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压抑太久还是喜悦太甚,沈砚书的眼泪竟是无法遏制。
温热烛光下,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如雨落水幕,珠落匣盒。
“好了,别哭了。”
萧越耐心哄着,粗糙掌心一次又一次拭去泪痕,又眼睁睁看着那泪水一次又一次涌出。
“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都要肿了。”萧越将人揽进怀里,抚着脊背。
一会玩笑道:“若是眼泪可卖,砚书今日怕是要好赚一笔了。”
一会又认真道:“别哭了,哭多了伤身子,你怀着身孕,最忌大喜大悲。”
说这话时,萧越眼睛带笑,眼尾带钩,语气轻缓,是初见时那种时而正经,时而玩笑的模样。
沈砚书在萧越怀里咬牙点头,却仍是抑制不住。
烛影绰绰,泪雾氤氲。
从天而降的喜悦一下子砸晕了他,欢欣喜悦之余,更多了几分模糊感。
这一切当真是真的么?
萧越真的原谅他了?
他们的拥抱是真的吗?
是此间天地当真上演了此番温情?
还是他宿酒未醒,做的一场美梦?
抑或...
是临死前的黄粱一梦?
是不甘如此死去的魂灵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恐惧。
眼前场景随着越积越多的眼泪模糊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扭曲变形,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不,沈砚书不敢想。
混乱中,他咬上了自己唇齿。
力气很大,几乎瞬间就见了血。
痛感传遍全身之时,他自虐般地笑了起来。
没有消失,一切都没有消失。
真好!
不是梦!
他想,真是太好了,至少这不是梦!
这个方法有些蠢,蠢到要伤及身体,但沈砚书蠢的开心,蠢的高兴。
然而,萧越并不会高兴。
血腥味很快顺着空气传到鼻尖,萧越瞳孔一震,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怕...”一张口,满口血腥气,“这一切只是梦...”
萧越既气恼又心疼,他捧住泛着血腥气的脸,“傻瓜,怎么会是梦呢?”
两双眼睛对视着,一双目光温柔,一双眼含悲戚。
萧越实在看不得沈砚书如此,欺身往前,直接捧着他的脸亲了下去。
这是个充满血腥味的吻,但依然不妨碍它缠绵悱恻,动人心神。
沈砚书一开始还是被动地被亲,到了最后竟成为主动的索吻,温热烛光噼啪烧着,灯花混着灯油渐渐滑落,在烛体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清幽洒落,皎皎月色照着天际,照着砖房瓦砾,廊庑庄严的房子,也照着染着灯火,影影绰绰的屋子。
新换的纱窗上贴着喜字,喜字映着屋内人影交合,紧密无间的身影仿若新婚夫夫的情难自禁,又仿若小别胜新婚的难以自持。
然而再无法自持也要自持。
沈砚书现在的身体并不适合欢爱。
在邪火控制不住溢出前,萧越主动松开了唇,将人抱在怀里。
长久的亲吻令呼吸不畅,两人拥在一起,呼呼地喘着气。
男人的亲吻,尤其是孔武有力的男人的亲吻,一般是不会纯洁到哪去。
是以一番亲吻下来,两人衣服,床下被褥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褶皱。
怀中人双眼朦胧,眼尾潋滟,明显已经情动。
萧越忍不住又俯身亲了他眼睛几口,一双眸子蓄着微光。
沈砚书在他怀中喘着气,姿势问题,他端得并不稳,手指抬起,他扯住了萧越的衣衫。
丝质的衣衫本就轻柔,一扯之下领口更是大开。
指尖一阵温润触感,随后一块残缺玉佩直接落在了红色锦被上。
那是块普通的玉佩,成色一般,样子一般,实在难引起人注意。
可它在这种时刻落下,还是以残缺之躯掉落,就很难不引起人注意了。
“这是...”沈砚书坐正身子,将玉佩拾了起来...
玉佩纹路很眼熟,很吸睛,透过细腻的纹路,仿佛能看到买下此物之人小心翼翼又眼含羞涩的模样。
断缺处裂着细小裂痕,像是被人一时意气丢弃,掉落磕裂。
某些记忆缓缓回归大脑。
沈砚书指尖颤抖道:“你把他捡回来了,你一直带来身上。”
“嗯。”萧越点点头,“砚书送我的第一件,自然要日日佩戴。”
沈砚书心内一阵柔软。
“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心内赎罪般升起个念头,若是早些告诉,也许...
“早说晚说都一样。”萧越摸着他的头,“现在你不也知道了吗?”
沈砚书静默不语。
他明白萧越并非示弱之人,也明白这个男人有自己傲骨,永远不会死皮赖脸,申辩乞求。
而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再来一次,怕也还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沈砚书内心酸涩,眼泪竟是又要涌出。
萧越先一刻蒙住他的眼睛,“别哭,我不想看到你的眼泪了。”
沈砚书自手心中点头。
何德何能?
他能被萧越爱着。
何德何能?
他能被如此护着?
泛滥的软意和酸意一起翻涌,简直要将沈砚书整颗心都融化了。
“爷。”凌风在窗前说话,“属下有事禀报。”
萧越没第一时间回他,而是松开手,揉了揉沈砚书的头,哄道:“我先出去一下。”
有外人干预,沈砚书的泪终于得到了抑制,再不会那般汹涌。
“嗯。”他乖乖点头,“我等你。”
萧越心情大好,“好!”
沈砚书以为萧越很快便会回来,就如往常那般,是以他并不着急。只一边望着纱窗上的影影绰绰,一边心怀喜悦,忐忑,复杂地打着腹稿。
然而,很久。
过了很久很久。
久的心焦,久到恐惧。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阳光射破苍穹,萧越才风尘仆仆赶回来。
推门的声音是疲惫的,挨着木门的手略显苍白,和它的主人一样似乎透支了太多气力,仅从细枝末节就能看出疲惫。
夜色刚落,阳光未及,门前人周身裹着寒气,衣衫上蒙着灰尘,尘土氤氲弄脏了深红衣袍,仿佛抖上一抖就能颠落一身土,袖间有黯淡血渍,半边袖子沾湿了,全身拢着浓重血腥味。
“萧...”沈砚书焦急后的兴奋哑在喉间,他眼神变了变,低哑道:“你怎么了?”
沈砚书自床上爬起,跳到地上,赤脚上前,目光自上至下扫视一周,“你...”
沈砚书停了,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萧越半边袖子湿得厉害,而沾湿袖子的,根本不是什么水渍,而是鲜血,只是血液颜色与红衣颜色太过相近。这才没被第一时间发觉。
沈砚书感觉喉咙有些紧,“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萧越温和一笑,将人揽进怀里,胸膛挨着胸膛,那只带血的袖子,始终没触到沈砚书,“是别人的血,沾到了。”
别人的血?
即使是别人的血,也依旧骇人。
沈砚书不知一个人身体里总共有多少血,但多少血水能多得浸透衣衫…
幸亏不是萧越的血,如果是…沈砚书不敢深想。
此前被悲伤冲淡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甚至由于面前血腥味浓烈,而极具增强着。
“你去哪了?”沈砚书喉头有些紧。
“没去哪。”萧越揉了揉沈砚书的头,言简意赅道:“处理了一些小麻烦而已。”
“真的是小麻烦?”沈砚书声线有些哑。
他面上还在竭力维持着平衡,但脑海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联想了。
前方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沈砚书仿佛看到千军万马慢慢逼近,他们个个手持刀尖,表情凶恶。
不知谁的刀先挥了下来,萧越身上多了道血淋淋的伤口,随后第二刀,第三刀,血迹咕咕咕往外涌着,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猛然想起沈钰的话,想起沈珩不正常的醉酒...
“建和帝动手了?”
“嗯。”萧越没有否认。
“他...会怎么做?”
“别担心,我有应对之法。”
门没关严,外面起了一阵风,风卷着花香涌进房间。
虽已入夏。
但不过是初夏。
在清晨赤脚站在晨光熹微中仍有些清凉。
萧越不愿多谈,将人打横抱起,送到床上,转身点了枝安神香,岔开话题问道:“你是不是一夜未睡,一直在等我?”
沈砚书点了点头,诚实道:“你不回来,我睡不着。”
萧越坐回床边,替他盖好被子,轻松道:“那现在我回来了,你可以睡了。”
沈砚书并无睡意,他道:“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睡。”萧越语气中带了些命令,“你现在要保重身体,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
这句话的确有些说服力,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从怀孕到生产要比其他人更费心,首要要求便是静心凝神休息充足,思及此沈砚书乖乖闭上眼,但脑中思绪依然繁杂着。
门早在上床之初就被萧越推上了,初升的朝阳射进窗棂,在他眼睛处影影绰绰地摇晃着,朝阳越升越高,那影影绰绰就越晃越远。
在影影绰绰的光中,沈砚书开口,“殿下准备怎么做?”
“好好睡。”萧越的大手在被子上方轻拍着,“我说了自有方法。”
自有方法,这真是个微妙的回答。
沈砚书心中的不安跳动着,但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厉害,或许是因为他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若是不能见萧越逃出生天,与他共死也是好的!
“方法与殿下成婚有关?”毕竟打出去的是这个幌子。
可应对之法为何要用成亲做幌子,这实在令人费解。
太阳缓慢爬升到一个足够的高度后,停下了,微光透过窗棂打在沈砚书眼睛上,沈砚书在这光里泛起一丝睡意,和着睡意他低声问道:“成亲和破局之法有什么联系?”
“没什么联系。”萧越一边看着他的睡颜,一边轻拍着他。
“没什么联系,为什么还要打出这个幌子。”
萧越手依旧一下接一下拍着,声音低哑催眠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该聚齐的人都聚齐起来。”
“该...聚齐的人?”沈砚书头脑慢慢混沌起来。“谁?”是该聚齐的人。
“建和帝,沈珩,太后,李家,包括...”萧越停了一下,似乎最后这个名字很难启齿。
“聚齐...之后呢?”沈砚书心中隐隐不安。
萧越手上的动作停了,声音低沉得有几分危险,“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沈砚书心中的不安全感加剧着。
他回过味来,今日之事恐怕不是建和帝单方面的施压,而是两人都铆足了劲,压上了所有的筹码,进行的最后的对决。
意识越来越涣散,他能听到萧越自床边站起身,能感觉这人的大手在柔软的发丝间穿过,能听到他喑哑道:“我一定会成功复仇,为我母亲,为我,为你...”
沈砚书想说他不需要报仇,他只希望萧越安全。
他只要每日醒来都能看到他...
但抿抿唇,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聚在一起汇成了恐惧,但还未及这恐惧凝实,意识就彻底涣散了。
屋内的熏香味越来越浓,沈砚书的头脑也越来越昏沉。
模糊入睡前,沈砚书听到萧越在头顶叹息,“本来是想送你出去避难的,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不过也好,也算全了我的一个美梦。”
眼睛被一阵柔软触感侵袭,萧越低低道:“你放心,我会护你周全。”
“为了你我会安全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不能,我会让凌风趁乱送你出去,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为了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
感谢 悲悯不见月小可爱的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