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蔚熙从昏沉中睁了眼,视线一垂,看向自己右手的小指。
周茗切了最外的那一截,这只指现在用纱布草草地包扎着,动一下就是钻心地疼。
帐帘从外一揭,范蔚熙只看到那双靴子就知道来者何人,他垂着眸望向帐中一隅,脸上苍白胜雪。
“未时过了。”周茗盘步到他身前,毫不客气地扯下了他右指上的纱布,用匕首的锋刃对准了他残指上第二截的筋骨。
范蔚熙闭上了眼,咬着口中的帕子又是一道低沉的哼声。
周茗用镊子夹住这第二次割下的指骨装入布袋,斜眼看了看脸色惨白的范蔚熙。
“怪不得我。”他冷笑一声,“要怪就怪你那兄弟不将你放在心上。”
一同跟来的军医给范蔚熙的新伤重新上了药包扎好,周茗没多逗留便出去了,将手中这只布袋递给一名斥探,“去,给赵瑾送去。”
孤箭再次钉在城墙上,赵瑾沉默地看完这第二截指,心已经麻木地觉察不出任何痛。
只要城门不开,每隔两个时辰便会送来范蔚熙的一截指骨。那封飞书上如是所说。
赵瑾压着这事没有透露给城墙下的人知道,海炎之在一旁看得着急,骂道:“亏我以前还敬过周茗,觉得他也是个能抵御外敌的好汉,没曾想竟是这样一个卑鄙的小人!”
“别说了。”赵瑾在这里站了大半日没喝一口水,说话时的声音都是哑的。她收好指骨,问海炎之道:“许州有消息了吗?”
“还不曾。”海炎之摇头,“不过快两个时辰了,算算时间也该有消息回来了。莫不是……许州也有什么变故?”
赵瑾看着立在城墙上的沙漏,道:“最多再等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无论有没有援兵来,我都要去取周茗的狗命。”
周遭几人无一反驳,气氛死一般地沉寂了下来。赵瑾靠着墙角坐了,仰头望天之际推演着这一战的打法。
以及,该如何取了周茗的命。
喻至忠在帐内看着谈尘几人,问道:“都听明白了?”
几人整齐一致地点着头,“明白了。”
“嗯。”喻至忠冲他们摆手,“那就先出去吧。”
帐子里一静,喻至忠想着即将要动手的事,微微出神之际,思绪豁然拉到除夕那日。
那是个模样白净的男人,一见面就主动报上了姓名,自言叫做杜琛。
喻至忠这一趟是抽空来的,与他没有半点周旋,直接便问:“你给我的那封信,里面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杜琛不慌不忙地给他斟了酒,淡淡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喻将你若是真想知道,好说,给钱就行。”
喻至忠嘴角一抽,又问:“你给我这个消息,是想做什么?或者简单点说吧,你想和我交换什么?”
杜琛道:“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罢了。平南侯萧氏满门忠烈,只可惜后继无人,时至今日已经无人记得他们在这里流过的血。”
喻至忠眯了眯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杜琛浅抿一口酒,道:“萧氏的女儿四分五散,血脉传承至今,也只有喻将你是离这片土地最近的后辈了。先祖守下的疆域,你不想这样让给旁人来掌管吧。况且,你处处不比那人差,却因没攀着朝臣而错失一步位于臣下,这口气的滋味怕是不好受。”
他毫无避讳地接住了喻至忠的目光,回了个睥睨傲然的眼神,“喻将,你心里的那点想法,不用我专程说出来吧?”
喻至忠道:“你在威胁我。”
杜琛笑了笑,眼神当即就变作了淡漠,“我有什么好威胁你的,我只不过是让你认清了你自己。”
喻至忠追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杜琛道:“我说了,我只是看不得有人英雄不得志。至于我是谁,你便当我是个好管闲事的散人吧。”
喻至忠想了片刻,换了个说法问他:“你与周茗有什么仇?”
杜琛淡淡道:“也没什么仇,就是他那张脸我不喜欢。”
喻至忠对他来了点兴趣,“先生既然这样说,不如去我宅子上小住,我有好些事情想请教先生。”
杜琛却是摇头,“我会在岭南多留几日,至于贵宅,我就不去叨扰了。”
喻至忠心道此人既来找他,定然目的不仅于此,便没再强求,只是说道:“那就承蒙先生指教了。”
杜琛端起酒盏与他碰了碰,说道:“喻将慢走。”
“喻将。”外来的一声喊打断了喻至忠的思绪,一名下属入帐,对他道:“周帅刚刚又送了一支箭。”
“嗯。”喻至忠挥手让他先出去,坐等片刻后觉得这时间太久了,再多一刻也不想继续等待。
“周帅。”他来了周茗跟前,道:“两个时辰催一次太久了,为免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吧,否则咱们的路也不好走。”
“那就半个时辰一次。”周茗也疲于再等,喊来斥探道:“去,再给赵瑾射一道飞书,半个时辰之后若还是如此,那我就只能再送一截指骨给他了。”
赵瑾看完字条直接撕毁。
海炎之道:“侯爷,咱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元中百姓的命是命,范公子的命也是命啊!前几日若不是有他在城中周旋,元中早乱了。”
“我知道。”赵瑾眼中的寒霜已经冻成了森冷的冰,她朝着梁州的方向看了一眼,纵是不舍,却也决然地对海炎之道:“留四千人守在城内由你差遣,其余的,我带走了。”
“送侯爷!”海炎之对她揖了个军礼。
“还有,”赵瑾忽然有些气短,鼻间酸涩起来,“若我有个什么意外,替我去梁州给公主传个话,就说……”
她本想说“情义两难全,余心付汝心”一类的话,可转念想到秦惜珩的面容,心中便对死亡生出了敬畏。
这仗不能输,梁州还有她的小姑娘在等着她回家。
海炎之见她久不说后话,问道:“侯爷?”
“没什么。”赵瑾看了他一眼,面色平淡道,“我不会败在周茗手下,我要好好地活着。”
距离新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周茗守在范蔚熙身旁,把玩着手中的匕首。
范蔚熙已有一日一夜不曾进食动弹,加之伤口疼痛,整个人虚软无力,只能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周茗喊他:“范公子。”
范蔚熙睁眼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眼。
周茗知道自讨没趣,但还是打发着时间同他说话:“你还不知道吧,我将时间又缩短了,再过一刻钟,城门那边若是还没有我想要的消息,那对不住,又要让你痛一次了。”
范蔚熙这次连眼睛都懒得睁,周茗道:“你觉得难捱,我也觉得难捱,只怕赵侯比你我二人更加难捱……”
“周帅!”一名士卒慌张着跑来,“城、城门开了!”
范蔚熙的眼霍然睁开,苍白的脸愈发惨淡如纸,连心脏都快了好几拍。
周茗瞥了他一眼,将匕首钉在了椅背上,起身来说:“好啊,还是这招有用。去,让所有人在营外整合,即刻出兵!”
临走之前,他回望着范蔚熙又说一句,“范公子,你就等着给你的好兄弟收尸吧。”
赵瑾原本想以断了周茗的粮路来逼他退兵,故而此行只带了八千余人驻守元中。她带兵出了城,便叫人将城门再次闭上,无令不可擅开。
五万岭南军逼仄城下,赵瑾看着这些人,没在里面寻着周茗的身影。
日头已经往西边偏斜,但照在铠甲上仍是刺眼耀目不可直视,方队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尘土里,城下噤若寒蝉,只有马蹄不耐烦地踹着脚下的土地。
“记住了吗?”赵瑾小声对身边一名士卒道。
“侯爷放心。”士卒点头,带着身下的马和后面的几名骑士往后小退几步。
赵瑾目视着前方,嘴里再不吐露半个字,直接用枪尾在马臀上一敲,率先出跑。
出战的指令无声地在城前响起,千军万马的震喝晃动了天地苍穹,两方对持着在黄尘滚滚中交了手,鲜血畅淋大地。
赵瑾一枪叠数人,眸中的火星烧得正盛,她在千万枪戟的穿刺中反复躲过,无畏地继续向前冲,替后面的人强行杀出了一条血路。
岭南军以步兵为多,这些人绕着赵瑾座下的马,前后不一地戳枪去刺,赵瑾数次格挡避开,策着马灵活地躲让,出枪便是致命。
风还未换上春日的颜色,便已经被这场血战的腥气晕染得污秽不堪。
赵瑾甲上披血,在近身的搏杀中双眸通红,带着身后的剑西军将对敌劈成了两个阵营,艰难地往周茗的后营挺进。
“周帅有令——”乱军之中,有人吼道,“取赵贼人头者,赏黄金百两!”
岭南军在这一刻剧烈地攒动起来,十多名岭南兵手握斩/马刀对准赵瑾座下的马腿横劈过来,赵瑾避闪不及,就听这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她身形不稳,立时被甩下了马背。
敌方枪戟尖锐的刺头已是翘楚以盼地等着她,赵瑾滚身落地顾不得摔地的痛,下意识地举起枪格身挡住,将这齐齐而至的几道攻杀隔离在外。
血与汗浸湿了她的手掌,赵瑾又紧了紧力,这一刻再次想到了秦惜珩的花容笑颜。
阿珩。
她不能放弃,她不能死。
枪戟自上而下地压制着她,赵瑾在这瞬间的工夫里怒吼一声,一脚踹开了最边沿的一支枪,找准了空隙迅速一滚,又赶紧撑着枪站起身来。
左腿的膝盖在落地时磕了一下,赵瑾只能将全身的力都加注在右腿上,她横枪挥舞,一时之间晃出的枪花令人眼花缭乱,无从近身。岭南兵忌惮地不敢上前,赵瑾看遍了四周,待得余光终于扫到几个奔往营地的身影时,她心中稍作缓息,鼓足士气地大喝一声:“杀!”
留存在她身边的剑西士卒越来越少,耳边吵吵嚷嚷全是岭南的乡音,赵瑾的肩背臂膀在杀伐中披了深浅不一的伤,她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鼓舞着士气,手中舞动的枪一次次沾染上新鲜的血,不敢停歇丝毫。
日头近渐西山,可这场仗却好似没有尽头,天边有雁成行飞过落阳,闻听那鸣声好似都带了悲壮的恸哭,赵瑾在一招招的拦截中开始动作迟缓,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发现脚下的土地正在震动。
“侯爷!”剑西士卒隔着人头惊喜地朝她喊,“咱们的援军来了。”
赵瑾又是一枪格挡,步履酸软地后退一步,在夕阳的余晖里看到了那居于万军之首的领头人。
程新忌一马当先,将鞭子抽得飞快,在他身后,数万铁骑迎着落日的光辉袭来,铠甲皆镀上了一层金。
“赵侯!”程新忌在马上冲这边喊了一声,左手一个指示,便有一翼铁骑从主队中脱离,直奔赵瑾而去。
“侯爷。”韩遥策着马挡在了她的身前,一张脸被风沙吹得枯黄。
赵瑾绷着的身躯就此一松,赶紧躲身到了朔北铁骑后方。
韩遥下马扶住她,见着了她铠甲上的血和身上负着的伤,问道:“侯爷,伤得重吗?”
赵瑾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表示意思,韩遥道:“我这一路不敢停,朔北此番来了三万人。”
“好。”赵瑾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韩遥见状,赶紧将马背上的水囊解下来给她,“侯爷,先喝点水。”
赵瑾小抿了一口,透过前方朔北铁骑留下的缝隙再去看对峙的战场时,赫然不见了程新忌的踪影。
她反复在人群里寻着都没有见到,当下一慌,问道:“程郎将呢?”
一名朔北骑兵道:“应当是去周茗营中救范公子了。”
赵瑾问:“你们从朔北来,也知道周茗劫持了蔚熙?”
骑兵道:“周茗已经将消息散开了,他就是要让许州也知道这个消息,打乱赵侯你的另一方兵马。”
赵瑾便问韩遥,“许州那边如何?”
韩遥道:“我一路急着回来,并没有往许州那边去。侯爷别急,有傅参将在,应当无事。”
“但愿如此。”赵瑾现在也关心不了那么多,她仰着头去看周茗扎营的方向,唯愿范蔚熙没再有其他伤痛。
周茗坐守在营中等着外面的消息,喻至忠忽然进来,对他道:“周帅,范蔚熙跑了。”
“什么?”周茗想也不想就往帐外去,然而才掀起帘子,一支寒冷的枪头便刺了进来,他眼快地一闪,后颈忽在此时被人从后重重地劈下。
喻至忠迅速擒住了他的双臂,帘子被那枪头一挑,谈尘几人便进来了。
周茗眼前有些发黑,但还保留着意识,“喻至忠,你这……”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喻至忠一个眼神递给谈尘几人,他们人手一枪,在得了这暗示后再次出手,先后不齐地对着周茗的胸腹狠扎了下去。
“……小人。”周茗喉咙里未尽的声音哽住,他低眼看了看刺入体内的这几支枪头,此时再明白一切也是晚了。
喻至忠放开他,周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瞪着来不及合上的眼,呼吸与心跳同时止住。
谈尘有些担心,问他:“喻将,这尸首该怎么处理?若是让人知道了……”
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只要周茗与赵瑾不死不休,这招借刀杀人就能使得毫无痕迹。
“不用处理。”喻至忠洋洋一笑,“周帅是死在了叛军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