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183章 抉择

  寒鸦箭万支齐发逼杀着外围的攻军,城门下的火燎燎高燃,形成了一扇无形的门。被赵瑾分定出来的第三翼从内墙后的垛口处探出头来,拉满弓对准了剑西军身后的火墙,将最后企图冒死进犯的敌军射杀在外。

  破釜沉舟的守势震慑住了继续攻城的岭南军,外城墙上有守将大声地喊:“侯爷,他们退兵了!”

  身后的火还在烧着,赵瑾听到这一声,灌了铅的脚才有了些知觉。火焰的热度烫得袭人,她放松绷紧的身躯,发现身上的铠甲好似也在火辣辣地灼烧着,那炽热的高温透过衣衫渗入体内,几乎要将她蒸干。

  黑烟滚滚不息,将城墙的砖瓦都熏得漆黑一片,这堵城门已经烧得没了模样,赵瑾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守将道:“赶紧砌墙,直接将东门这处堵死。”

  内墙之下尸体横陈,赵瑾疲累地靠在一旁看着手下的人清扫这相距不过百步的战场。海炎之大步跑来,对她道:“侯爷,百姓们都安全,南门没有攻击,想来他们是将全部主力都放在这边了。”

  赵瑾放了心,对他道:“去告诉蔚熙一声,让他继续替我看着后方,我这几日就不去学堂了,暂且将吃住都定在城墙上。”

  海炎之应声就去,赵瑾重新上了外城城墙,她看着这一地的砖石碎屑,心中徒生苍白无力之感。

  好在这一仗是守住了。

  范蔚熙迷迷糊糊地从晕厥中醒来,睁眼所见便是一片昏暗。

  他被人堵着口,双手双脚也被捆在了椅子上,范蔚熙定定心,冷静地打探过周围后,很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

  是周茗的营地。

  “你说抓了谁?”外面有一道人声接近,又一人回话道:“周帅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帘子在这时被人掀开,外面的强光照射进来,令范蔚熙不适地闭了闭眼。

  周茗看到这被捆绑着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喜道:“好啊。”

  喻至忠跟在后面,说道:“有他在手,赵瑾绝不可能置之不理。咱们现在缺粮,但赵瑾缺了这个人,只怕比咱们好不到哪儿去。”

  周茗在范蔚熙面前走了几个来回,道:“范公子好生厉害,一封邀帖就能号令天下文客,听闻你下个月还要在元中设宴款待这些投奔赵瑾的先生?对不住,你怕是要失望了。”

  范蔚熙的目光跟着他游走,喉间哼出几阵音想要说话,周茗摇头,“不行,现在可不能随意放开你。赵瑾断了我的粮路,这几日就委屈范公子不吃不喝待在这里吧。等到元中的城门开了,我再对你从轻处置。”

  喻至忠道:“事不宜迟,还是现在就去送信吧。”

  周茗道:“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做,至忠,你可是帮了我大忙。”

  喻至忠淡淡一笑,出了帐子就见谈尘几人狼狈不堪地站在一旁,像是专程在等他。

  “事情还没结束。”他走过去,压低着声音道,“等到这一战彻底了了,尾金就会准确无误地送到你们手中。”

  “哎哎。”几人佝着背点头哈腰道好,喻至忠又道:“这几日不要离得太远,粮道虽然断了,但总够你们一口吃的。”

  几人又是连番应是,喻至忠给他们指了顶帐子,“你们今夜就歇在那里,后面的事,听我调令。”

  一日连守两场仗,赵瑾虽然疲惫不堪,却不敢掉以轻心。城墙上下正在抓紧修补着,她督守在这里,看着守将们一砖一瓦地重新修葺。

  日头落下,黑夜被迅速地换上。赵瑾巡了一圈,就地找了个避风的墙坐下。她揉揉鼻梁骨给自己提神,忽闻守将喊她:“侯爷!”

  赵瑾听着这声便是心里一紧,赶紧起身迎过去,问道:“什么事?”

  守将递了一支箭来,说道:“这是方才射在城墙上的。”

  赵瑾眼角骤跳,接来一看,见那箭上绑着一张字条。

  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来,她迫切地解下来看完,脚下不稳地退了两步。

  “侯爷!”守将赶紧扶她,问道:“怎么了?”

  “蔚熙。”赵瑾捏着字条,不信地问:“蔚熙可在城中?”

  守将摇头,“卑职不知。”

  赵瑾不待他说完,跌跌撞撞地下了城墙跨马而上,飞快地朝学堂驰去。

  城门危机一解,百姓们便接二连三地重返了家中,赵瑾才转到这条街上,就见学堂的门大开着,詹雨站在门口,正焦急地等着什么。

  “赵侯!”詹雨在夜幕中看到她过来,赶紧招手。

  “沐霖兄。”赵瑾跳马下来,气喘吁吁地问:“蔚熙呢?”

  “我也正在找他,刚刚让人出去寻了。”詹雨将下午的事情说了,急道:“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啊。”

  赵瑾的心霎时灰暗下来,紧紧地握住了掌心的字条。

  詹雨见她凝声不语,问道:“他可是去了东门城墙?”

  赵瑾把字条给他,有气无力道:“他被周茗劫了。”

  “这……”詹雨看完,脸上先白了一层,“他们这是要用蔚熙威胁咱们!”

  他说着便愈加失悔,“我真是……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的,我就该一直跟着他的。”

  赵瑾尽力让自己冷静,道:“沐霖兄,事不关你,你无需自责。”

  詹雨问:“那现在要开门迎敌吗?赵侯,你有几分胜算?”

  赵瑾垂着眼,这时想起了程新忌对他提过的“成也周茗,败也周茗”。

  “我还是走迟了一步。”赵瑾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里忽然想到了当初在邑京的一幕。

  “新君那时还是太子,他有一次问我,周茗是个怎样的人。想来那个时候,他对周茗是不放心的,但我当时没有时间多想,只是挑好听的应对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要如何离间邑京与岭南也被我抛在了脑后。”

  詹雨道:“赵侯你别这么想,有些事情不是想防备就能防备得住的,人无三头六臂,不可能对所有事情面面俱到。”

  赵瑾道:“要怎么出兵,我再考虑一下,今日劳累一天,你早些歇息吧。”

  她上马便走,只身行在已经空荡的街巷里,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撑着这具身体。

  小的时候,她犯了错,是范蔚熙替她担,她闯了祸,是范蔚熙站出来替她承认,她被罚抄书,是范蔚熙仿着她的字迹来帮忙抄写,她没了主见,最先问的人也是范蔚熙。

  少时的一幕幕流转在目,赵瑾咬着唇回想那些过往,眼泪打着转地要落。

  哥。

  赵瑾不认命地擦干了泪,可是眼泪还在外泛着,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在心里问道,哥,我该怎么办。

  她不能拿着元中去冒险,却也不能看着兄长落于他人之手性命垂危。

  黑夜里的静斩杀了她想要宣泄出来的情绪,她是这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她不能外露任何犹豫和胆怯。

  她是军心。

  次日的曦光洒向城墙时,赵瑾猛地一颤,从梦中惊醒过来。

  “侯爷醒了?”有守将立在她身旁,问道:“还算早,侯爷要不再睡会儿?”

  赵瑾倚在城墙上发了会儿呆,撑着手臂站了起来,问道:“昨夜还好吗?”

  守卫道:“一切正常。”

  越是这样,赵瑾心中越是不安。

  周茗拿捏着范蔚熙,便等同于占据了上风,他们后方断了粮草,若不退兵,便只能打一场速战。

  赵瑾想到这里,不禁望了一眼东面的官道,可那里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朔北的援军还没有到。

  她撑着腮,正在心中踌躇是否要出兵时,有个士卒快跑着过来,双手呈上了一支箭,“侯爷,这是刚刚来的。”

  赵瑾一眼就看到箭上绑着的字条,顿时心中生寒,有些不太敢接。

  周茗还要与她谈什么条件?

  赵瑾硬着头皮解下来看了,但只一眼,便觉得喉腔里窒息一片,好似被人掐住了命脉。

  “巳时。”赵瑾低念着这两个字,问守将道:“距离巳时还有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了。”守将见她的脸色白得可怕,关心道:“侯爷,你怎么了?周茗说了什么?”

  “操。”赵瑾压低声线,忍不住骂了一声脏。

  范蔚熙一宿未眠,坐在营中看着帐外的天渐渐变亮。

  帐外轮流不歇地站着人守他,这周遭全是野地,他即便是逃了这一时,也会很快被周茗的人追上。

  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怎么写,他算是知道了。

  帘子从外面一撩,周茗大步走了进来,他左右看看,搬了把椅子坐在范蔚熙面前,道:“想知道我给赵瑾飞书了什么吗?”

  范蔚熙看着他,不为所动。

  周茗没急着说出来,而是慢慢地扯到了其他上面,“听闻范公子是颜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他老人家过世时,你还在旁扶了一把棺。”

  他咂嘴啧啧两声,蔑笑道:“若是让人得知名门之后的范大公子眼下不过是我手上的一名俘虏,你说,外面的人会怎么觉得?原本,你好好地窝在梁州不理世俗,就能免去这么一场劫难,可是偏偏,你硬要在外面出这个头,现在好了,落得个自身难保,也不知范相在九泉之下能不能瞑目。”

  周茗说着,目光逐渐地放到了他被捆在椅子上的右手,带着些惋惜道:“你这手,生得干净利落,看着就是个文人的手,能写出顶好的文章吧?你说,我若是斩了你一根指,这手还能写出好文章吗?”

  范蔚熙手指一蜷,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瞳眸也在此时微微扩大。

  周茗拔出匕首钉在椅子上,冷下了声音来,“巳时,赵瑾若是在巳时还不打开城门,我就斩下你的一截手指,好好地装着拿去送给他。我倒是要看看,你这位拜把子的好兄弟,究竟是不是将你放在心上。”

  赵瑾立在城墙上,仰头看着日头越升越高。

  岭南军再次盘踞在了城下,这一次他们停步在一里之外,就这么静静地与元中的南门两两相望。

  粮草见空是驱使周茗手段用尽的催促剂,赵瑾一拳打在城墙上,心知今日绝不能开启这道门。

  可是她要怎么办?她要拿范蔚熙怎么办?

  范蔚熙端坐在椅子里,看着外间的太阳高了。

  距离巳时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缓慢地松开了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在心里默默低语。

  怀玉,别开城门。

  周茗注意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哼声一笑,“范公子也想做一回英雄?”

  范蔚熙咬着帕子不作声,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周茗被他这态度气着了,正要发作,一名士卒走了进来,对他道:“禀周帅,城门未启。”

  范蔚熙露了个无声的笑,更是轻视地瞥了周茗一眼,心中忽如清风过岗,不生任何惧怕。

  “出去吧。”周茗对士卒淡淡说完,转而看向范蔚熙,“看来赵瑾对你,也不过如此。”

  范蔚熙摇着头,双瞳在这一刻格外明亮,他就这么定看着周茗,眼中反而带上了一股嘲弄的味道。

  周茗拔起了匕首,垂眸看着他右手的小指,拿匕首的尖端去挑了挑第一截指骨,说道:“可惜了。”

  赵瑾在城墙上,低头望着自己身下的影子,她就这么数着时辰,看着影子从长变短,在煎熬一般的折磨里等来了周茗的又一支来箭。

  箭上这次没有附上字条,只有一只小小的布袋,赵瑾接过箭时屏息一下,动作缓慢地拆开了布袋。

  一截染血的手指尘封在里面,赵瑾身形一晃,撞上了身后的墙。

  她看了一眼就匆匆别开,可在别开之后又不死心地想,万一这是周茗用来骗她的呢?她小心翼翼地再次朝布袋里看了去,轻轻地托住这轻若鸿毛的袋子,开口朝下地倒转过来,手掌颤抖地接住了这一截手指。

  范蔚熙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像竹子一般修长,粗细均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颗醒目的痣,正是落在指腹中央。

  赵瑾在这截断指上看到了那颗痣。

  这一刻涌入她心底的痛楚有如凌迟,撕扯着将她的躯体化作了千万份,风一吹就能分崩离析。她珍视地将断指收入布袋,无力地对着城墙跪了下来。

  哥。她在心里祈求着原谅,反复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没用。

  眼泪再次滚落着滴在身前的砖上,赵瑾哽咽了气息缩跪成一团,两手捧着这截断指,双肩剧烈地颤抖着。

  日头已经转到了头顶正上方,影子落成了一个圆形的阴影,将她包裹在内。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至亲的人替她受累。

  赵瑾无助地捶打着身下的砖墙,万般痛恨这样渺小的自己。

  保不住母亲,护不住君父,留不住替她挡刀的叔伯,现在连兄长都弄丢了。

  她能做什么?她还能做什么?

  几名守将沉默地互相对视,都不敢说任何话语。

  良久之后,这伏在砖上的身形动了动,赵瑾一手擦干了泪,迅速地起身,眼中一片赤红。

  “我跟你没完。”她把布袋收入怀中,倏然朝城下看了去,咬牙切齿道:“周茗,老子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