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黑。
不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而是于光明四周陷入沉闷夜幕的黑。
鼻尖浓重熏香经久未消,这香味每深一寸,沈砚书意识就沉一分。
“醒醒!”
耳边有轻微声音作响,这声音很熟悉,即使隔着透明沉闷罩子,语气断句依旧耳熟。
“沈砚书,醒醒!”
声音大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一瞬之后便继续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起来。
沈砚书在梦中蹙眉,既厌烦梦中人的聒噪,又莫名觉得自己应当听他的。
可...
为什么要听他的?
说话的又是谁?
为什么这声音如此熟悉?
沈砚书浑浊大脑理不清楚逻辑,鼻间熏香实在太浓了,浓得人恶心。
迷迷糊糊中,他想,若是有阵风就好了,有阵风可以吹散这浓郁气味,也能让发昏大脑凉一些,让他有足够的理智去想。
似是上天也听到了他的想法,这念头刚拂过心头,一阵疾风便穿窗而过,巨大力道吹开了窗棂,新鲜空气涌入,卷走了原本的污浊。
沈砚书深呼一口气,鼻息通畅瞬间,耳边声音也清晰了起来。
“沈砚书醒醒,快醒过来,快去见萧越,萧越抛下了你…萧越还在等你!”
萧越!
心底一阵清明,下一刻,他腾的一声坐起身来。
“萧越…萧越…”额头有虚寒浮出,他口中念念有词。
这时沈砚书才发现,原来那熟悉的声音竟是自己的…是他在用最后一丝意识不停喊着...
提醒自己萧越走了,提醒自己要去见萧越。
萧越…
萧越在哪?
大脑迟钝转动着。
他慢慢想起昏睡前的一切,想起萧越抛下了自己,想起萧越最后的话。
“萧越!”沈砚书几乎是惊恐出声。
他匆忙理好衣衫,套上未干透的鞋子,拔腿往外奔去。
正是夕阳西下,窗外残阳如血。
沈砚书抬头瞧了一眼,心里莫名发颤。
那残阳太红了,红得好像血,像今晨萧越沾湿半袖的浓血,更像月余前,萧越身中数箭的残血。
心里越发不安,脚下步子越发快了。
跨过花厅旁圆形的拱门时,凌风拦住了他。
“沈二公子...你去哪?”
如同遇见救星,沈砚书停下,气喘吁吁道:“萧…萧越呢?萧越去哪了?”
“爷尚在宫里。”
尚在宫里?
或许是那森严宫禁始终是建和帝的地盘,又或是刚醒来思绪混乱,沈砚书几乎是颤抖地吼道:“他怎么样?有没有事?你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你…”
脑中忽然想起迷糊时萧越那句若出事便让凌风带你出去…
沈砚书沉寂一秒,随后几乎是暴跳战栗,“萧越出事了?你是来奉命带我走的?”
沈砚书扯上凌风的手腕,巨大的力道把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都给捏疼了。
“没有。”凌风胳膊后撤,语带安抚,“局势已经控制住了,沈公子不用担心。”
昨日之后,凌风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些,多言解释道:“我奉命护卫此处,是以未曾离开。”
沈砚书悬着的心放下了。
说来也是奇怪。
得知这个消息,他应该是惊喜大于安心的,毕竟两虎相争,向来胜负难料。
但听到最终结果,他竟是安心大于惊喜,
他没有多少意外,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确信这个男人能做到,哪怕是在绝境中也能逆风翻盘。
“带我去见他。”沈砚书迫不及待道。
凌风没有直接答应,迂回道:“事情还需善后,爷迟些会回来。”
等不了了,沈砚书坚定道:“我现在就要见他。”
凌风眼底划过一丝犹豫,“沈公子还是等等吧。”
沈砚书心内不安,抬眸道:“为什么?”
凌风蹙蹙眉,竟是不知如何答。
沈砚书心上弦绷紧,“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拦我?”
他声音微轻,“难道萧越出事了,你根本是在骗我。”
说到骗这个字,沈砚书嗓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目光中带着狠戾,狠戾中又带着哀求。
他是惯于隐藏情绪的,这次却撕去假面,露出了一张可怜的脸。
如同干涸水源里一尾无助的鱼,黑暗洞穴里一匹孤独的狼。
“不是。”凌风怕他激动,想了想道:“沈公子要是真想去便跟我来吧,只是…”
仿佛黑暗中终于见到光明,沈砚书只是以后一个字都没听,感激道:“谢谢...谢谢...”
大殿上染满鲜血。
一具具尸体东倒西歪,冰凉惨白的躯体上或是刀伤,或是剑伤,有肢体断裂的,也有腰斩的,甚至有头颅与身首分离的。
圆滚滚上缀着两颗惊恐白目,苍白眼皮上,凌乱乌发上沾满血污。
圆滚滚并无支点,一阵疾风吹过,便往前滚上几步。
沈砚书斜眼瞥去,几乎能复刻出头颅落下时,伴随着尖叫滚出的诡异血腥轨迹。
内心一阵犯呕,沈砚书收回目光,强压下恶心,终于明白凌风只是之后的话了。
诚然,没见过战场的他并不适合出现在这。
面前尸体几乎堆积成小山,一个垒着一个,一层叠着一层,红润的脸完全煞白,煞白之上还多了一抹蜡色,蜡色之下肉体余温渐失,已经凉透,冷透,冰透。
玉石砌成的台阶上鲜血还没凝固,那些死透尸体伤口处的鲜血还在不断溢出,缓缓流着,汇集着,鲜红漫过冷白,承载着尸体的哀嚎,吼叫,挣扎。
朱红的木门半掩着,争执自半开的门隙中传出来。
“当年的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母亲的死纵使有隐情也与我无关。”有尖锐的女声响起,声色清冽却刁钻,是太后,建和帝的生母。
那女人是美的,虽然年岁不轻,但很懂得讨好自己,吃穿用度向来是最好的,是以即使面部不复青春,却也风韵犹存。
她是要强的,日常出现永远穿戴得体,举止有度,而此刻隔着门缝过去,只见鬓发歪斜,珠钗散乱。
散乱头发下,是一张怒中带惧,惧中带哀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着分明的害怕,饶是如此,她还是紧握着手,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你母亲的死根本是...”
“是我父亲做的。”萧越抢过她的话,“你是想说这个吗?”
听到这话,无论是门内的太后,还是门外的沈砚书都是一惊。
传言都说萧越母亲与父母恩爱情深,是受不了对方离世打击,才重病去世的...
居然不是如此吗?
“你都知道。”太后似乎失去了最后一张王牌,既震惊又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萧越勾唇一笑,嘲讽中带了些细微的脆弱,“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想查总会知道的。”
太后脸色苍白一瞬,随即眉间又带了些侥幸,“既然你已调查清楚,便应该明白,当年一切与我没有关系,你今日为何还要刁难我?刁难我儿子?”
“刁难?”萧越被她这个用词逗笑了,“不是刁难,而是取代。”
萧越往前几步,沈砚书透过缝隙看他,只见也是衣襟染血,鬓发散乱,虽然比建和帝一流好很多,但依然一脸狼狈相。
沈砚书心安的同时凝起一抹心疼。
“当年之事当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萧越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沉重如山,“若不是你和我亲爱的大哥逼着,我母亲会死?”
称呼是大哥的,年龄可以做萧越父亲了,称呼是父亲的,年龄更是可以做萧越爷爷了。
在宫内宫人们都曾艳羡过萧越母亲年轻貌美,绝色无双,在宫外两人更是被奉为爱情模范。
但只有萧越知道,自己母亲从来没喜欢过自己父亲,她是完全被强迫的。
她屈服于强权,她为了儿子勉强开心生活,而那个曾经说要护他一辈子的男人,却在最后关头迫于威胁,一杯毒酒送走了红颜性命。
萧越至今都不知道他那个虚伪的父亲,是因为大哥的威胁,还是知道母亲那个隐秘的计划顺手为之。
不过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
人死不能复生,生命陨去便再也不会回头。
身为人子也就只剩了一条路——复仇!
叮啷一声,一把剑扔在极尽疯魔的女人面前,“我给你两条路,自己动手或者我动手。”
“虽然杀你会脏了我的手,但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介意多脏一些。”
剑身染着血,刺目的红。
那红不仅在眼中流淌,更在心中翻滚,夹杂着仇与恨,让萧越双眼变得血红。
太后被盯得发毛,抖如筛糠。
萧越绽出个胜利者的微笑,幽幽道:“可惜大哥年纪轻轻便去了,不然你们一家三口还可以黄泉路上做个伴,一路上说说话,算算账,总不会孤单。”
萧越令其自刎时,太后眼中只是害怕,提到算算账,害怕居然陡然成了恐惧。
“话说大哥是怎么死的,我那个侄儿是不是还不知道?”
一双美目暴突着,保养有致的身子连连后退着,“不…不…不!”
萧越欣赏着她的失态,幽幽道,“需要我告诉他吗?”
“不,不能说。”女人真是太恐惧了,日常的仪态都丢去了九霄云外,她跌在了地上,连连摇着头,“你不能说。”
说着看向沾满血渍的剑,口中的话又变成了,“你不能杀我。”
“为什么不能?你当此刻还是你大权在握的时候?”萧越环视大厅一周,重点看向了被反绞双手,被迫跪在地上的人,轻快笃定道:“大势已去,只要我想,没有什么是不能的!”
没有什么是不能的!
八个字轻若鸿毛,却又重如泰山。
太后顺着萧越目光看去,只见李家众人被麻绳绑牲口似的绑在一处,蛮族公主手臂大腿皆有重伤,自顾不暇,至于她那个好儿子…倒是还有几分闲适地站着,但站位后方始终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目露警惕,双手待发,正是建和帝的枕边人——林峥。
一阵绝望,太后眼中迸溅出两抹凶光,她早就知道这个林峥靠不住,偏偏自己儿子稀罕得要命。
即使最后关头被背叛了,也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真是猪油蒙了心。
萧越似乎心情不错,长久静默后,又给了一条路。
“太后若是实在不想死,倒还有一条路。”
这世上人有谁是嫌活得久的?
听闻此言,她最后一点尊严也不要了,恳求道:“什么路?”
萧越看了看砖石上的剑刃,又看了看建和帝,慢悠悠开口道:“杀了你儿子。”
“只要你亲手杀了他,我便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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