发丝微微起伏。

  树影摇晃,带动着地面的暗色朦胧斑驳,偶有能见树根处堆积着几块烟色的结晶。

  有些是真实的烟黛水晶,有些则是伪装冬眠中的冻髓兽。还记得第一次斩开水晶时的场景,突然从结晶中蹦出的妖兽险些撞到脸上,惊得岑缨结实得退后一步,差点脚一软摔在地上。

  弟弟忽而轻笑的面容引起了玄戈的注意,瞧见那眼眸中怀念之色,辟邪王沉吟道:“你来此地想寻何物?”

  北洛抬眼看向远处螺旋的天幕。“一柄剑。”

  “剑?”玄戈记起之前北洛提出前往此地时,说的就是要寻一把武器。

  “不错,一会儿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已经走了接近一半的路,北洛懒得多做解释。

  许是看出了北洛的倦怠,玄戈建议坐下休息片刻,这个友好的建议被弟弟一口回绝,当下只好继续向前。

  “既然你来过这里,为什么上一次没把剑取走。”

  知晓兄长心里定有诸多疑问,北洛不太知道从何处解释便干脆照实直言,也不管玄戈能不能听得明白。“上一次是十年后来的,所以那柄剑现在还留在原地。”

  玄戈不负期待的给了北洛一个神色难辨的眼神,心下叹气,停顿了片刻后第一次顺着话头继续问了下去。

  “那么……十年后发生了什么?”

  啧,绕来绕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切题了一次。

  北洛瞥了一眼镇定依然的兄长,慢吞吞的说道:“发生了很多事,你想听什么。”

  “就说说这片魔域吧。”玄戈抬眼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天之旋涡下,残存的房屋从树林的缝隙中显露出来,它似乎一直保持着古老的模样,碎屑漂浮空中,静止不动,仿佛定格的时间。

  “那就是你的目的地吗——人族的建筑?莫非是从空间裂缝中落入了魔域。”

  “对。”远方的陵墓巍峨而残破,北洛微微虚起眼眸,语调中多了一分轻叹。

  “你可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

  “此地名为鼎湖。”

  玄戈蓦得停住脚步。“鼎湖——传说中黄帝陵的所在?”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

  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传闻黄帝在此乘龙升天,后人传此地为鼎湖——

  这是人族众所周知的传说,就连身在魔域的天鹿城都有所耳闻,玄戈自然也听过。

  “不错,果然博学多才。”北洛赞许的点点头。

  再度看向那片静止定格的陵墓,玄戈的眼中多出一分研究与敬意。“你有所不知,城中四极书阁中有此详尽的记载——据说当年天鹿城第一任的王就是在轩辕黄帝的帮助下,方于人魔二界的通道口建立城池,开辟光明野,城中大阵由轩辕黄帝亲自摆造,将肃杀之地转为生机不绝之所。”

  四千年,对辟邪来说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北洛抿了抿嘴唇,不,他当然知道,天鹿城大阵、建城还有那些上古时候发生的事,他知道的可比玄戈多许多。

  当年天鹿城刚建好的时候,奎还邀请缙云去做客,回忆的画面蒙上一层朦胧的纱,属于上一世的记忆太过久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青年垂下眼帘,没有言语。

  “你所寻的剑与黄帝有关?”可传闻中,黄帝的武器应是一张名为乌号的弓。

  乌号有自己的主人,北洛则是来找回属于缙云的剑。“算是吧。”按现在的说法,缙云可不就是姬轩辕的臣子。

  “我也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才寻到了鼎湖。”算上自己在这个世界停留的岁月,分明只过去了两年,回忆起当年初临之事却恍如隔世一般。

  “走吧,就在前面了。”

  过了河,对岸就是黄帝陵。

  绸缎似的涡流连通天地,古旧的建筑坐落在地面之上,深色的木质结构保存完整清晰,坠落时残破的部分漂浮在空中,静止不动,仿佛时间已在这个世界凝滞停息。

  白雪覆盖在屋檐之上,吞没了一切生机,余下一片干净的宁寂。

  玄戈抬头仰望,旋涡似的流云盘旋融入天幕,瑰丽之境宏大而静谧,动与静达成一份微妙的平衡,可谓难得一见的绮景。

  不似玄戈初来乍到,北洛再临故地,已说不出自己算是什么心情。

  这座陵墓与后世的建制完全不同,岑缨曾说,世人认为属于黄帝的时代是特别的,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帝王也与后世不同,介于「人神之间」,格于上下,沟通天地。

  “这里的黄帝陵只是一座空壳。”不止姬轩辕,缙云和嫘祖的陪陵也都只是衣冠冢。

  辟邪王转脸看向突兀出声的兄弟,他以为对方还会继续说什么,弟弟却陷入沉默不再言语。

  北洛的模样与往常并没有太大区别,这一刻他的习惯与兄长很相似,面色淡淡看不出喜乐,只有眼眸中那一点微光泄露出青年复杂的心境。

  “你寻的剑藏在何处?”

  黑衣的青年回过神来,他刚想说什么,没等开口,玄戈的目光突兀得看向左侧的陪葬陵,眉头微凝。

  腰间天鹿剑嗡鸣作响,玄戈抬手将弟弟挡向身后,天空之中一片蓝色的剑影突现排开,直直的向着二人所在的位置坠落而下。

  白衣的兄长一手抽出腰间的天鹿,锐利而冷冽的剑意夹杂着辟邪至刚的妖力冲向空中,与那片蔚蓝的剑光撞至一处,刹那烟尘飞散。

  剑影碎成千片粉末消失不见,雪雾弥漫而开,玄戈的目光紧紧锁住那烟尘的最中心,他感应到了某些东西的出现,淡声对弟弟提醒道:“北洛,退后。”

  北洛自然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他默默站停在战斗场地的最边缘,看着古时的将领从虚无中走出,手持长剑,铁甲附面,深色的翎羽垂落脑后,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晃动。

  当年的北洛、如今的玄戈,两个人站在同样的位置,面对的对手则是前世属于缙云遗留的幻影。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现实重叠了过去,梦境映射‎了‎未来。

  感慨之余,北洛望着缙云的衣着忍不住有些想笑,他仔细的打量着上古繁琐的盔甲与装饰,暗暗叹道原来前世之时,旁人眼中的自己就是这幅模样。

  说起来,古时的人没有镜子,若没有水面这类自然反光之物,恐怕连自己五官什么样都不太清楚。

  北洛自知如今的样貌和缙云并不相同,瞧着眼前把自己全部塞进铠甲的前世,青年开始发散思维,突然有些好奇前世的缙云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如镜的湖面,深色的铠甲与白色的衣袍遥遥相对,玄戈不似弟弟那般悠哉,他注视着眼前上古遗留的幻影,微微虚起眼眸。

  下一秒,有谁的身形如鸿雁翻飞,剑光之影从天而降。天鹿震颤嗡鸣,金色的光在修长的剑身上一闪而逝,兵刃相接,光影闪烁,瞬息之际交错分离,已是数个来回过去。

  缙云的剑像是流动的风,玄戈的剑则像是冷冽的水,依稀中能看到相似的剪影。

  但就算同样的招式,从不同的二人手中展示开来已然面目全非。

  剑如其人,这也许算是北洛第一次看见玄戈真正的剑术,如他为人一般刚劲稳重又锐气凛然,乍看之下是古井无波的水,爆裂而开之后又像是天际绚丽燃烧的火焰。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上古的幻影灰飞烟灭,化成片片灰烬尘埃消逝在空气之中,再无可循。

  玄戈舒出一口气,他缓缓低下头,望着手中的天鹿剑,一时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声鼓掌从背后传来,黑衣的青年踱步上前,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开口,玄戈已低声念出了一个名字。

  “缙云。”

  北洛登时惊得一愣,什么情况?前世的秘密发现了?

  见状,玄戈的目光中划过一丝了然。“方才的幻影,果然是传说中的缙云吗?”

  一句话打消了北洛的胡思乱想,心下稍安,弟弟轻咳一声,面色不显半分尴尬。

  “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可还记得天鹿城的剑谱,上面就有缙云的名字。” 玄戈神色复杂,语气中难得添上了一分感慨。

  “传言缙云是轩辕黄帝麾下最强的战士,当年辟邪王族在黄帝的帮助下建造天鹿城时,缙云也曾来到城中向辟邪一族传授剑术。”

  以玄戈的实力,他可以更快的结束战斗。

  但面对剑法高明的上古幻影,意识到这可能是黄帝时期的那位人族「战神」,玄戈便下意识放慢了动作,期以看见更多属于缙云的剑技。

  “想不到今次竟能与之交手,可惜只余一缕残念,若有机会,真想见识一下上古将才真正的剑术。”

  玄戈说这话的时候正专心的注视着手中的天鹿,这柄剑据说也是当年所造,他能感觉到佩剑在战斗时的激动与震颤,莫非天鹿剑与缙云也有什么关联?

  如此思索,辟邪王一时没能注意到北洛的神情。“身为人族能有如此实力,不愧对「战神」之名。”

  一旁的黑衣青年抬手摸了摸鼻子,目光微闪,轻咳一声补充道:“会有机会见到的。”

  被人当面夸奖的感觉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特别这赞赏还是来自玄戈的,当真奇妙。

  弟弟的嘟囔声很低,兄长一时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北洛摇摇头,马尾轻摇,晃出一个可爱的弧度。“没什么,想不到你对缙云竟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对强者的尊敬罢了,辟邪生来好战,此生注定为杀伐之剑,能寻得认可的对手酣畅淋漓一战,自是人生快事。” 玄戈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辟邪王说的是自己,听在北洛耳朵里,这话换个目标指代也无不可。

  北洛挑了挑眉,寻思着还是待自己妖力恢复,状态回至正常再考虑与玄戈比试吧。

  否则无法竭尽全力是一回事,另一方面说,这输了损害自己的名头也就罢了,总觉得会连前世的面子都一起丢光,实在是有些悲惨——虽然北洛也没觉得自己一定会输。

  他本就想与玄戈再行对决,既然兄长亦有如此兴致,这份约定就此敲定。

  幻影消失,接下来就该是取剑了。

  二人从湖水边走回到帝陵前,玄戈看向帝陵左侧的石与木堆垒而成的建筑,寻思道:“想来旁边的陪陵就是缙云的墓吧。”

  北洛看向那栋直立的塔楼。“是,不过这陵墓里只有随葬品,缙云当年战死于乱羽山,尸骨无存。”

  有些记忆即便过去再多年,轮回转世之后,回想起来依旧无法减淡它在心底留下的刻痕与印记。

  青年淡淡的说完这句话,缓步向前,走到那座倾斜的陵台之下,北洛轻轻抬起头,半边的阴影落在脸上,掩去了他眉眼中一抹晦涩的怅然。

  耳畔传来古剑低沉的嗡鸣之声,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像是一曲想念的呼唤。

  玄戈望着北洛的背影微微一愣,忽然间他竟凭空生出几分陌生之感。眼前之人是北洛无误,可恍惚之间却像是重叠上了某些属于上古之人的幻影。

  与此同时,腰间原本已经渐渐平静下的天鹿竟又再一次猛地震颤起来,激动得几欲从剑鞘中跃出。

  ——如同碰见了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

  陈旧的塔楼轰然倒塌,碎石飞溅坠落地面,一柄古旧的长剑从烟尘中露出身形,暗沉的色调包裹剑身,它直直插在地面之上,藏青色的剑穗在柔风中轻轻晃动。

  这一次,北洛的手不再迟疑。

  青年握住长剑,拔地而起,碎雪尘烟四散崩开。

  剑柄熟悉的触感紧贴掌心一股无形的力量传遍周身,荡开一圈气流似的波纹,好似从剑中传来一声温柔的喟叹。

  太岁等待了四千年,终于得以与故主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