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91章 收复

  华展节回到驿站,那监军见到他,宛若见到了救世的菩萨。

  “将军,这一大早的,您去哪儿了?”

  “我素有早练的习惯,这里人多,我寻了个安静的地方早练。”

  监军已经顾不上他是不是真的去早练了,只要人还在眼前,他就放了心,问道:“华将军,那咱们现在就启程吧?”

  华展节一马当先跑在前面,随行的几人连追上去,抵达崇城时,中州道的刺史涂维已经恭候多时。

  “将军一路辛苦。”涂维早就着人准备了住处,华展节跟着他走,一面问:“一应军需粮草可有准备妥当?”

  涂维道:“昨日才到了一批,史运使还在水路上负责接应。将军先好生修整几日,这一仗只怕不是一两日能打下来的。”

  华展节比谁都清楚这点,道:“有劳涂刺史了。”

  涂维摆摆手,“吃累的是将军才是,我就不多留了,将军歇会儿吧。”

  屋子里生了熏香,华展节小坐片刻,被这安神的香催得微微入眠。窗外的雨声止了,却起了风,吹得树枝反复晃动,擦着屋檐的边瓦沙沙作响。

  端城的春日里也有这样的风。

  这里是幽州最北之地,与赫尔部隔着若尔兰草场对望,端城也有牧民,他们将牛羊圈放于这一侧,在日升月落的日子里代代如此。

  华展节看着儿子们在草场上策马比试,春日里的风和煦柔软,他眯着眼看了片刻转身离开,却在再次抬眸的瞬间里看到了赫尔部骑兵带来的尸山血海。

  天色骤地昏沉下来,若尔兰草场成了屠戮地狱,牛羊或杀或掳地被他们打劫着,牧民们的血染红了草场上的青绿,弱小的妇孺孩子哭喊着逃亡,却无一人能逃出骑兵手中的弯刀。

  华展节再回头,方才的地方已经没了几个儿子的身影,他心中一慌,转身再看后方时,便见最小的幼子忽然扑来挡在他的身前,被赫尔部淬毒的暗箭射穿了心脏。

  亲子的血溅染了他的眼,他扶住幼子想带他离开,又在不远处看到了被万箭插身也不倒下的长子。更远处,次子与赫尔部的骑兵厮杀着,身披重伤依然顽强挣扎,也在孤立无援中被刀口割破了喉咙。

  “爹……”幼子叫着他,最后挤了个笑容出来,“快……走。”

  部下们闯入了眼帘,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人拖着强行带走,城墙上的大楚旗帜霍然而倒,端城遗留在北边,春风至此再不渡此边城。

  华展节倏然睁眼。

  熏香袅袅在燃,他急促地换了几口气,这才发现刚刚一直是在梦中。

  当真是老了吗?华展节顺了顺胸口,在回想着梦境时又不可控地记起了妻子对他怨恨的目光。

  三个儿子,全都被他送上了战场,无一生还,甚至连骸骨都远曝荒野,无迹可寻。

  他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妻子为此生怨郁郁而终,他送走了亲人,也将自己永远地锁在了那座孤城。

  华展节出神地坐了许久,动作迟缓地揭开了砚台的盖,提笔点墨慢慢地落字,一封信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个下午。

  晚膳时分,涂维亲自给他送了饭食来,华展节将漆好的信交给他,“劳烦刺史,替我将这封信加急送去乌蒙,给邝成惟。”

  涂维一听是给邝成惟,当下想也没想就应下,“将军放心,最迟后日就将信送到。”

  华展节道了声谢,他原以为这封信不会回得那么快,谁曾想第三日一开门,竟见到了一张阔别多年的脸。

  邝成惟站在门外,对着他凝视片刻后,颇是感慨道:“一别十年,你竟也老了这么多。”

  “你怎么来了?”华展节先迎他进来,赶紧倒了茶水,“你扔下乌蒙不管了?”

  “什么叫扔下不管。”邝成惟喝了一口热茶,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我也不必时时刻刻都在营中,自然是让人看着。你这信,写了许久吧?”

  即便相隔了这么多年,邝成惟仍是了解他的,道:“你若是真的想,我愿意和你一起担。”

  华展节道:“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邝成惟扬声问:“收复端城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华展节道:“你何必跟着我蹚这趟水,我给你写信,只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就近从朔北给我拨粮,不是要你跟着我冒险。”

  “昔年郑尚书在时,你我还是震慑柔然的双璧。”邝成惟回想过往,忍不住感慨,“永康爷在时,文有颜清染和范茹,武有郑尚书,还有你我这等由他一手带出来的武将。我听编史的文官说,这一段记作了永康之治。说句不该说的,当年若是睿王即位,大楚何至于是现在的模样。文泽瑞的案子虽是了然大白了,可这中间冤死的人命,又要问谁去讨?”

  “不要扯远了。”华展节道,“我这次虽是奉命前来,却对这一仗没有底气,更要紧的是,我不想将枪头对准剑西。这于我而言,是在自相残杀。”

  邝成惟稍作正色,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真要放下这边不管,执意去往幽州吗?朝廷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道:“若非是无人可派,圣上不会让我来。我不知道这一仗会打多久,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有几年的命。端城是我挂心了十年的地方,我的儿子都在那里,权当是我想自私一次,先将端城收回,也好了了这份牵挂。”

  邝成惟久久地看着他,半许之后说道:“我与你一起。”

  华展节拒绝,“我不需要。那是我跌落地狱的地方,你替我备好后方,我这次要将它拿回来。”

  邝成惟问:“那圣上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华展节笑了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道理你还要问我?”

  邝成惟道:“我以为你会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华展节摇头,“即便事后圣上大怒,但看在端城的份上,总也能对我从轻发落。再说,圣上如今好似明睿了不少,往后的事,就等往后再说吧。”

  邝成惟问:“你想何日动身?”

  华展节道:“自然是越早越好,我十年不见幽州,不知那里有没有新变模样。听闻然诺死后,他儿子喀吉一心想脱离柔然?”

  邝成惟道:“默啜哈尔哪儿会这么容易许他带着全族离开,上次瀚海部攻袭乌蒙,事后我让人去查清楚了。”

  他担心华展节离开朔北太久不晓形势,耐心讲道:“喀吉娶了瀚海部的女儿,便一直对瀚海部分享着粮食和牛羊。默啜哈尔就借着瀚海部来抓住赫尔部。喀吉不愿称臣,恼羞成怒之下不再给瀚海部分享粮食,他们的粮食锐减,这才再次将矛头对准了乌蒙。”

  华展节道:“这么一说,赫尔部眼下是孤立无援。”

  邝成惟颔首道:“可以这么说,但默啜哈尔可不打算放过这个肥沃的地方。”

  华展节想着记忆里的端城,道:“他即便是亲自上阵,我也要将端城收回来。”

  “好。”邝成惟不再执着于与他一道,笑了笑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一仗你放心地去,我会给你备好粮草,至于幽州那边……上次我见叶知真,他还主动提到了你,想来也是念你良多,此番你去,他会听从的。展节,我们这些故人,一直都在朔北等着你。”

  “像我这样的丢城之人,竟也值得你们记挂。”华展节自讽地笑了两声,拍拍他的肩,“我这辈子最不悔的事,便是去往朔北守疆。”

  邝成惟道:“我不便久留,这就先回乌蒙了,等你安置完这边,再来乌蒙寻我就好。”

  他说走就走,屋子里再次寂冷下来,华展节听着外面的风动,蓦然又忆起了端城的春天。

  北疆的春虽然来得迟,却也有抵达的那一日。

  秦惜珩在桂县又等了两日,接到了外面最新的消息。

  她将信上的字挨个看完,半晌没有说话。赵瑾给她搭了一件披风,道:“既然是华将军自己的选择,你就不要多想了。”

  “我只是替师父惋惜。”秦惜珩放下信,看着赵瑾道:“当初若不是父皇坚持,老侯爷未必能有这个侯爵之位,武将要封侯,真是太难了。而师父不远万里,走了几十年也没走到这个位置,如今垂垂老矣,怕是也难了心愿。”

  “其实封侯不是武将最执着的东西。”赵瑾握住她的手,在那掌心里写了“护民”二字,“这个,才是武将最看重的。”

  高头骏马在城门外停下,华展节仰头看着这熟悉的幽州城墙,恍觉旧日里的一切好似都复苏了。

  邝成惟见他停在这里不动了,在旁催他:“怎么,近乡情怯了?”

  华展节打量着上方,说道:“城墙挺严实。”

  “几年前朝廷拨了笔款,重修过。对了,”邝成惟看了看身后,“我这次来,还给你带了个人。”

  “谁?”华展节也转身去看,邝成惟对跟在后面的押运队道:“你出来吧。”

  一名士卒低着头从队伍里露身,对着华展节直直地跪下,磕头喊道:“将军。”

  华展节看着他,从声音里认了出来,“你……一闻?”

  钱一闻起身,又对他抱拳行礼,“卑职在。”

  邝成惟道:“镇北王的事,他也是被人蒙骗。我出面问郭浩将他要了过来,已经狠狠地罚过了,此番还是让他跟着你一起吧。”

  钱一闻也求道:“将军,卑职本无颜再见将军,可又万分记挂将军。万求将军不要赶卑职走。”

  事已至此,华展节对他也追究不了什么了,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你跟上吧。”

  岁隔十载,端城之上再次燃起狼烟,华展节兵分两翼,令主翼从正前方进攻,自己则领了余翼绕至侧方,从枯黄的草场上率兵直捣赫尔部的大营。

  春日未至,这里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萧瑟之景,华展节漠视着梦魇里无数次见到过的地方,生冷地对幽州将士们下达着军令,他无惧地冲在最前方,正视着自己曾经留下的败笔。

  赫尔部预料不及,他们已有很多年不曾与大楚交过手,练养的骑兵早已忘了如何作战,幽州兵马来势汹汹,喀吉一面吼着族人不许后退,一面抽出了封鞘许久的弯刀。

  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在若尔兰草场上演,但两方在这一次调换了位置,赫尔部被逼退离,幽州将士趁势而追,奔赶着将侵略者逼往更远的北方,一雪前耻。

  钱一闻紧跟在华展节身后,直至这位老将军终于勒住了缰绳,他才随同着停下。

  “将军,您……”他看着华展节铠甲上的血,刚刚开口要问,就见华展节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跌落。

  钱一闻迅速从马背上跳下扑过去接住,痛喊道:“将军!”

  他以为华展节的铠甲上沾染的都是赫尔部的血,此时才发现这副铠甲早已千疮百孔。

  华展节喘着气道:“端城……”

  “我们拿下了!”钱一闻指着身后的端城城墙,“将军您看,那是大楚的旗帜。”

  “是吗?”华展节的视线已经模糊,他看不清远方的旗帜,只是笑了笑,“那就好。”

  身下枯黄的草已经被血迹染成了赤红,华展节触摸着湿冷的土地,喃喃道:“这是埋葬我儿子的地方,往后……也是我的归处。”

  他花了十年守住这座城,在壮年的每一个日夜里,所思所想不过是博得武将里人人都为之向往的那抹荣光。

  当年万里觅封侯。

  他在后来的岁月里再次蹉跎了十年光阴,可是当他再次面对这片土地,他忽觉封不封侯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端城如愿而归,此乡往后换做故乡,他死在这里,枕山河而眠,无畏无惧。

  华展节仰望着头顶的苍空,觉得走过这里的风好似换上了青绿,他咳出几口血,在钱一闻的痛哭声中阖目而去,自此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