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匹马戍梁州【完结番外】>第058章 怀玉

  赵瑾听完卲广的呈报,问道:“查清楚了,确定只有四成可用的粮?”

  卲广道:“是,我与靳如连夜检查,确实只有四成可用。”

  韩遥忍不住骂道:“狗娘的!”

  靳如在他肩上一拍,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问赵瑾:“侯爷,事情既然已成定局,那么得赶紧想法子才行。”

  韩遥道:“说得轻巧,可这么多的粮食,要从哪里去弄?”

  几人皆是沉默,随后齐刷刷地看向赵瑾。

  “侯爷,”韩遥灵机一动,对她道:“公主来时,那嫁妆可真不算少。公主不是很得圣上与皇后的宠爱吗?想必另有不少食邑和庄子,要不要先问……”

  “住口!”赵瑾呵斥一声,疾言厉色道:“你们谁敢打公主嫁妆的主意,立刻军法处置!”

  “是……”韩遥讪讪地低下头去,小声嘀咕,“蛮子不敢入侵还好,可一旦像前些日子那样骤然来袭,咱们要靠什么打仗……”

  赵瑾瞪他一眼,吓得他赶紧住口。

  梁州贫瘠,哪个贵人愿意来这穷乡僻壤吃苦受罪?秦惜珩没有半分嫌弃,只因着一颗爱慕的心追随而来。文人尚有一身风骨,军人的血肉更是铁打的,若是要利用这份真心来置办军粮,她赵瑾拉不下这个脸面,也过不了良心上的那一坎。

  后颈上炽热的吻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赵瑾想到那日的场景,不免失神,缓缓道:“她乃金枝玉叶,千金之躯,本来也是可以承欢于双亲膝下,如今却骨肉分离,背井离乡跟着我来这旮旯之地吃苦,我如何能动用她的东西补贴军务?”

  几个部下都静默无言,僵持对立着好久之后,赵瑾才揉了揉太阳穴,心烦意乱地说道:“你们下去忙吧,补给和军粮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书房里瞬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桌上的账簿堆成了一座小山,这是梁渊侯府近五年的全部银钱记录。

  这一整理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外面忽然有人叩门,赵瑾没空抬头,只道:“进来。”

  来人的脚步声轻若飞沙,赵瑾在余光中瞥到一截裙角,猛然抬头,“公主?”

  前几日的事总像一根刺横在她心里,现在又是独处一室,赵瑾心上绷紧,赶紧将账簿合上,起身问道:“公主找臣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秦惜珩将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问她:“府上今日反复有人,个个来去匆匆,神情凝重。怀玉,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公主不要多虑。”赵瑾冲她笑笑,“不过是例行公事,提防着车宛罢了。”

  秦惜珩双眉轻蹙,她垂目看到书案上一叠叠书册模样的账簿,欲言又止。

  赵瑾有意推她走,遂道:“梁州的冬日长,太阳一下去就要开始冷,公主先回去吧,臣送你。”

  “怀玉,”秦惜珩喊住她,“我听说你忙了一日,到现在也还没用饭,我做了碗鸡丝粥,你吃一点吧。”

  “不急,臣先送公主回房,回来了再吃。”赵瑾说着就去提灯笼,秦惜珩按住她的手,语气强硬,“你先把粥喝了。”

  不等赵瑾说话,她又道:“你放心,我没在里面加什么其他的东西。”

  赵瑾脸上一热,忙说:“臣不是这个意思。”

  秦惜珩又看了看书案上的那一堆堆的账簿,对她道:“你就算再忙,也要注意吃饭。粥是我用鸡汤熬的,炖了一个下午,你什么时候吃完,我什么时候走。”

  赵瑾眸中渐暗,她看着桌上的食盒,想的却是仓廪中的余粮。

  梁州守备军四大营,还有河州与孜州的边防军,一共七万人,她得想办法让他们吃饭。

  “好。”赵瑾主动揭开食盒,将粥端了出来。她拿汤匙舀了舀,米粒黏稠地结着糊,沾着淡黄的汤汁,香气顷刻四溢。

  一日不曾进食,此时闻到食物的味道,她才发觉自己是真的饿了。

  秦惜珩从食盒的第二格中又端出一碟蒸饺,夹起一只送到她嘴边,“趁热赶紧吃。”

  赵瑾没有拒绝,将秦惜珩送来的餐食吃了个干净。

  不到戌时,日头已然落山,唯余天边的晚霞还未褪散,外间的风渐起。

  赵瑾顺手取了自己的氅衣给秦惜珩搭上,“公主当心别着凉,臣送你回屋。”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临近东院时,秦惜珩才喊道:“怀玉。”

  赵瑾看向她。

  秦惜珩问:“真的没有出什么事吗?”

  赵瑾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坚持道:“真的没出什么事。公主放心,有臣在,剑西三州不会出任何事情。”

  秦惜珩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余晖的光影,赵瑾的眸子澄亮,仿佛一切真如她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怀玉。”秦惜珩牵起她的手,用指腹轻轻地摩挲她掌心的茧子,“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哥哥们,他们都要离我远去的。”

  “外人眼中,我是君,你是臣,可是我没有这样想过。你是父皇选的,也是我决意托付终身的人,所以能陪我走完这一生的,也只有你。”秦惜珩贴近了去抱住赵瑾,说话时近乎乞求,“你待我好,我都清楚。但你如果不爱重你自己,我知道了会心疼。军中即便事情再多再忙,你也要好好吃饭,别糟践自己。”

  赵瑾最怕听到秦惜珩说这种细腻的叮嘱,她宁愿仪安公主像之前那样厌恶她,否则显得她像个抛妻不顾家的负心人,有愧这番情意。

  她抽出自己的手,略微后退,别过脸去,“臣记着了。”

  秦惜珩又拉过她的手,摊开掌心后,用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说道:“我小的时候,樊阿娘说,只要在手心里写一个‘吉’字,然后合上手。”

  她写完字,将赵瑾的这只手紧紧地合住,用双手捧住捂了一会儿,扬笑道:“就能逢凶化吉,战无不胜。”

  赵瑾喉间溢出一个低低的回音,鼻间泛起酸涩,“会的,公主送的这个‘吉’,一定能让整个剑西趋吉避凶。”

  “嗯。”秦惜珩松手,把她的手推了回去,脚下有尺度地后退一步,说道:“外面冷,快回去吧。”

  镀在手上的暖意骤然而散,赵瑾失神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空荡荡地落了一片。

  没过几日,路伯就拿着卖了庄子的账簿来找赵瑾。

  “这么快?”她看着账簿上的收入,有些诧异,“这价格……对方没压价?是哪里的买主?”

  不怪赵瑾觉得奇怪,实在是她开的价格不低,这些庄子又都是平平无奇,天底下竟然没有讨价还价的买卖。

  路伯道:“是淮安的一位富商,姓曹,说是要来与郭老板做生意,刚巧就碰上了咱们卖庄子。那人说,有算命先生给他看手相,说咱们梁州就是他的归处,所以就一股脑全买了。还有侯爷前些日子让阿芮去当铺问的那些东西,这曹富商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竟然也要一起收了,给的价格同样不低。”

  赵瑾忽然有些心绪不安,但眼下着急着用钱,她只能暂且这样,吩咐路伯道:“这人记得暗中盯着,保不准有人在里面搞鬼。”

  路伯点点头,“侯爷放心,我早就派人看着了。”

  赵瑾又问:“他现在住哪儿?”

  路伯道:“回敦庭了,听说还在与郭老板谈生意。”

  赵瑾明了,收了账簿让他先下去。

  韩遥今日来府中汇报军情,刚刚在一旁听了个全,此时才说:“可是侯爷,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啊,太子下次继续这样,我们又该怎么办?这窝囊气咱们就这么受着?总不能真的反了吧?”

  赵瑾看了他一眼,“我若是真的反了,岂不是太给太子殿下脸面?”

  韩遥听她这口气,大有一副已经想出对策的样子,忙问道:“侯爷有办法了?”

  赵瑾道:“这年头,不偷不抢是王八。正人君子当够了,这次不如来个黑吃黑。”

  路伯方才提到了郭汗辛,倒让她想到了一个可行之法。

  “啊?”韩遥一时没有明白,以为她要主动对车宛出击,“可是侯爷,咱们现在粮草不够,靠什么去外面抢?”

  赵瑾笑笑,“谁说粮草不够就不能抢了?疾风营那边如何了?你先替我去看看。”

  韩遥忙不迭走了。

  范棨一听就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问道:“你想从郭汗辛那里下手?”

  赵瑾颔首,“事到如今,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况且他本来就还欠着咱们一份人情,这次就算他还了。只是我如果直白地开口,他定然不会答应,我得想个法子先给他下套。”

  她垂下眼帘望着杯中的茶水静静思索,手指颇有节奏地在桌案上点着,这副侧容乍一看去极肖其父。

  范棨从她身上看到了赵灵浚当年的影子,叹了个无声无息的气。

  他想起樊芜临盆前的那一个月,有一日,他对赵世安提起过。

  “咱们偏安一隅好是好,可是手上有兵,难免还会遭人算计。老师,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世子妃生了个女儿,该当如何?”

  赵世安那日也如现今的赵瑾一般,低头对着面前的茶水看了许久。

  樊芜若能产下男丁,那么赵家后继有人,梁渊侯这顶爵位有人承接,能够保赵家安稳无虞。

  可若是生了女儿……即便是嫡女,一个侯门的千金又能做什么?等到他日赵世安西去,赵家便只剩下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女。梁州尚且不算稳定,遥远的邑京也是群狼环伺,就这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寡母,能够苟延多少时日都是难说。

  范棨忐忑地看着赵世安,心中有个可以提供的法子,他张张嘴,正欲说:“老师,不如……”

  “一样的。”赵世安忽然开口,“不论男女,都是我赵家的血脉,能上战场的不一定非是男儿。”

  范棨愣了愣,须臾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可难免还是担心,“若生了女儿,幼时倒还好说,等到长大了……”

  赵世安道:“总能掩住的。这个孩子,不是男丁,也得是男丁。”

  “老师,不一定非要这样的。”范棨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只要提前找个男婴就行了,这样一来,不论世子妃生的是男是女,咱们都能说是一对双生子。”

  “我何尝没有想过。”赵世安摇头,“但孩子长大之后,若是相貌相差太远也会引人争议,邑京里没有省油的灯,如果有心人专门来查……此举风险太大,保不准日后不会节外生枝。这孩子既然投生在了赵家,就是他的命,他担不担得起,都得担。”

  说完,他从书橱里抽出一本手记来,翻出一页摊给范棨看,“灵浚媳妇刚有喜时,他就给孩子取了字。”

  范棨一看,这一页空白的纸面上就写了两个字。

  怀玉。

  赵世安又说:“既然这是他一早就选定的表字,那也很好。孩子的名,就取个单字‘瑾’吧,这是灵浚的全部期盼。”

  一月有余,樊芜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终于临盆。

  那天乌云绕空,向外蔓延着几乎笼罩了整个梁州,电闪雷鸣之后降下了半年不见的甘霖。

  范棨为赵世安撑着伞,陪着他在产房外的院角下站着。他们等了很久,赵世安看着雨水被隔绝在伞外,形成一幕透明的珠帘。

  梁州挨着荒漠枯原,已有半年多不曾落雨,这是一场及时的甘露,就像婴孩的啼哭声昭示着赵家没有绝后,她降生得恰到好处。

  无论男女,都是赵家的血脉。

  赵世安伸手接了接雨帘外的落水,先是低声一句:“灵浚,你做父亲了。”下一刻,他推开范棨走入雨中,仰天笑了几声:“瑾儿来了,我赵家后继有人了!”

  范棨打着伞追去,看到早已买通好的产婆掀了帘子出来,笑眯眯地道喜:“哎哟是个小世孙!母子平安!恭喜侯爷,喜获麟儿!”

  那一刻,范棨只在赵世安的眼中看到了片刻的欣喜,从此以后,便是长久的打算与漫漫长夜中难以合眼的担忧。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叫赵瑾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