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配枪是正确的。
走到舞厅门口,穿着马甲的侍者朝她做了个止步的手势,紧接着微微躬身。
里边引出来一位旗袍打扮的女子,身段柔美,声音也是南边的软语。
“小姐,请往这边来。”
——例行检查。
世道不太平,沪城除了宋司令这样说一不二的军阀,还有各国租界、日本人,各方势力混杂,今夜出入舞厅的很多洋人,必须严格排查,洋人要是出了意外,不仅对沪城来说是大麻烦,对南京政府那边也不好交代。
司令的女儿可以例外,但最好不要。
而且……听说百乐门幕后真正的老板和南京有点关系。
她张开双臂,任由女子在她身上检查。
宋成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她半低下头,彬彬有礼征询道:“马鞭需要解下吗?”
她声线明明是清冷的,偏偏带一丝对同性体贴的柔和,旗袍女子本就离她极近,声音仿佛贴着耳根温柔响起,霎时间晕开不明显的胭脂。
“不用的。”
她退了两步,伸手向走廊的方向:“宋小姐,请。”
宋成绮眉头很轻地挑起来,旋即按下。
在舞厅工作的都有眼力见,沪城的贵人名单、外貌了然于胸,认出她并不意外。
经过一道挂满了西洋画的走廊,才是舞厅真正的入口。
金碧辉煌的双开大门前,女子停下来,取了一支娇艳欲滴的带露红玫瑰递给她。
宋成绮饶有兴致地接过玫瑰,和她每日早晨佣人插在书房花瓶里的一样新鲜,花瓣密实层叠,尤其鲜艳,看品种似乎是进口的,单这些玫瑰便价格不菲。
司令府也没有这样的气派。
宋成绮抬起眼帘,似笑非笑:“此地老板好大的手笔。”
“宋小姐谬赞了,小小心意。”女子转向门口的侍者,对二人道,“打开门,让贵客进去。”
“且慢。”
宋成绮将握着玫瑰的那只手垂下,看向女子道:“我要去后台。”
……
殷惊鸿:“卡。”
道具组接过柏奚手里的玫瑰,小心地护着,下一镜还要用。
化妆师习惯性上前给女主角补妆,拿着一应工具上来,又退了回去。
噢,咱女主是素颜出镜来着。
怎么素颜皮肤也比别人好那么多,她们这些普通人就算了,殷惊鸿拍过的女艺人也不少,这还是第一个素颜入镜电影的。
白里透红,生机勃勃,宛如初春樱花花瓣。
殷惊鸿:“A组,补个光。再来一镜。门口那段不用拍了,从进门开始。”
“《耳语》第二场二镜二次,Action!”
“卡,过了。”
准备改数字的场记愣住了,现场也有一瞬间的静谧。
这才拍两次就过了?月亮打西边出来了?
殷惊鸿道:“愣着干什么?准备下一镜。”
片场来去的脚步声又忙乱起来。
伴随着殷惊鸿的催促声,穿梭的人影越发极速,简直是用跑的。
果然殷导的慈悲心肠只是惊鸿一现。
裴宴卿不在这边,提早去了她要拍摄的景里。后台是剧组现搭的,红棕色大门上仿西洋风格的铜把手,屋角是德国落地钟,装着西洋镜的梳妆台前,红木真皮沙发椅。
大至家具,小至随眼可见的摆件,中式古董,西洋摆件,都透着两个字:豪阔。
红玫瑰就侧卧在正中央的长沙发上,腰臀曲线在旗袍的包裹下呈沙漏型,侧开叉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活色生香。
天生尤物四个字为她而造。
咕咚——
咽口水的声音在房间里分外响亮。
裴宴卿睁开眼,看向问娜,无奈道:“有必要吗?”
问娜猛点头。
柏老师也太有福气了!
“裴姐你身材太好了,先前怎么不早点拍这样的角色?还不把大家迷死?当然,我没说你现在没迷死大家的意思。”
“身材也是需要发育的。”裴宴卿随口敷衍她。
“太漂亮了太性感了。”问娜不住地感叹,眼睛在最显身材的几个地方暗中飘来飘去,把口水都咽回肚子里。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问娜不知不觉把真心话说出口。
“今晚收工柏老师能放过你吗?”
问娜以为她们俩日日干柴烈火,事实虽不像她想的那样,但无疑取悦了裴宴卿。
“娜娜,你说……柏老师会喜欢我这样吗?”裴宴卿语气不确定,从内到外透出的气质却骄矜,并不去想否定的答案。
问娜实在忍不住,喝了一大口水。
“连我这样对你没有非分之想的人,都敢说把持不住,柏老师还不是手到擒来?”
裴宴卿的手摸到脚踝,白皙指尖沿着旗袍开叉的地方缓缓滑上来,语调轻柔缓慢,盈盈目光又似缠人的丝线。
“……这样呢?”
问娜呆立片刻,冲出门去。
裴宴卿:“?”
旋即垂眼,轻轻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妆容的原因,还是角色赋予她的生命,抑或是她自己的本性终于借此展露一角,那双得天独厚的桃花眼眼尾微弯,竟带出潋滟的风情。
柏奚随殷惊鸿的大部队一起转移拍摄场地。
刚过来就看见问娜站在外面。
柏奚:“娜娜。”
问娜:“柏老师好,殷导好。”顺便打开了房门。
柏奚没跟进去,为了待会能更好地出演,她不打算提前见到红玫瑰——感情不够,技巧先凑。
按照剧本里所说的,应该会惊艳吧,裴宴卿的脸和演技值得相信。
殷惊鸿在里面检查好灯光,出来给柏奚讲戏,想起答应裴宴卿的事,先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
满头雾水的柏奚:“?”
殷惊鸿手里拿着剧本,耐着性子给她梳理:“你进门之前,认识红玫瑰吗?初见是真的不认识,还是装作不认识。”
柏奚道:“真的不认识,但是以宋小姐的聪明才智,应该猜出来了。”
殷惊鸿:“你觉得她美吗?”
柏奚脑海浮现第一次见裴宴卿的样子,在正式见面以前的更早,电视剧里,她也曾是屏幕外被惊艳过的一个。
裴宴卿也是她童年回忆里的仙女。
“美。”
“你喜欢她吗?”
“……”
见柏奚茫然,殷惊鸿问得更具体:“你是见色起意吗?还是日久生情?”
柏奚说:“我不知道。”
殷惊鸿沉默的样子像是发怒的前ⓨⓗ兆,柏奚尽量代入了自己对裴宴卿的感情,强迫自己去深思,道:“见色起意。”
日久生情的前提是见色起意。
如果裴宴卿不是裴宴卿,换一个只有背景没有外貌的人——所谓相由心生,人品也是外貌的一部分,柏奚喝再多久酒也不会给一个仅见过一次的陌生人打电话答应结婚。
这方面她和裴宴卿有着相同的默契。
见色起意,然后日久生情。
殷惊鸿脸上的阴云转晴,差点她就以为柏奚没研读剧本,连基本的感情线都不明白,还拍什么电影?趁早卷铺盖走人,她懒得调.教这种不把演戏当回事的演员!
殷惊鸿点头:“不错,那你是一个重欲的人吗?”
柏奚:“啊?什么玉?”
殷惊鸿:“欲望的欲,你可以理解为字面意义,想得到的渴求,也可以理解为情.欲。”
柏奚诚实道:“导演,我不明白。”
殷惊鸿的表情更满意了:“很好,你不明白,是因为你现在也不了解自己。等你真正喜欢上她的那一天,自然就懂了。”
柏奚知道她在讲戏,却无可避免地想到自己和裴宴卿,垂在白缎衬衫一侧的手慢慢攥紧。
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
“我会努力的。”
努力拍戏,努力把宋小姐和自己分开,只做戏中人。
她绝对不要……喜欢上裴宴卿。
讲明了这场戏的重点,殷惊鸿没有再一句一句给她顺台词,点了点关键台词情绪,便说:“准备一下,马上开拍。”
柏奚轻轻地呼了一口气,道:“是。”
殷惊鸿难得有好脸:“紧张啊?”
“有点。”
“不要紧张,我相信你,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演员。”殷惊鸿记起里面那位,补上后半句,“……之一。”
路过的场务都惊呆了。
月亮确实从东边升起来的,殷导也确实吃错药了。
殷惊鸿多少有爱屋及乌的意思,而且柏奚目前的表现满分,她挑不出瑕疵,安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殷惊鸿坐到监视器后,最后检查各部门。
“演员就位,准备——”
“《耳语》第二场三镜一次,Action!”
这是一个长镜头,一镜到底。
宋成绮畅通无阻地来到舞厅后台,二指捏着那支玫瑰,不时低眉轻嗅,不像来兴师问罪,闲庭信步倒像是寻哪个相好。
——忽略她是个女人的话。
沿途的侍者和舞女从她穿着便看出不是普通人,今晚哪个进舞厅的不是大人物?恭敬目送她往里走。
也有人悄悄溜到她前头通风报信。
宋小姐来到一扇门前,金漆面,红铜把手,比任何一间都要华丽。
宋小姐试探拧开门把手,里面没有上锁。
马靴的后跟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仍然惊动了沙发里以手支颐慵懒的女人。
“到登台时间了?”
尚未来得及看清样貌,一把柔媚轻懒的嗓音先声夺人,是即便隔着花雾也能猛地攥住人心的声线。
宋小姐呼吸乍停,忽略耳根的细痒,冷道:“你是谁?”
女人睁开眼,从斜倚改为正坐,只是骨子里依旧是软的,依托着什么攀附而生。
黑色网纱礼帽遮掩的另半张脸抬起来,氤氲灯光下露出全貌,天香国色的一副容颜。
宋小姐垂了一下眼睑,复看向对方,等她的回答。
红玫瑰笑起来,道:“在我的地盘,反问我是谁?这位小姐走错路了?”
宋小姐皱眉:“你是舞厅的老板?”
情报没说百乐门的老板是个女人。
红玫瑰眨了眨眼睛,道:“你猜?”
宋小姐语气没有起伏道:“不如你也猜猜我是谁?”
红玫瑰直起身,摇曳生姿的步伐让同性的视线也不由停留一瞬,想用那目光丈量杨柳枝一样的纤腰。
宋小姐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不自觉摸了一下腰后的马鞭,平静注视向她走来的女人。
“我猜……”红玫瑰戴着红手套的手指隔着空气自漂亮女郎的眉骨往下,鼻梁、至唇,描了一遍她的脸,偏头凑近她的耳朵,像是要落下一个轻吻。
……
“卡!”
监视器后殷惊鸿眉头紧锁,拿过对讲机。
“柏奚,给点反应。”
之前挺会根据剧情设计表演,怎么到这段僵硬得像木头一样。
裴宴卿知道柏奚的短板,代她问道:“什么反应?”
殷惊鸿吼道:“生理反应!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