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新忌握着斩/马刀,领着铁骑一翼直捣周茗的营地。
留守在这里的岭南军不到五千,朔北的马蹄声山呼海啸般地席卷而来,杀得他们猝不及防。
“全部给我拿下!”程新忌一声令下,铁骑们分散而去各守一处,整个营地沸反盈天。
“周茗在哪里?”他又是一阵怒喊,逮着个岭南士卒瞪直了眼问:“他在哪里?他把范蔚熙藏在哪里?说话!”
这岭南士卒被他吓得支支吾吾不敢出声,程新忌不耐烦地一手推开他,怒起时迸发了额头上的青筋。
喻至忠听到动静出来,想也不想就对谈尘几人道:“快走。”
营地里混乱成粥,程新忌走遍了这一带的营帐也没找到范蔚熙的踪迹,气忿之下忍不住又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如果不是他做出那样的事情,范蔚熙何至于离开朔方,又何至于落到周茗手中。
“程郎将!”
被赵瑾掩护着前来搭救范蔚熙的几名剑西士卒在乱声中对他招手,“在这里!”
程新忌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才进帐子就对上了范蔚熙那双殚精竭虑的眼。
他在原地愣了那么几声的工夫,回神后注意到了范蔚熙右手上缠着的带血纱布。
“对不起。”程新忌手忙脚乱地替他去解捆缚的绳索,嘴里不住地道歉,“是我来迟了,对不起,我来迟了。”
口中堵塞的帕子一去,范蔚熙的颌骨终于能够合上,他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想要起身却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他维持着这样坐着的姿势太久了,现在只要稍一动弹,全身上下都是酸软地疼,腿也使不上劲。
“上来,我带你出去。”程新忌赶紧蹲下了身将他背起,又问:“蔚熙,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朔方那一晚的事情还像一根刺似的横在范蔚熙心底,时隔多日,他还是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程新忌。喉头哽塞之下,他贴在程新忌肩上闭了眼,不知道要说什么。
身后始终没有等来回音,程新忌偏头一看,范蔚熙伏在他肩头,两睫沉沉地合着,脸上惨无血色。
程新忌心骂自己真是蠢,非得在这个时候问他这些,再不多想就背着人出了帐。
战场上的岭南军回撤着涌入了营地,程新忌迎面逢了个正着,这时又听人大声喊道:“叛贼杀了周帅!弟兄们,杀了他们,给周帅报仇雪恨!”
帐外就有队友接应,但折返回营的岭南军顷刻间占据了他们刚刚拿下的地界,两方人厮杀在咫尺的近距内,血雾罩得夕阳都是一片赤殷。
程新忌一心护着背上的范蔚熙,数次都以躲避为主。范蔚熙睁了眼,终于在他耳边说了第一句话,“别管我。”
“不行。”程新忌把他往背上又托了托,抽出一只手来拿稳了刀,对他道:“你抓紧我。”
范蔚熙恢复了点力气,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程新忌单手扶住他,在同伴的护持下为范蔚熙挡住明枪暗箭。
途径一帐时,死角里蹲守的岭南士卒忽然扎来一支戟,程新忌不假思索蹲身一躲,带着范蔚熙避了这一遭。然而这支戟不死心地再来,程新忌放下范蔚熙,左臂将他揽入自己怀中,旋身再次躲让时慢了一步,被那锋锐的利器割破了右脸。
“秉维!”
血珠成河地淌了下来,范蔚熙看着他替自己受了这一戟,关切之下脱口就喊,声腔明显在抖。
程新忌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压着范蔚熙的头让他避开不看,另一只手反杀一刀,将这支戟压了下去,脚上又是一抬,狠狠地把这偷袭之人踹了出去。
清理了这些,他托在范蔚熙脑后的手才移开,回之一笑,“我没事。”
范蔚熙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忽然眼尖地注意到了什么,顺势捡起脚边的弓和箭筒,与程新忌以一个面面相拥的姿势维持住,在拉弓的刹那间贴在他耳边说道:“别动。”
程新忌被他这低磁的稳重声线定在原地,心脏也跟着起了一阵幽长的共鸣。
范蔚熙眯眼射出一箭,快而准地又从箭筒中再取一支箭继续射出。
程新忌看不见后方,只能听到弓弦弹射的劲风声反复回响,周侧再无岭南军靠近。
“蔚熙。”程新忌瞥了一眼范蔚熙的侧脸,两只手不知该放到何处,小心又讨好地说道:“你停手,让我来好不好?”
这句话像是石沉大海,范蔚熙恍若未闻,更是一字不言,直至箭筒全空他才扔了弓,松开程新忌之后说道:“走吧。”
程新忌回头一看,地上横尸了七八具,目光再瞥向他的右手,见那四指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包裹在小指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染成了全红。
他再也不敢耽搁了,这次直接将范蔚熙横抱起来,大步朝外面的路跑去,跨马上鞍。
范蔚熙被他簇拥在怀里,看着营地逐渐地远了,恍觉这几个时辰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日头已经沉下了西山,彩云追染天际,泛起了一层红紫交杂的晚霞。
两人贴合着走过这几里的马程,方才阔解的氛围再次凝结成冰。程新忌数次以余光注视,在心里想了千百遍要如何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屡次止住。
朔方营里那场不自知的情动好似就在眼前,如今挨得这样近,程新忌再一次心猿意马,手臂上加紧了力,将范蔚熙环得更紧。
赵瑾回城之后立在城墙上,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处理,任凭韩遥如何劝说也不愿先去休息,直到可视的远方径直跑来了一匹马,她才动了动,冲守将们喊道:“开城门!”
朔北铁骑支援及时,得以让这一战有惊无险,赵瑾在城墙上看着马背上的范蔚熙,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起来。
韩遥也看着下方,拍着胸脯说道:“看来范公子没事,还好还好,多谢腾格里护佑。”
赵瑾急急地想要下了城墙去迎,可是走到一半,又觉无地自容。
“韩遥。”她想了想,侧身对身边说道,“赶紧去给蔚熙请医者,我晚一点再去。”
此番领着朔北铁骑前来支援的,还有在宁远已经被提拔成主将的柯约。
赵瑾对他道了一声谢,听他讲明一切后,震惊道:“周茗死了?”
“是。”柯约颔首,“卑职带着人赶到时,便听到岭南军中到处言说周茗死在了我们手中,可方才我一一问过了,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对周茗动过手。”
“那尸首呢?”赵瑾又问。
柯约道:“卑职看过了,是死于枪下,胸腹共有五处伤,当场就死了。”
赵瑾愈发想不通了,“那他究竟是死于谁人之手?”
柯约道:“这个只怕已经不重要了,消息传到朝廷,他们只会觉得周茗是死在了侯爷的手中。”
这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但赵瑾也不在乎,道:“随他去吧。只是周茗一死,不知会是何人接手岭南军。对了,那些岭南军都撤了?”
柯约道:“他们死了主帅,后备又没了粮草,除了撤军别无二选。有道是杀降不详,这批人咱们没那么多口粮来养,也不知能不能养熟,不如放了。”
他说完,看着赵瑾这一身的血污道:“侯爷这些日子怕是没睡过一个好觉,不如先去清洗收拾吧,这里就交给卑职来看守。”
赵瑾又谢他一声,来不及换下甲,一路奔着来了学堂。
临到门口,她下了马就要踏入,心里又是一阵犹豫。
她该拿什么样的脸来见范蔚熙?范蔚熙可会怨她恼她?
赵瑾退却地往后挪了挪,低头看着自己被尘土裹挟的鞋尖,心中的愧悔升到了极处。
她没脸去见范蔚熙。
“侯爷?”詹雨出来时见她站在这里不动,奇怪道:“蔚熙救回来了,侯爷怎么不进去?”
赵瑾迟疑地问:“他还好吗?”
詹雨叹了声气,“断了一根指,好在没有其他的伤,也没有性命之忧。”
赵瑾的心却跌落到了谷底。
若不是她大意,范蔚熙本不会遭这份罪。
“对了,”詹雨又说,“那位程郎将也在,只是不知为何,站在屋外就是不肯进去。”
程新忌在屋外轻步走了几个来回,最后靠着墙席地坐下。
他脸上的伤草草上了些药,便迫不及待地来了这里,可是走到门前,他又胆怯地不敢入内。
范蔚熙既然不辞而别,那便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有必要上赶着来讨人心烦。
屋内屋外隔着一堵薄薄的墙,程新忌抵靠着,仰头看着上方的横梁兀自出神。
这一战之后,他又得回朔方了,往后只怕与范蔚熙也不得再见,这份只有他们二人才知的不可言说,他会永远湮藏在心底,再不翻开。
程新忌默思默想,这一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从身上流失,他抱紧了双膝,蜷在墙下被断情的折磨吞噬得肺腑剧痛。
心空成了虚无。
赵瑾进来时,就见程新忌一个人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地不知在想什么。
程新忌在余光中瞥到了一个身影,两人对视一眼,赵瑾先问:“蔚熙……在里面?”
“嗯。”程新忌点点头。
赵瑾看到他右半侧的脸,关心一句,“你这伤要紧吗?”
程新忌淡淡道:“无妨。”
赵瑾又问:“为何不进去?他歇了吗?”
程新忌避开了前面那一问,道:“他在等你。”
赵瑾忐忑地看着面前这扇门,顿停很久之后,还是迈出了脚下那一步。
范蔚熙闭目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后迅速睁眼,对她笑道:“回来了。”
“嗯。”赵瑾低着头,站在原处不敢再进。
范蔚熙看到她这一身的血,眼中带上了忧,问道:“可有受伤?”
赵瑾仍是低头道:“伤得不重。”
范蔚熙问:“怎么不先去换洗一下?”
赵瑾眼睛一红,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我想先来看看你。”
范蔚熙道:“既然要来,为什么站那么远?”
赵瑾心尖骤地打颤,强忍着哭腔道:“看到你没事,就行了。”
范蔚熙探出右臂,对她招了招,“过来。”
赵瑾缓步上前,在脚踏上坐了,目光定定地凝视在他右手的纱布上。
血渗染了些许,纱布上沾落的红迹已经深了,枯竭成一片深褐色。赵瑾不敢去碰,生怕触到他的痛处。
范蔚熙露了个很淡的笑,喊她:“小妹。”
赵瑾听着他这一声,眼圈更红了。
“我没事,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想那么多。”范蔚熙用这只手仅存的四指抚住了她的头,温声说道:“怀玉,残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愿意面对这样残缺的自己。”
赵瑾心头一震。
残缺的自己。
范蔚熙的声音继续落下,“人若是连自己都看轻了自己,又何谈他人?”
赵瑾隐忍的泪再也把控不住,她伏在范蔚熙的床弦上,哑着嗓抽泣起来。
“哥,”内心的挫败压下了赵瑾的脊梁,她的哭腔逐渐变大,声音哽咽不清,“……对不起,是我没用。”
范蔚熙太过了解她,没有再说任何宽慰的话,只是轻轻地摸着她的头,任她发泄情绪。
赵瑾这一次哭了许久,直至身体觉得疲累,才降了声音,问他:“周茗还对你做了别的没有?”
范蔚熙摇头,“没有。”
赵瑾道:“他死了。”
范蔚熙道:“我知道,出来的时候,听说是被咱们的人杀的。”
“不是。我问了朔北军,也不是他们。”赵瑾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作罢,“算了,也是死有余辜。原本我想亲手取他的命,现在倒是便宜他了。”
“别想了。”范蔚熙道,“此刻该要做的,是加固元中的防守,谁能预料到还会不会有下次?”
赵瑾问他:“周茗是怎么将你劫走的?他的人难不成长了翅膀会飞?”
范蔚熙道:“他其实不是主谋,劫我的是喻至忠的人,他们在周茗动兵之前就来了元中,等的就是里应外合。那伙人劫下我之后,趁着岭南军攻城时的混乱,趁机逃了出去。”
赵瑾被他这么一说,记了起来,“好似没有听到朔北军提及喻至忠,他不在营里。”
两人同时静了下来,又在下一个瞬息里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他。”
范蔚熙道:“若真是这样,那么这人的心机不可谓不重,竟能算计得这般长远,还来了借刀杀人这么一手高招。”
赵瑾道:“当年线网是从岭南开始断的,也不知如今的岭南还有没有夜鸽暗藏,若是有,我还真想让他们好好打探打探。”
范蔚熙道:“不若等回了梁州,给邑京去一封飞书好好问问。”
“嗯。”赵瑾点着头,回神过来说道,“行了,你该好好休息才是。对了,程新忌怎么一个人站外边?”
范蔚熙骤然语塞,赵瑾看着觉怪,又问:“怎么好似从朔方回来之后,一提到他,你就心不在焉的?”
“哪有。”范蔚熙当即否认,他怕继续被问,便开始赶人,“好了,你赶紧回去清洗一下,我累得很,睡了。”
赵瑾与他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心里的那点阴霾已经散了不少,她扶着床起身,看着范蔚熙翻身朝内的背影笑了笑。
“哥。”她喊了一声,觉得那熟悉的一切都回来了,郁结了几日的心如明镜大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