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208章 苦渡

  初一祭典礼毕,秦绩回到宫室之后,虚力出神地一个人坐了会儿。

  往年他作为亲王出席,只用远远地站于一旁露个脸,而今年则全部变了模样。他唯恐再看到那雪花似的谏言一沓沓地送来,于是从头到尾跟从着礼部司的一应规则,如提线木偶般走完了全部祭礼。

  内臣送了茶水来,见他没精打采地靠在御座里,关心问道:“圣上可是累了?要歇息一会儿吗?”

  秦绩确实疲累得狠了,自接手了这个位置来,他每日被迫将自己禁锢在这殿里处理政务,进奏的折子如流水而来,他有时候看得眼花,却依然不敢松懈分毫。

  新政推行后,各种各样的问题也源源不断地传来,谏言停止政改罢免宁澄荆的朝论更是多不胜数,他看着那些起于民间的哭喊和纷争,也自我怀疑地自问过好几次。

  这样做真的错了吗?

  宁澄荆与关长汲成了海晏殿的常客,秦绩就新政一事质疑过几次,可每次说到重点处,问题便会变成士族权势过盛,若不革新便无法令大楚安定。他一面觉得这原因对,却又在事后觉得不对。

  秦绩叹着气,揭起碗盖抿了一口茶,问这内臣道:“你说,朕做错了吗?”

  内臣一跪,说道:“圣上可是大楚的天,又怎么会错呢?”

  秦绩从他嘴里听不到实话,只能闷气地让他先下去。

  殿内再次一静,他枯坐了片刻,随手从一旁的奏折里抽出一本来看,翻开之后才瞧了一眼又赶紧合上。

  不是上议停止新政,就是催他充盈后宫。秦绩登基至现在,就被这两件事缠到了现在。

  他烦闷地起身,一个人走到了省佛堂。

  玄通才上了一炷香,见到他来,施施然行了个佛礼,问道:“圣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秦绩望着眼前巍峨的佛像,有些迷惘道:“朕心中有惑,想请大师指点。”

  玄通请他坐下,道:“圣上请说。”

  秦绩换了自称,说道:“我自小就养在太后膝下,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其他皇子不同。宁家权大势大,连父皇都不得不小心应对,我便知道只要有皇兄在一日,其他皇子就永远别想对太子之位心存觊觎。我早早地看透了这一点,便将心性寄情于旁物,总之,只要远离朝政就行。”

  “我从未想过这个位置有一日会轮到我头上,而我这些年早就养散了性子,不懂治国,也不懂用人。外面都说新政是祸国殃民的乱法,让我悬崖勒马,及时止损。可我看着朝中好不容易换上的新面孔,又担心停了新政会让一切都回到过去的模样。大楚受世家贵权的戕害太深了,一旦停下政改,那么就会有无数个宁家拔地而起,而我,根本就做不到与士族们抗衡。这是我从小就能看见的一座山,我知道它有多难翻越。”

  玄通问道:“圣上就是因为这个才心烦吗?”

  秦绩看着佛像那对慈悲的眼,良久之后说道:“红尘碌碌无物可念,大师,我想剃度。”

  玄通露出惊色,“圣上慎言,此话万不可再说。”

  秦绩淡淡一笑,“我欲渡人,可渡人无果。我现在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又如何能给天下一个定言?大师,你分明也清楚,我不是做皇帝的果。”

  玄通劝道:“圣上切莫这般妄自菲薄,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情做不下去,只是因为没有到那个时候,新政或许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秦绩摇头道:“没什么契机一说,乱就是乱,这是不争的事实。听闻剑西赞声一片,无人不说赵瑾天下无双。我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会离百姓越来越远,愧对祖宗基业。”

  玄通轻声叹息,竭力劝他,“剃度乃佛徒大事,绝非儿戏可言,圣上千万要慎重。”

  秦绩颔首,“多谢大师提醒。”

  他从省佛堂出来便径直回了海晏殿,独自坐思许久后,提笔蘸墨写写停停,费了好久才勉强凑满了一张信纸。

  “来人。”他平静一喊,手上给这信落下了印和封漆,说道:“朕有些想阿珩了,告知礼部和鸿胪寺,挑些礼给鞑合送去,就说是贺岁的节礼,再将这信送到阿珩手中。”

  “是。”内臣小心地捧着信便去了,秦绩又喊来一人,吩咐道:“去樊家传旨,朕想见一见樊予影。”

  新年初日的一切都在既定的路上落幕,一辆马车悠悠地从允嘉公主府而出,缓慢地朝着英王府行驶。

  秦照瑜靠在马车中闭目养神,不多时便觉车轮一停,听到婢女在外说道:“公主,到了。”

  她整理了一番衣裙,搭着婢女的手下了车。迎面的王府大门已经开了,下人候在一旁,恭顺地说道:“小的见过长公主,王妃听闻公主要来,已经在等着了。”

  宁丹湘死后,英王扶了侧妃卫氏为正。秦照瑜早几日就让人递了贴,卫氏念着她的身份,不敢怠慢,祭礼结束后就一直让人看着大门处的动向。

  “公主来了。”卫氏听了下人的通传,亲自到前面来迎,她自知比不上皇室尊贵,便先福了礼,“公主新年安好。”

  秦照瑜还礼笑道:“卫姨多礼了,我是晚辈,该先给卫姨见礼的。”

  卫氏听她这样称喊,心里便觉得亲近了许多,两人寒暄几句,秦照瑜有意无意问道:“怎么不见皇伯父?”

  “为着祭礼,王爷昨夜没合眼,今日回府之后便歇下了。公主的这份心意,我会原原本本转达给王爷的。”卫氏笑着,又招呼她吃点心,“公主尝尝这个,府上新来了点心厨子,这是刚做出来的。”

  秦照瑜不好拂意,拣了一块慢慢地吃,说道:“我今日本也是为着探望皇伯父而来,不若就等等吧。父皇的兄弟里面,也就只有皇伯父还健在了。”

  卫氏点头道是,陪着她说话打发时间,秦照瑜趁机打探,“卫指挥使近来可还好?”

  傅玄柄还在时,便经常与卫阐不对付,卫氏唯恐秦照瑜是记着旧日里的那些恩怨,便简言道:“不过还是不成器的老样子,勉强混口饭吃罢了。”

  秦照瑜笑道:“那可是羽林军的总指挥使,卫姨说得可真是轻巧。”

  卫氏忙改口道:“我一介深院妇人,也不太懂这些,他只要不惹事,认真将差事做好就行了。”

  秦照瑜回了一笑,端起茶盏浅抿一口,便听下人来说:“王妃,王爷醒了。”

  卫氏道:“那便去告诉王爷,允嘉长公主来了。”

  下人应是,秦照瑜又等了片刻,方见英王往这里来,一面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阿瑜丫头。”

  秦照瑜福了福礼,“给皇伯父请安了。”

  英王虚扶她一把,吩咐卫氏道:“阿瑜难得来一次,去厨房说一声,晚些时候备些好酒好菜。还有,让几个小子都出来见客。”

  卫氏赶紧就去了,秦照瑜扶着英王先坐,自己才坐下,观着他的面色道:“皇伯父最近睡得不好吗?”

  英王道:“许是来了年纪,夜里觉浅。”

  秦照瑜道:“我看皇伯父的身子好着呢,哪里是什么来了年纪,多半是操心朝政,累着了。”

  英王笑了两声,没再回话,他静静地打量秦照瑜半晌,问了出来,“你这丫头,今日来是为了何事?”

  秦照瑜见他挑明了,也就不再拖延了,直接问道:“以皇伯父之见,朝廷如今的政改如何啊?”

  英王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到这个,略作思索之后直言说道:“祸乱朝纲。”

  秦照瑜叹了口气,“可皇兄却还要保着不放,也不知道究竟是图个什么。”

  英王道:“难为你还替圣上操着这份心。”

  秦照瑜道:“既然连您都觉得新政不妥,那就该劝着皇兄停下,将一应官员施行惩处才是。”

  英王敏锐地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什么,问道:“你想让我出面?”

  秦照瑜颔首,“是。您为长辈,皇兄不听别人的,至少会听一听您的。”

  英王问:“只是这样?”

  秦照瑜犹豫一下,又问:“皇伯父觉得,皇兄的脾性如何?”

  他们兄弟姐妹几人都是英王看着长大的,英王自然心知肚明,但她要这么问,就绝不是明面上的这个意思。

  “阿瑜,我这人最不爱兜圈子。”英王饮了一口茶,脸上的笑意渐淡,“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秦照瑜道:“我只是觉得皇兄的性子太过柔和,又一心向佛为善,怕是坐不稳这个位置,也镇不住下面的这些人。”

  英王将茶盏往一旁的桌案上搁下,不怒自威,“你好大的胆子啊。”

  秦照瑜并不觉得对方在吓她,反而带着些桀骜说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说一句实话而已。”

  英王道:“你是公主,朝廷可从不缺你的吃穿用度。”

  秦照瑜道:“今日的事,来日谁又能说准?想我当初新婚觅得良婿,谁见了不艳羡?可后来呢?不也是门庭凄凉,落人冷眼?”

  英王问她:“那你想如何?我都这把年纪了,府上的小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即便我有这个想法,也还得掂量点这几个要操心的儿子。有命拿,没命花,他们没一个是能镇住人的。”

  秦照瑜便直接说破了,“太子年幼,皇伯父若是有心之人,倒是能扶着太子往下走。此次新政提了不少新人上来,有几个是我备下的,皇伯父若是愿意,我能让他们俯首称臣。”

  英王便觉得来了点意思,道:“你这心思,就不怕让太后知道了?”

  秦照瑜道:“我不是没对母后提过,可她根本就不为所动,总说时机未到。我是看出来了,宁家一倒,二哥也走了,她没了可用的人,自然只能缩于深宫伴在青灯古佛前潦草度日。”

  英王端起茶啜了一口,许久都没接话,秦照瑜等了一会儿,问道:“不知皇伯父意下如何?”

  “你这丫头,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心急的?”英王并不给她准话,慢着语调拖延道:“你为着这样的事情来,总要给人考虑的时间。”

  秦照瑜遂道:“是我唐突了,皇伯父见谅。”

  英王马上便换了笑脸,道:“大过年的,留下来一起用饭吧,一家人还是要和和乐乐才好。”

  秦照瑜忙不迭应下,餐宴里觥筹交错,她连敬了英王几杯酒,心里隐隐十拿九稳。

  她就不信,没有人会不垂涎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

  一顿饭吃得各含意味,宴尽席散时,英王特地让人送着马车离开,等到秦照瑜离开许久之后,他才恢复了一贯的模样,沉着脸不言不笑。

  卫氏看他忽像变了个人,担心道:“王爷,您怎么了?可是方才在宴上吃多了酒?”

  英王接过她递来的醒酒茶喝了一口,道:“无事。”

  卫氏小心地揣度着,犹豫许久还是说道:“妾身总觉得,长公主今日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举,全然不似她素常的做法。”

  英王道:“你的觉得没错,她的确是有备而来。”

  卫氏便问:“那她与王爷都说什么了?”

  英王想了想,将今日的密谈与她说了,卫氏听得心惊胆战,抱紧了英王的胳膊说道:“王爷三思,此乃大逆不道之行,一旦踏错一步,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我心里有数。”英王平心静气说道,“这丫头能寻到府上来,只能表明太后并不想蹚这趟浑水,否则这样大的事情,她怎会想到我的头上。”

  卫氏放了心,但有些不解,“太子可是太后的亲孙子,妾身想不明白,太后为何不愿垂帘听政。”

  英王道:“太后不是不想,而是不愿出这个头。她可是宁家的人,一路刀山火海地过来,早就见惯了士族的起伏。眼下的朝局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扔之可惜,捡之便是作茧自缚。太后并非是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这些,所以才装聋作哑地不知。”

  卫氏问:“那长公主那边,咱们要如何应对?”

  英王道:“不用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本王不当这个垫脚石。”

  夜色落下,越九修自偏门入了允嘉公主府。

  秦照瑜正将红梅插着瓶,闻他前来,头也不抬便问:“如何了?”

  越九修道:“屈十九手中的那张令牌,已经是咱们的了。”

  “好。”秦照瑜拿起剪刀,毫不怜惜地剪断了一根开得正好的花枝,这才抬眼来看他,“不用等了,继续按照计划来吧。”

  越九修道是,转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廊下。秦照瑜看着那根垂落在桌上的残余花枝,拾起之后随手扔出了窗外。

  残枝顺着石阶滚进湿冷的土里,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