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210章 谈判

  饭后天已归暮,樊予影坚持要走,赵瑾也没勉强留他,只是与秦惜珩多送了他两步。

  月斜斜地挂在了枝头,二人再往回走时,在这冬日新升的夜里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鸟鸣。

  “邑京的春一向来得早,若是有这样的鸟叫,那便是柳条该发绿了。我在宫里看了十多年,每一年都是这样。”秦惜珩寻着枝头几只跳动的鸟影看了片刻,对赵瑾笑道:“又是一年春日将至。”

  “嗯。”赵瑾只是露了个浅淡的笑,未说一字。

  终有一日,秦惜珩是要回到邑京的,正如赵瑾从前无数次说过的那样,她的公主是天上的彩凤,而非内院深闺的娇妇。

  既是翱翔于天的凤,梁州便不是她的归处。她该立于万人之上,承天下供奉,受万世景仰。

  赵瑾想到这里,心中愈加黯淡,她是西陲的守将,这一生注定只能留守在这里。她没有理由将秦惜珩捆缚在身旁,不论秦惜珩愿不愿意,她都不想这么做。

  凤凰就该回到她本该栖息的梧桐枝上去,而她能做的,便只有保护这只凤凰重返高枝。

  秦惜珩觉察到她的不对,问道:“怀玉,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赵瑾不敢说,只是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

  秦惜珩在她身前一拦,皱眉道:“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要我严刑逼供吗?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

  赵瑾与她对视了许久,抬手拂过她的脸,轻轻摸着指下细腻的皮肤,她看着秦惜珩,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终是问道:“阿珩,你很想回邑京吗?”

  秦惜珩从她清亮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猜问:“你不愿意离剑西那么远,是不是?”

  赵瑾道:“我是放心不下这里,我从出生起,看到的一切都是这里。”

  她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秦惜珩就明白了她的苦处。

  “不一定真如我想的那样。”秦惜珩找补着来安抚她,“四哥主动开口让你归顺,或许真的是穷途末路了。但是怀玉,我开口提出的要求绝不会低,他可能并不会答应。所以……所以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不会离开你的。”

  赵瑾哪里听不出她的安慰,心中一软,抱住她说道:“不要因小失大。阿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别因为我禁锢了脚步。我的公主,一定是梧桐树上最夺目的那一只凤凰。最多,我每月往返两地……没关系,这些都不算什么。许是这件事来得突然,是我自己多想了,患得患失的,扰得你也心神不宁。”

  秦惜珩道:“我们顺其自然,怀玉你信我,除非四哥给出我想要的一切,否则我不会松口,即便他是唯一拿出真心对我的四哥。”

  “好。”赵瑾侧过脸去吻她一下,无限感慨道:“上苍让我生作女儿身,却又将我逼上这样一条路。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走。”

  秦惜珩笑问:“还胡思乱想吗?”

  赵瑾眼中已经明朗了许多,她回笑道:“不想了。”

  秦惜珩道:“我也要做铜墙铁壁,就做赵怀玉一个人的铜墙铁壁。”

  她一转身,指着自己的后背道:“上来。”

  赵瑾顿时啼笑皆非,“怎么,想背我啊?”

  秦惜珩道:“你都背过我那么多次了,我也想背你一次。”

  赵瑾忍着笑点了头,给她这个机会。

  “我沉吗?”她问秦惜珩。

  秦惜珩故意颠她两下,道:“浑身上下都只剩皮包骨了,哪里会沉。两个月了,还过了个年,却也没见你长几斤肉,你真是……怎么这么难养啊,怎么喂也喂不起来。”

  赵瑾抿唇笑笑,手臂环紧了她。

  或许是她杞人忧天,有些事情早早地绸缪,只是徒增烦恼。

  这是无风晴朗的一个夜,有鸟鸣畅啼,心爱在侧,赵瑾看着前方明敞的路,心也化成了一池清水。

  只要能守住相拥的每一刻就够了。

  她骤然明晰,心中一片透亮。

  去往鞑合的使节又过了几日才抵达宁远,赵瑾陪着秦惜珩提早等在了边境线上,在这里见到了远道而来的使节队伍。

  使节们在这里见到秦惜珩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樊予影当日的神色,秦惜珩只是淡淡地笑,快速看完了秦绩给她的信。

  “公主?”为首的使节见她盯着纸上的内容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提醒,“圣上……”

  “都出去吧。”秦惜珩打断他说道。

  几名使节便退了出去,赵瑾站在一旁,看着她略显灰蒙的眼,担心道:“怎么了?信上说了别的事情吗?”

  秦惜珩一句话都没说,紧紧地抱住了赵瑾。

  “怎么了?”赵瑾和声问道。

  秦惜珩的眼睛倏然红润,眼睫上沾了细小的泪珠,她过了许久才松开赵瑾,道:“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从一开始就那样固执地不待见你,一直排斥你,你一个人该会是怎样艰难地度日。我还想到,若我真的与你感情不睦,又真的去了鞑合和亲,那么四哥的这一纸书信到来,我会不会出面劝和,又究竟能够劝动几分。”

  赵瑾给她擦了一下眼,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想到这些?”

  秦惜珩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说道:“若是一切都按照既定的来,那我就不曾了解过这样好的你。我一面庆幸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又一面害怕若是真的有过发生,我会错失你那么远。怀玉,还好我当时多看了你一眼。”

  赵瑾笑了笑,“傻丫头,为了这么一点事,你将你自己绕了这么深。前几日是谁让我不要胡思乱想的?怎么今日反倒自己又犯了?”

  秦惜珩道:“既有庄周梦蝶之说,那会不会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梦,我在那里离你那么远,也对你百般不搭理,等到过了许多年才知道你的情深义重,可惜后来不论如何悔悟,也再不能见到你一面。”

  赵瑾被她说得愣住,很快又笑道:“别胡思乱想,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好了,圣上还与你说了别的事情没有?”

  “没有了。”秦惜珩把信递来,赵瑾一目扫完,问道:“你想怎么回信?”

  秦惜珩道:“既然已经让樊二哥代为传话,回不回信的也没有必要了。当务之急,是与鞑合开诚布公地对谈一次。”

  赵瑾顺了她的意思,言书一封后派人送去了鞑合,不出一日,对面就传来了回话。

  不同于与车宛和苍狼部接壤的梁州和甘州,宁远边线静如一潭死水。秦惜珩在驿站外摆了茶案煮茶,听见了渐渐靠近的零碎马蹄声。

  公策迪一见着她,眼中的觊觎便直直地露了出来,他看着这副摄人心魄的沉鱼之颜,冷笑道:“阿珩,你可让我好找啊。”

  秦惜珩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颔首轻点两下,“世子坐吧。”

  公策迪防备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着的守卫,说道:“阿珩,你倒是让我意外,竟然会主动找上我。这段时间,你一直都在梁州是不是?”

  秦惜珩淡淡道:“我这人不爱兜圈子,今日在这里等候,是与你有事相商。”

  公策迪心中虽然戒备,但还是在她对侧坐了下来,道:“商议什么?求我不要对梁州出手,还是求我放过赵瑾?”

  秦惜珩听到这一句,正眼去看他时目露讽色,“我说世子,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吗?”

  公策迪道:“我只知,你该是嫁给我的。”

  秦惜珩哼笑一声,带着些冷意道:“那我只能劝你,少想些痴人说梦的醉话。你以为我今天敢来这里,身后就是无兵无势吗?再说了,你想娶我,你消受得住吗?”

  公策迪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是我消受不住的?”

  “当然有。”秦惜珩道,“能配得上我的,至少也是能够震住孤魂野鬼的天煞命格。世子,你若不服,不如与我比试一场?”

  公策迪问:“比什么?”

  秦惜珩看着他道:“比谁不怕死。”

  公策迪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问道:“什么意思?”

  秦惜珩道:“我与你各骑一匹马,互相蒙住眼睛,就这么对向而骑,谁先停下,谁就是怕死。”

  公策迪瞳眸一震,马上道:“这有什么好比的。”

  秦惜珩嘴角扬起,故意道:“你怕了?”

  公策迪被她这么一激,正要说话,临了又突然反应过来,并不应她这话,“可笑,我为何要与你比这个?”

  秦惜珩道:“你能这么说,倒也算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那就不要做脑子不灵光才会做的事。”

  公策迪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秦惜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那便是自此往后,你我两族再也不需要用公主和亲来结谊。实话跟你说,茉那早就不在邑京了,我送她回了鞑合。”她挽了挽宽大的袖口,露出青葱手指来,将一枚指戒给他看,“这便是茉那给我的。”

  公策迪自是不信,“你说她在鞑合,她就一定在鞑合?”

  秦惜珩道:“你可以不信,但我今天把话摆在这里,你应也好,不应也罢,那都无甚所谓。不过我事先再与你说一句,你若是不应,那即便是苍狼部出面也保不住鞑合现在的太平。世子,甘州的账,你想让我单独与你算算吗?”

  公策迪一拍桌案,微微带怒道:“你威胁我!”

  秦惜珩淡声道:“那又如何?你若是有胆,又何惧一场交战?又或者说,你又何必害怕与我比一场马?世子,大楚有句话叫做先礼后兵。我今日做足了礼,但你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咱们只好战场上见了。”

  公策迪哪能在她面前输了脸面,是下也道:“你是想欺我鞑合兵弱,不敢应敌吗?你要是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

  秦惜珩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倚仗苍狼部?希德格之前拉拢鞑合,是为了应对巴图苏在部族里的势力,现在最要紧的巴图苏死了,他就是古纳川最有可能既定的即位人。可这样他就能大权在握了吗?别忘了,他还有两个异母的兄长。世子,你觉得在这个关头,他会放下争抢汗位的机会,转而来襄助鞑合,与朔北乃至剑西为敌吗?”

  公策迪当然知道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但他心里实是咽不下这口气,咬牙切齿道:“那你想怎样?”

  秦惜珩饮尽了手上的这盏茶,咬字清晰道:“宜国公主,从来不曾和亲鞑合,不仅如此,往后的大楚与鞑合,再也不会有任何一方使用公主和亲的手段来维系两国平和。”

  公策迪耻笑道:“你说你不曾和亲,可这消息早就人尽皆知。”

  秦惜珩道:“青史自有人定,我说没有过,那就是没有过。千秋万代之后,今日之物都归于尘土,而旧日里发生过的这些,后人只能从史书里看到。我不惧当下的言语如何评说,我要看的只是百世之后。”

  公策迪道:“你这口气好生狂妄,难不成大楚的天,已经由你说了算了?”

  秦惜珩眼中毫无畏缩,她笑了笑,言语之中稳操胜券,“剑西已有十万兵马,还有朔北三地从旁相协,现在只要我想,便随时都能兵临邑京。我之所以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与你对谈,不过是想替怀玉省点力气罢了。世子,我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公策迪方才不屑的笑慢慢隐了下去,他看着对面这个模样依旧的姑娘,倏然间想到的是两年前于邑京初见她时的惊艳。

  那时候的仪安公主也是明艳动人,只是比起今日,更多的是青涩的娇柔。她不高兴时将一切写在脸上,虽然蛮横,声腔却还是软糯的。

  公策迪再看眼前的秦惜珩,她虽然和善地在笑,却不知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笑,那抹杀意藏在身后,只消她一个不快,就能将这里荡成一片平地。

  少女的面容好似湮灭在了过往,而眼前的这个人,还真是让他觉得陌生得可怕。

  秦惜珩道:“我可以给世子考虑的时间,但是请世子记住了,我等待的时间有限,你若是不加紧回话,我一样会兑现刚才所说。”

  “你挺厉害。”公策迪被她这虚善的笑劝住,知道自己降不住她,这时也想明了,秦惜珩再也不是昔日里天真的模样,他确实无福消受,若是继续强求,只怕要自食其果。

  这样的美人,是真的能杀人的。

  秦惜珩这才给他斟了茶,说道:“上次算我无礼,这次再请世子喝这君山银针,世子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公策迪一饮而尽,问她:“那公主要与我签订盟约吗?”

  秦惜珩往后一看,便有人呈几张落字的纸来,她将纸摆在公策迪面前,说道:“我拟定了十二条约,世子可以先过目。盟约若成,大楚与鞑合便还是世代友好,往后依然能互遣使者。”

  公策迪看着这十二约的内容,认了这一趟的下风,在纸上最末印上了自己的指印。

  “那就请公主信守今日所说。”公策迪擦干净手指,目露难得的认真,“往后两国往来,便全看这一纸盟约了。”

  “这是自然。”秦惜珩看了一眼他落印的地方,再抬头来看他时,适才得体的虚假笑容换上了真诚。她盈盈起身,对公策迪福了个礼,转身便走向不远处等候的一人。

  公策迪眯着眼看去,依稀识得了那人英气飒然的眉眼,他目送那两人远去,直至再不得见。茶香飘荡着四方,他一个人空洞地站了会儿,带着签订的那一纸盟约,翻身跨上了马背。

  她还是她,却也不再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