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奚下意识看向裴宴卿,裴宴卿正和殷惊鸿说话,待察觉到身旁的目光,转头来看柏奚已经移开了脸。
侧脸的弧线微微紧绷,第一次被骂还是受到打击的。
裴宴卿小声道了句:“不用管她。”
管还是要管的,此话不过小情侣间的情趣,就像小孩跌倒了,大人会拍打地面,说都怪路不好。
裴宴卿:“殷导说的生理反应不是指你对我……嗯,床上的那种,是说有人在你耳朵边吹气说话,你应该要有的身体反应,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柏奚低声:“我知道。”
但她就是没有这种自然的反应,她演了,并非一动不动,但在殷惊鸿这种精益求精的电影导演看来,模式化的演技和木头没有分别。
裴宴卿温柔道:“再来一次?”
柏奚唇角微抿。
殷惊鸿提高了声音,怒道:“你俩嘀咕什么呢?”
裴宴卿扬声说:“我在给柏老师说戏。”
看在裴宴卿的面子上,殷惊鸿收敛了第一次怒气,道:“两分钟后重拍!”
裴宴卿远远比了个“OK”的手势。
因为同时准备过两个角色,彼此的戏份不说全部了若指掌,但初遇台词可以说烂熟于胸。
从肢体“接触”这个地方开始,每一句台词的情绪和反应,裴宴卿一句一句给她顺,尤其是红玫瑰“摸”宋小姐脸的这个地方,女人道:“你的眼神是目视前方还是始终看着她的手?”
柏奚咬唇不说话。
裴宴卿只得填鸭式灌输:“先追随她的手,再避开。”
柏奚点点头。
“只要一眼就够,别演多了。”
“好。”
“到时镜头会给你的侧脸特写,喉咙也轻轻地动一下,但是不要吞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那种。电影和电视剧不一样,在大银幕上,你的一些微表情都会无限放大,不用担心镜头拍不到故意去做得明显。”
“好。”柏奚心田渐暖,补充了一句,“谢谢裴老师。”
“后面这段她拉你的手的……”
两分钟很短,裴宴卿争分夺秒地讲完,殷惊鸿的声音传过来:“准备开拍,从进屋开始。”
两人回到原位。
“《耳语》第二场三镜二次,Action!”
宋小姐:“不如你也猜猜我是谁?”
红玫瑰在宋小姐的注视下走到她面前,缓缓抬起戴着红色手套的手。
宋小姐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追随了一瞬,旋即沉目观心,任由这位风尘女子描摹她的眉眼,宛如盘丝洞里的唐僧,不为所动。
直到红玫瑰凑近她的耳边,呵气如兰。
“你是特意为我而来的。”
宋小姐悄悄咽了咽喉咙。
……
监视器外,殷惊鸿两道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场记看着导演的表情,默默把“2”字涂掉,提前写好了“3”。
殷惊鸿:“卡!柏奚演的什么?这就被勾引到了?你也太好勾引了吧?别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围观工作人员发出窃窃的笑声。
副导演连忙做嘘声,才没引来殷惊鸿的注意。
殷惊鸿喝道:“演员过来!”
柏奚和裴宴卿两人一块过来。
裴宴卿走在前面半步,一只手伸向身后,牵住柏奚,默默给予她力量。
到了殷惊鸿跟前,裴宴卿先请罪:“殷导,是我的错,是我教柏老师这么演的。”
殷惊鸿没有好脸,连她一块喷:“你是导演我是导演?再说你先别忙着揽锅,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她会教也要柏奚学得会,演员要是那么好当岂不是是个人都能混口饭,用得着她大海捞针?
裴宴卿只好不说话了,捏了捏柏奚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殷惊鸿看得眼睛疼,顺便火冒三丈:“你俩手,撒开!”
柏奚率先抽回手,低头道:“导演,我错了。”
殷惊鸿没有半分怜悯之心。
她冷道:“道歉有用吗?道歉要是能演好戏的话,我一天能给你说八百回对不起。”
柏奚脸色微白。
裴宴卿:“差不多得了,说戏就好好说,别人身攻击。”
殷惊鸿还要分辩什么,裴宴卿一句话将她堵了回去:“别忘了你签的补充协议。”
殷惊鸿:“……”
行,不骂人。
裴宴卿威逼完,又怀柔道:“她是新人,你就不能多给几次机会?”
殷惊鸿腹诽:一次还不够,还要多给几次,你真当我是泥菩萨了。
殷·泥菩萨·惊鸿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我示范一次,你看着。”
每位导演导戏有自己的风格,有的纯靠说,有的声情并茂,有的会亲自示范,演技做不到演员生动传神,但表达情感准确无误。
重新来到拍摄中心。
一身牛仔的殷惊鸿推门进入后台休息室。
“你是谁?”冷峻防备。
“在我的地盘,反问我是谁?这位小姐走错路了?”裴宴卿对戏时的表演也是全情投入,并不因为对象的改变而逊色,让人毫不怀疑哪怕对面是根木头,她也能深情款款。
“你是舞台的老板?”
“你猜。”
重头戏到了。
裴宴卿的手隔空落在殷惊鸿脸上,殷惊鸿只看了她一眼,面色微冷,任由她施展浑身解数。
裴宴卿在对她表演,殷惊鸿在凝视对方脸的同时,开口给柏奚讲戏:“这场戏的情绪是递进的,你的防备不可能这么快卸下,哪怕接下来你为她的美貌所迷,你也始终没有松懈过,演的时候带着点。”
“你是来查案的,你知道那名疑似凶手的妓子消失在百乐门,此行是为了寻她的踪迹。”
“观察是第一位,动心是第二位,明白了吗?”
这场戏的逻辑柏奚一直明白,但是她不是卡在这里,是卡在和红玫瑰的肢体接触上。
柏奚:“……嗯。”
第三次开拍,不出意外地又ng了。
“卡。”
殷惊鸿抓了抓自己浓密的长卷发,满脑袋困惑,她拿着对讲机,直白道:“柏奚,我不理解。你今晚是被魂穿了吗?”
柏奚无言以对。
殷惊鸿:“重来。”
“《耳语》第二场三镜四次,Action!”
“卡,ng。”
“ng。”
“ng。”
“ng!”
殷惊鸿把导演的分镜剧本重重摔在桌子上,啪一声,整个片场噤若寒蝉。
殷惊鸿轻声细语地说:“请问,您能给我一个解释吗?还是说,你对你目前的表演十分满意?”
拍摄第一天,导演直接进入到终极暴走模式。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温柔的时候比骂人的时候更可怕。
柏奚双手合十,鞠了个足足九十度的躬:“对不起导演。”
殷惊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裴宴卿赶在她开口前,及时打断了她的技能吟唱,道:“等等,我有话说。”
殷惊鸿冷哼了一声,双臂环胸。
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这次又想用什么身份压我的样子。
再镇压她物极必反,而且本来这场戏就是柏奚的问题,裴宴卿柔声建议道:“今天太晚了,柏老师状态不好,不如先收工,明天再拍吧。”
殷惊鸿:“万一杀青延误,这锅……”
裴宴卿:“我来背。”
殷惊鸿收起剧本,一个字也懒得说,阴着脸离开了。
各组人员和场务面面相觑,在原地守着机器和道具不敢动,裴宴卿发话道:“收工吧,都早点回去休息。”
众人松了一口气。
“谢谢裴老师。”
“谢谢裴总。”
裴宴卿:“明天中午我让助理给大家加餐。”
众人欢呼,殷惊鸿还没走远,又将声音压了下来,小声庆祝。
接连忙了一天,众人边收拾边打起大大小小的哈欠。
片场一片哈欠声。
裴宴卿被感染,也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接着按了按酸疼的眉心。
一晚上反复演同一场戏,就算她身体吃得消,情绪始终维持在饱满的状态,精神也分外疲惫。
余光瞧见柏奚朝她走过来,裴宴卿强打精神,眼底还是有困倦的泪光,雾蒙蒙的。
因为殷惊鸿负气离去,她还要顾着整个剧组的事。
“对不起裴老师,连累你了。”柏奚的道歉比刚才对殷惊鸿的除了真诚,还有深沉的内疚。
裴宴卿扶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弯腰的动作,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连累?”
“裴老师,我……”
恰好制片组一个人过来找裴宴卿有事,裴宴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回去再说。”
剧组的车陆续从片场离开,接近凌晨,夜幕深邃泛出幽蓝,群星如缀。
柏奚上了裴宴卿的保姆车,星夜回酒店。
柏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拍摄不顺利,还是连累裴宴卿一次一次陪她做无用功。
柏奚将脸转向窗外,收在袖子里的指尖慢慢掐进掌心。
“明晚的戏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已经想到了办法。”女人温柔清澈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柏奚转头看向她。
“什么办法?”
“到时告诉你。”
“你今晚说的法子就没有效。”
“……”
要是换个人,裴宴卿会以为她不识好歹,但柏奚的话从来没有引申义,她就只是单纯担心明天的法子对她未必奏效。
裴宴卿笑起来,招手道:“过来。”
柏奚解开安全带,坐到她腿上。
裴宴卿:“……”会不会过于自觉了?
裴宴卿挑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这么久以来的默契让柏奚闭上了眼睛,眼睫垂敛,宛如颤动的蝉翼。
女人的气息呼在她唇上。
裴宴卿本来想吻她,即将贴上她唇瓣的时候,想起什么,忍住了。
裴宴卿淡道:“坐回去吧。”
柏奚:“?”
但还是乖乖回了自己的座位,看向裴宴卿的视线带着不解和不易察觉的幽怨。
裴宴卿笑了笑,故意不去哄她。
酒店走廊。
裴宴卿关门前道:“洗完澡马上睡觉,不要多想,明天才有精神拍戏,晚安。”
柏奚:“晚安。”
*
翌日,片场。
白天拍单人戏份,不用谈情说爱的柏奚一改昨晚的局促,有如神助,活脱脱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监视器后的殷惊鸿大为震惊,下巴都要掉了。
休息的时候围着柏奚转了好几圈。
该不会她体内有两个人格吧?会演戏的这个只在白天出没,晚上是另一个。
但这种事太匪夷所思了。
殷惊鸿自言自语着回去了。
当夜,拍摄前。
裴宴卿和柏奚单独坐在僻静的地方,远处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像是森林里的白噪音。
“裴老师,你说的方法是什么方法?”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裴宴卿问。
“记得,在会所的房间。”
“当时的心情还记得吗?”
柏奚这次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或许,你不要把戏里的我当成红玫瑰,也不要把自己当成宋小姐,就只是……你我的初遇。”女人的声音分外温柔,“这样说你可以理解吗?”
柏奚似懂非懂,随着时间的流逝,目光中的游移逐渐坚定。
“我试试。”
场记打板:“《耳语》第二场三镜十一次,Action!”
殷惊鸿一只手掐着自己的手,紧盯着监视器里的画面。
红玫瑰戴着红色手套的手缓慢地抬起来,逼近宋成绮年轻漂亮的脸。
宋小姐视线追逐她的手落在上方,旋即目色冰冷,看向对方漆黑的眼睛。
“我猜……”红玫瑰凑近宋小姐的耳边,隔着极近的距离,仿佛下一秒就要吻上去。
……
殷惊鸿暗暗叫绝,裴宴卿这种勾引人的度拿捏得太好了,若即若离,钓的哪是宋成绮,明明就是看官的心。
连肢体都挑不出任何瑕疵,柔若无骨。
之前柏奚就是频频卡在这里,殷惊鸿的眼睛睁得更大,观察柏奚每一个微表情和肢体语言。
……
红玫瑰在耳边呵气如兰:“你是特意为我而来的。”
宋小姐的右脚挪动了几不可觉的一小步。
她的目光仍然冰冷,充满戒备。
然而就是这退的一小步,暴露了她的内心。
红玫瑰说完,把那口香风吐在了宋小姐的耳廓里,退回来,笑吟吟道:“该你了。”
宋小姐眼神带笑,却不及眼底:“我猜,你是这间舞厅的老板。”
“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红玫瑰看着她的眼睛,乌眸里云山雾水,伸手到她身侧,牵起她的手。
宋成绮自幼体弱,接到宋司令身边抚养才渐渐好转,可以进行普通人的活动,譬如骑马,但次数也不多。她腰佩马鞭,身量修长,却是半个药罐子,身上有种经年萦绕淡淡的药香。
娇生惯养,指尖细腻,红玫瑰的五指缠进她的指缝,又抽出来。
女人的手又热又软,是从未有过的触感。
她亲缘淡薄,身为司令长女,也极少有人牵她的手。
宋小姐垂目瞧了眼,喉咙微动。
红玫瑰松开她五指,却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牵至自己唇边。
宋小姐注视着她的举动,目光里的冰冷防备渐渐被复杂情绪取代。
宋小姐的指尖在牵引下触碰到女人的脸,她似乎突然被打乱,呼吸跟着乱了一下,肉眼几乎无从察觉,只有镜头能捕捉到。
红玫瑰的脸完全在她掌心中,仰起来柔柔地看她,眉细目长,风情万种。
宋小姐单手托着她的下巴,仿佛已经看呆了。
红玫瑰凑近她,几乎贴上她的唇,彼此的气息都呼在对方唇间,女人慢条斯理地问道:“好看吗?”
……
剧本到这里,本来是宋小姐如梦初醒,后退了一大步。
然而柏奚饰演的宋小姐却将目光定格在女人的红唇。
殷惊鸿没喊卡。
场上的演员也没有停。
一场天雷地火的较量,现场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