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211章 京动

  秦绩听完樊予影所说,背靠椅身看着头顶的悬梁,半晌都是沉默。

  樊予影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站立一旁静静地等待,不知多久之后,秦绩才对他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一趟有劳了。”

  “圣上言重了。”樊予影行了个礼便退下,秦绩看着他走了,怅然叹了声气。

  那个自幼时起就一直缠着他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血路中走来的宜国公主。秦绩想着记忆里的少女模样,心中踌躇半日,模模糊糊地拿定了个主意。

  次日早朝,群臣山呼施礼之后,有人直接持着朝笏说道:“圣上,臣有言要奏。”

  秦绩淡淡道:“顾卿但说便是。”

  这人是新任的工科给事中顾涵,他这官不大,按照以往的规制,他实属官微人轻,根本就站不到这上宣殿参与早朝。但宁澄荆在新政中主张重视下面的官员,便将好些六七品的官提了提实权,加之六科给事中本就有面圣之能,还能侍从左右,顾涵这才有了站在这里的资格。

  他看了一眼站在队列前方的宁澄荆,说道:“臣弹劾翰林校书学士兼同平章事宁澄荆。”

  此言一出,整个上宣殿哗然起来。

  宁澄荆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为自己辩言,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下文。

  秦绩稍是一愣,瞥了一下宁澄荆之后,问顾涵道:“你何故弹劾?”

  顾涵一字一句道:“自新政颁布以来,民间各地可谓是一贫如洗,更有甚者,竟然以卖儿卖女为生,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臣实在是难以相信会出现在如今的大楚。除此之外,臣还听闻商贾之间也因商易法而忿然不平。圣上,新政推行不过一年,便已经令大楚上下满是创伤,这足以说明政改于大楚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说到这里,又一次地看向了宁澄荆,道:“既然如此,就该立刻终止政改,罢除一应官员,还大楚一个清静。”

  话音才落,便又有人出列说道:“圣上,臣附议。”

  秦绩怔然,很快又接二连三地有人跟着附议。他不由得再朝宁澄荆看去,这时才等到他开口说道:“诸位既然要这样说,那总该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目光一转,看向徐荻道:“国库有多少存余,户部最是心知肚明。我现在问一问徐尚书,去年年底清算账目时,可还有赤字出现?”

  徐荻想了想,说道:“并无。”

  宁澄荆又问:“国库可有盈余?”

  徐荻点头道:“有。”

  宁澄荆再问:“比之上和、承光两朝如何?”

  徐荻道:“已经翻了数倍不止。”

  宁澄荆便对秦绩一揖,道:“禀圣上,臣的话说完了。”

  “国之所为,皆是要为了民众!”顾涵盯着宁澄荆,咄咄说着,“如今已是本末倒置,有此新政,不如不用!”

  有站在宁澄荆这方的人马上说道:“国若不强,如何护民?赵瑾那逆贼还在剑西虎视眈眈地看着朝廷,国库正是因为空虚,朝廷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止下战乱。依诸位所言,朝廷就该让国库一直这么空下去,放任那反贼不管不顾吗?”

  顾涵道:“你这是强词夺理!我说的是民况,你却非要顾左右而言他!”

  两方就此争论起来,秦绩当即板了脸,大声道:“都给朕住口!当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口吗?”

  他自登基以来便是鲜少动怒,一直温文平和,此时骤然发火,倒让百官惊了一跳。

  宁澄荆率先跪下,“圣上息怒。”

  群臣立刻也跟着跪了下来,附声着重复了一遍。秦绩烦闷地揉了揉眉,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争执下去,便道:“此事容后再议。”

  顾涵想要再开口,但一看秦绩的面色,又生生地止住了,转而望着英王看去。

  昨日之前,他得了秦照瑜的暗示,要在今朝上公奏此事。秦照瑜还说,英王会助一臂之力。

  可是从方才到现在,英王只是平静地在一旁听着,并未搭腔。

  不远处的英王注意到了这道目光,他在心中想了想,还是出列说道:“圣上,此事若是觉得难办,不若公开进行票选。”

  秦绩见他都出面了,顿时哑然呆住,顾涵见状,乘势再说:“圣上,新政不停,大楚动乱难平。臣奏请即刻废止政改,望圣上三思!”

  他说完,双手掀起裳袍跪下,俯首磕下了头。

  继他之后,站在这一侧的朝官接二连三地跟随照做,上宣殿在眨眼间就跪倒了一片人,秦绩被撼动在龙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局面僵硬地对峙着,整个大殿倏然寂静。

  秦绩在震然中逐渐地清醒过来,心中白茫茫一片,半分主意也无。

  与宁澄荆同推新政的关长汲再忍不住,大声质问道:“诸位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以下犯上,威逼圣上吗?”

  跪地的官员无人答话,只是以这不变的姿态坚持着他们的态度。关长汲问声无果,先是看了一眼秦绩,随后又朝宁澄荆看去。

  然而自方才之后,宁澄荆便如哑了一般,沉默着不再有任何言语。关长汲在桑州与他共事两年,知他心性如何,当下无奈又心怨,只能主动说道:“圣上,新政牵涉甚广,不可草草生变,故臣提议,将此事牵至政事堂再议。”

  顾涵这方有人在这时开了口,对秦绩道:“圣上,新政祸国乱纲,毫无用武之地,依臣等来看,不必再议。当务之急,是将政令传达给各地州郡,再将一应官员施行惩处,以儆效尤。”

  这人说完,便有好几人重复着奏说惩处宁澄荆,上宣殿陈词阵阵,再一次喧嚣一片。

  秦绩脸上发白,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百官合逼的窘迫。关长汲见状,辩言道:“若无新政,诸位何来俸禄养家?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这就是诸位的为官之道吗?”

  眼见两方又要再起争执,秦绩一拍桌案,“都住口!”

  殿内短暂地安静了下来,他看着下方泾渭分明的两派,心知今日若是不表明个立场,这场早朝便无法结束。秦绩思来想去,不得已之下,看向宁澄荆道:“宁卿,朕看你有些累了,不若回去休整几日,先将养将养身体。”

  关长汲跪下,失声求喊:“圣上!”

  上宣殿皆是静默,数十双眼睛盯紧了宁澄荆,众人的目光跟着他游走,就见他对着上座的秦绩持朝笏一揖,没有丝毫辩解就应了下来,“臣,谨遵圣令。”

  秦绩一时之间不敢直视这双眼,宁澄荆说了这句话,便默默地又站回原处,不言不语。关长汲失落至极,却又恨而无解。

  早朝的风波在朝退之后迅速地散了出去,秦绩回了海晏殿便是独自枯坐,不让任何人进来。

  新政的立意一直都是好的,可究竟错在了哪里才导致如此局面?他在心中自问,可越是深想,他越是觉得茫然。

  殿外忽然有内臣道:“圣上,允嘉长公主求见。”

  秦绩看向殿门处,觉疑地在心中古怪着,秦照瑜来找他作甚?莫不是听说了早朝的事,专程来宽慰他?

  “让她来吧。”秦绩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让人进来。

  秦照瑜进了殿,行礼后问道:“听说皇兄连午膳都没有用?这怎么能行呢?”

  “是朕吃不下。”秦绩叹气,问她,“你是听说了早朝的事情?”

  “听说了。”秦照瑜道,“其实依臣妹看,皇兄从一开始就不该用小舅舅,否则也不会闹出现在的事情。”

  秦绩直到现在都拿不定主意,于是顺势问她:“那依你看,朕该当如何?要废止政改吗?”

  他等了片刻也没等来秦照瑜的回答,便苦笑着摇摇头,“也是,朕自己都觉得为难的事,你多半也为难,不便回话。算了,就当朕没有问过。”

  “皇兄,”秦照瑜的目光忽然变了,看着他道:“你若是觉得难办,臣妹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皇兄愿不愿意。”

  秦绩马上问道:“什么法子?你说便是。”

  “只要将你自己摘出去,那不就一劳永逸了?”

  “什么意思?”

  秦绩一时没懂,却被她看得觉得心中起毛,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出。

  “这天下,迟早要归于粟儿之手。”秦照瑜不慌不忙,慢慢地解释,“与其等到多年之后,倒不如皇兄你现在就将这里让出来。”

  “阿瑜!”秦绩厉声叫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秦照瑜走近了他,丝毫不惧,“皇兄不是觉得为难吗?只要把这问题抛了出去,那不是就不用觉得为难了?”

  “朕没空与你玩笑。”秦绩冷下了脸,警告她道,“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天要晚了,你早些回去,朕就当你今日没有来过,也什么都没有说过。”

  “晚了。”秦照瑜竟然笑了笑,“皇兄,你当我会无缘无故毫无准备来与你说这些?”

  秦绩顿悟过来,追问道:“你做了什么?”

  “内宫的出入口都堵死了。”秦照瑜道,“皇兄,我也不妨把话挑明了,你一日不写禅位太子的诏书,便一日别想离开这里。”

  秦绩倒真没想到她的野心已经如此之大,呆了一呆后喝道:“你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吗?朕缺席早朝,你以为外面不会觉疑?”

  “圣上于今日朝时受到惊吓,已然病卧不起。”秦照瑜字字清晰地说着,反问他,“皇兄,你今日伤透了神,还被人逼着下旨停了小舅舅的职,一病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今朝的事都是你授意的?”秦绩这时明白过来,怒道:“你蓄意挑动纷争,引得朝局不稳。阿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退一步讲,即便朕将这个位置让了出来,你就能治得住这天下了?”

  “我治不住,自有旁人来助。”秦照瑜一脸闲然地看着他,提醒道:“皇兄以为母后没有这份心吗?”

  秦绩后背一凉,忽觉似曾相识。

  四十年前,宁氏便是妄图以把控幼主来逐渐将大楚改姓,四十年后,这样的一幕难道要再次上演?

  秦粟才不过一岁,若是真让宁太后辅政,那便是给了宁氏后生们又一次翻身的机会,而凭秦绩对宁太后的了解,她只会将这个局越做越死,直至朝野上下再次变为宁氏的天下。

  他不寒而栗,心底狠狠地打了个颤。

  秦照瑜看着他苍白的脸,戳心地说道:“皇兄,我劝你还是将这禅位的诏书早早写了,否则被困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我可不敢保证。”

  “本是同根生。”秦绩问她,“朕哪里待你不好?”

  秦照瑜道:“权不在手的感觉,皇兄今日早朝的时候不是已经知道了?皇兄,说来说去,你还是太仁善了。只有将权柄捏在自己手里,这条命才不会属于旁人。这一点,我已经比谁都透彻了。”

  “阿瑜,你这是自寻麻烦。”秦绩静静心,努力地劝她,“这条路上的血已经够多了,争权夺利就是一场博弈,你何必为了那渺茫的一点希望而将自己搭进去?”

  “谁说希望渺茫了?”秦照瑜指了指外面,“羽林军的兵权,一部分已经归于我手,只要你一纸禅位的诏书落下,我便是拥立新主登位的大长公主,我有辅政之权,谁敢对我不利?”

  “你……”秦绩看她半许,终是无话可说。

  秦照瑜犹觉不够,她幻想着那显赫尊贵的后半生,洋洋自得地笑了起来,“皇兄,都说你是潇洒度日的白玉神仙,人间一趟不过是做一尊富贵佛,享一享人生愉乐。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把持着现有的这些不放?早早交出来,不是能更快地继续做你不谙世事的逍遥神仙吗?”

  “够了!”秦绩忍无可忍,对她彻底寒了心,“该说的话,朕都说过了。朕现在告诉你,即便朕在这里关到死,也绝不会如你所愿。你若是敢,那朕让你背一背弑君的名头也不是不行。”

  秦照瑜的笑戛然止住,她目露仇怨地看着秦绩,说道:“皇兄既然这样固执,那咱们就试一试,看看究竟谁熬得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