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92章 了仇

  午后才过,一阵怒吼从海晏殿咆哮而出。

  “滚!都给朕滚出去!”

  宫人内宦们纷纷快步着出来,守在院子里互相对看不敢出声。里间反复有摔砸东西的异声传来,屈十九听着这动静,挪动着小步往后退,在刚刚转过影壁时与大步前来的宁澄荆撞了个正着。

  他赶紧后退一步行礼,“宁翰林。”

  宁澄荆刚要开口,便听殿内又是一阵花瓶碎裂的脆声传来,屈十九道:“宁翰林来的正好,赶紧劝劝圣上吧。”

  “嗯。”他正是得知了华展节之事才来,绕过屈十九便径直往殿门去。

  “朕不是说了都滚出去吗?”宁澄荆进来时,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继而便来了秦潇的这声吼。

  “圣上,是臣。”他提了提官袍,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乱,走到秦潇身边道:“圣上先消消气。”

  秦潇正气在头上,见了他也是冷冰冰道:“你是为了华展节来的?”

  宁澄荆掀袍跪下,双手并揖于身前,对他道:“臣有一句话想对圣上说,这句话圣上多半不爱听,但臣还是要说。”

  秦潇冷笑:“既然知道,又何故多此一言。”

  宁澄荆仰看着他,从心而说:“大楚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少。臣今日来,是要为华展节求情。”

  秦潇道:“他擅离职守不从朕令,难道朕还要赏他有功不成!小舅舅不是说,要做天子孤臣?自古有你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天子孤臣吗?”

  宁澄荆道:“圣上何以觉得臣这是在帮着外人?端城落于敌手十年,如今华展节将其收复,难道不是为了圣上和大楚吗?”

  秦潇道:“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征讨赵瑾,就是首要的大事!他违背朕意私自去往幽州对赫尔部出兵,就该问罪责罚!”

  宁澄荆问:“人已经不在了。法不责众,难道圣上还要追究整个幽州的守备军吗?臣听闻,此战还有邝成惟协助,圣上连他也要责问吗?”

  秦潇被他问得噎语,脸上的怒气好似消了一些,道:“那现在怎么办?朕还能让谁去讨伐赵瑾?”

  宁澄荆沉默起来,遍看朝野上下,竟然真的挑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人。

  海晏殿静了下来,秦潇看他还跪在地上,道:“小舅舅先起来吧,地上凉。”

  宁澄荆起了身,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劝道:“事情是要慢慢来做的,圣上即便是动怒也解决不了问题。依臣看,圣上若是坚持要对剑西出兵,为今之计只能调派朔北的将。”

  秦潇烦乱地坐下,撑着额说道:“朕再想想。”

  殿外在这时忽然来了一阵婴孩啼哭的动静,秦潇赶紧往殿门处看去,便听屈十九在外道:“圣上,太子殿下哭闹不已,奶娘们都没辙了。”

  秦潇说了声“进来”,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孩子,耐着性子低声来哄。

  “一群废物。”他给了屈十九一个白眼,抱着秦粟在殿内踱步,转了好几圈之后才让孩子的哭声小了一些。

  秦潇轻轻拍打着孩子哄睡,放缓了声音又问屈十九,“母后那边近来如何?”

  那日早朝前,秦潇便让人将秦粟从宁太后的宫里接了出来,朝后没多久,宁太后便亲自来了海晏殿质问。母子二人当殿对问,就此翻了脸。

  宁澄焕死后,整个宁氏分崩离析,或是流放或是下狱,往日里追随着宁氏的人也不敢出半个头。秦潇念着旧情前去静安宫请安,想主动服个软,但还没走到宫门口就被宁太后的人挡在了宫道上。

  时间一晃几近半月,内宫上下不敢有任何下人在这对母子面前提及对方,此时秦潇主动来问,屈十九心里一提,斟酌之后说道:“太后挺好的,每日按时礼佛,歇的也早。有时候还会和允嘉长公主一起说话,做些刺绣。”

  秦潇险些要将秦照瑜给忘了,闻言后对他道:“替朕去阿瑜那儿带句话,让她无事时多去陪陪母后。”

  屈十九低头道:“是。”

  秦潇又道:“让人进来收拾收拾。”

  屈十九转身就出去叫人了,宁澄荆道:“若是无事,臣就先走了,圣上别再动怒了,怒火过重易伤身啊。”

  “朕知道了。”秦潇静住了心,抱着孩子在御案后坐下,自言自语道:“粟儿,你长得慢些,离这些烦心的事也就远些。爹从前很想你能早些来这世上,现在再看,还不如你从一开始就别来你娘的腹中。是爹不好,让你在这么小就没了娘。”

  婴孩听不懂他的话,张嘴打了个哈欠,秦潇珍视地又拍又哄,“困了就睡吧,好孩子,你要好好地长大。”

  秦粟没多久就睡着了,秦潇担心他再哭闹,干脆放到了内间的软榻上,就这么坐守在一旁,看着外面的天渐渐变暗。

  宫灯一盏一盏地由巡守的内宦点燃,霍可领着人走遍了这一片的宫道,独自回去预备加件衣裳守夜,他转过前面的道口,一把冰凉的匕首忽然贴了上来。

  他张口欲喊,但在看清了对面的这张脸之后又被吓住了,哆嗦道:“师、师父。”

  谢昕眼中映射着宫灯的火光,但眼神却是冰冷的,他拿匕首抵着霍可,问道:“秦潇在哪里?”

  霍可不敢对他撒谎,道:“在……在海晏殿。”

  谢昕眯着眼睛问:“你现在是不是准备去叫人?”

  霍可慌乱地摇头,“不不,师父,徒儿不敢。”

  谢昕又问:“屈十九那个狗东西在哪儿?”

  霍可仍是摇头,“我不知道,他今日不当值。”

  谢昕收了匕首,对他道:“前面带路,去海晏殿。”

  霍可硬着头皮走在前面,这个时候巡守的人才离开,谢昕踩着时辰而来,一路上畅通无阻。

  “到、到了。”霍可看着前面,心中的恐惧已经到达了极点,问谢昕道:“师父,您真要去吗?”

  “你可以滚了。”谢昕留下一句话就走,霍可看着他踏入了宫门的槛,犹豫之下决定装聋作哑,慌慌张张地就跑了。

  海晏殿内灯火通明,秦潇今日发了一顿火,宫人们收拾完内殿都不敢久留,连院子里也没有值守的人。

  谢昕看着这熟悉的殿宇,与秦祯相处过的全部日夜就此扑面而来,他推开那殿门,旋即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声:“朕说了不需要人侍候。”

  殿门吱声关了,秦潇以为是宫人退下了,并不在意地继续看奏折,御案上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他觉得晃眼,就在这刹那的抬头间看到了无声靠近的谢昕。

  “你……”秦潇被他森冷苍白的脸吓住,当即起身,“是你!”

  谢昕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心中的柔软全被仇恨盖住,他朝秦潇逼近过来,说道:“留你苟活这几个月,也差不多了。现在时候到了,秦潇,该还债了。”

  秦潇忙道:“不!不是朕!”

  谢昕抽出了匕首,道:“在我面前,你还敢自称朕?秦潇,弑父杀君,你还真是做得出来。”

  秦潇自小就对他有一股莫名的恐惧,现在单打独斗地对上,心里愈发胆怯地发抖,下意识地回归了从前的口吻,“真不是我,父皇不是我杀的!”

  谢昕道:“我不管是谁,今日我只管全算在你的头上。秦潇,我现在后悔,自你出生的时候,就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掐死。”

  秦潇被他逼着往后退步进了内室,没曾留意脚下,被个凸出的桌子腿绊了一下,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谢昕紧跟着进来,对他道:“你今日跑不了,这里,我比你熟。”

  “你是个疯子。”秦潇咽了一口唾沫,眼瞳还在颤抖着,“你杀了我,朝局会不稳的。”

  谢昕阴冷地笑了两声,“若不是有你父亲在,我二十多年前就已经疯无可救了。这些年是他锁着我,我才不至于对你们下手。秦潇,别在我面前谈什么家国大义,我的父亲,我的义父,我的族人,全都死在了你母族手下,这笔账我想来想去,就问你来讨好了。你活在这世上,尊享了这么多年的好处,作威作福地端视着一切,还将怀玉逼得走投无路,我现在才来,已经是便宜你了。”

  秦潇看着他手中泛着寒芒的匕首,连声辩都不会了,他张口要喊人,谢昕又道:“外面现在没有人,这个时辰,他们正在巡守其他地方。”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惊醒了软榻上睡觉的秦粟,孩子的哭声在此时突然插入,两人同时往那边看了过去,秦潇连滚带爬地赶到软榻旁,用整个身体护住秦粟,瞪着谢昕道:“你不许动我的孩子。”

  “好可怜的孩子。”谢昕看着他身后啼哭的婴孩,冷冷道:“今夜之后,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扬起手中的匕首冲过去,一手便扼住了秦潇的喉咙,秦潇挣扎着去掰他的手,谢昕不为所动,在他肩上先戳一刀,道:“忘了说,我自小就习武,我父亲,是前兵部侍郎文泽瑞。我叫文昕,也叫范霁。”

  匕首拔出,秦潇吃痛地白了脸,谢昕对准他的腹部连捅几刀,将秦潇的挣扎阻断下来。

  孩子还在哭着,秦潇仅存的意识便是护住这唯一的血脉。谢昕松了手,冷眼看着他喘着粗气挡住孩子。

  “求你……”秦潇去拽他的衣角,几乎要磕头求他,“不要杀我的孩子,他……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他才说完,外间的殿门好似被谁打开了,声音就此传来,“圣上,臣听见太子殿下一直在哭,殿下没事吧?”

  秦潇认出这是屈十九的声音,顶着被谢昕一刀毙命的风险用力喊道:“有刺客!”

  屈十九听着这声喊,在原地愣了一息的工夫,上赶着来内室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圣上!”他喊着,又注意到了秦潇身旁的人,愈发吓得面无血色,“谢……谢常侍……”

  “快去叫人!”秦潇赶紧抱住了谢昕的腿,催着屈十九道:“去!去叫阿绩!快点!”

  屈十九慌不迭就跑了,一路大喊着求救。谢昕一怒踹开秦潇,没有了继续停留的时间。他对这里了如指掌,没有选择从殿前门离开,而是起了后室的窗子翻身出去。屈十九的叫喊惊动了宫苑里各处的巡守,羽林军应声而来,谢昕在各处的宫墙下穿梭,在途径一个道口时,被里面突然出来的一双手带了进去。

  天子遇刺震动了整个宫苑,但没有一个人看清谢昕走过的路。他抬头一打量,发现这里原来是供僧人们诵经的省佛堂。谢昕转身,看着这个刚刚搭了他一把手的老内臣,道:“我以为宋伯已经回乡养老了。”

  宋仲孝摇头,“三公子,最了解你的,还是先帝啊。”

  谢昕每次只要想到秦祯就会觉得肺腑生痛,宋仲孝忍不住劝道:“范相的案子早就平了,三公子,人生短短数十载,你就放下吧。先帝将你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就是不想你再次涉险,他多懂你啊,留着我在这宫里守着,就是要再拉你一把。”

  “可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谢昕固执地避开脸去,回首过去的种种见闻,只觉得惨不忍睹。

  宋仲孝道:“我跟了先帝四十余年,比谁都清楚他对你的情意。当日他送你离开,也是不想让你卷入其中,你若执意如此,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呐!”

  谢昕有着片刻的晃神,像是在这番话中看到了自己与秦祯安逸和谐的过往。

  宋仲孝趁机又道:“先帝当年登基,不知死伤了多少,牵连其中的世家数不胜数。三公子,人活着何其不易,就别让建和元年的那场火再烧一次了吧。”

  谢昕方才还迷离的眼瞳骤然凛冽,恰好有夜风吹来,掀起他的衣摆晃荡,但他迎着风,不躲不避,慢慢道:“可我好冷,想将这把火烧起来取暖。”

  话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省佛堂内殿。

  白日时,这里木鱼声不绝,梵语阵阵,等到入夜了,只剩下一条又一条的经幡垂挂梁下。谢昕在昏沉的烛光中抬头注视着佛祖慈悲的面容,耳边好似又响起了秦祯的旧音。

  “阿霁——阿霁——阿霁——”

  绵响不绝。

  他在被秦祯从牢中救出来后,一直抗拒地不许秦祯再用这样的称昵喊他。范霁也该和范氏族人一起死在建和十四年的,他苟且偷生,没有胆量再用这个名字。可是此时当他再回望前尘,他忽然格外地想念秦祯这样叫他。

  “范霁啊,”他闭上眼,念着自己这久不提及的另一个名字,然后又道:“不可以心软。”

  已经有过错差一招落得惨败的先例,而这次,他绝对不能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