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68章 日升日落

  阮筝汀的父母都是专注于音乐领域的艺术家,对待孩子总带着一种优雅又精致的疏离和冷漠。

  他们与幼崽不甚亲密,但在外人面前却是温柔而称职的,而于任何相关报道里,这个家庭也当得上其乐融融一词。

  其家庭氛围人前人后太过反差,彦歌还打趣过一句:【看来,你家阮向表里不一的性格,是有点遗传基因在里面呢。】

  被喻沛狠狠剜了一眼。

  阮筝汀的哥哥名唤闻磬,比他大六岁。

  兄弟两其实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大的过冷,小的过甜,还有些娇气。

  但小孩子总是心思敏感,只会下意识亲近真心待他的人。

  小筝汀隐约觉得父母不喜欢他,至少没有外在表现出的那样喜欢。

  他们每每看向他的眼神,总是透着隐晦的打量,无可避免的挑剔,又蓄着点失望。

  也的确如此。

  在他出生前的一场暴乱里,这个艺术世家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小天才阮闻磬左耳永久性失聪,阮父右腿截肢,而阮母失去了三根手指。

  两人艺术生涯被迫停滞,断崖似地向下落,跌往永无尽头的谷底。

  小筝汀和他哥哥不同,他没有音乐天赋,又不热衷此道,当不上父母加诸于身的所有期望,自然讨不了他们的丝毫喜欢。

  而这场暴乱的始作俑者,是特殊人类。

  几年后,他的父母暗地里加入了反特殊人类组织,机缘巧合下,又前后染上了异食癖。

  喻沛刚开始以为那是某种新型毒品,直到这年生日,他看着那两人把幼崽们带往黑市参观。

  富丽堂皇的地下宫廷设计,但处处莫名显得阴森诡谲。

  走动间,小筝汀被楼上某位尽兴的客人溅了点血。

  他尖叫着退到哥哥身后,抓着对方衣服,颤巍指向墙边笼子里的东西,细声细气地问:“这些……是什么呀?”

  “它们是异端,是灾厄。”妇人蹲身给他擦脸,动作轻柔,帕子软和,她的声音也带着水乡独有的温软,甜丝丝的,“记住了吗?杀不了就需要远离。”

  小筝汀没听明白,却被周遭氛围搞得惴惴不安,没多久又被腥甜的吃食熏吐了。

  他不知道那是低阶特殊人类的血肉和骨头,但当晚未动一筷,始终在反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筝汀患上了厌食症。

  加上他对精神力异常敏感,自那种变相的屠宰场走过一遭后,身上攀缠了不少带有极端情绪的络丝。

  总在担惊受怕,总在疑神疑鬼。

  “谁……”又一晚,他蹲缩在床脚,抱着被子裹住自己,只露出双眼,哭腔明显,无助地战栗着,“谁在那里……”

  除却月光下摇曳的重重树影,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喻沛心如刀绞,徒劳去擦他脸上的眼泪,却是什么都碰不到。

  小筝汀需要心理医生,但显而易见,这个家里并没有谁在关心这件事。

  或许是当下时间里的“喻沛”尚未觉醒的缘故,哨兵如今的精神力受时空所限,总是忽高忽低的,不足巅峰状态的十分之一。

  连精神体都是在这天才勉强凝出来的,还因为爪子打滑摔下树,给碎掉了。

  小筝汀猛然回头,盯着一闪而过的大尾巴,皱了皱鼻子。

  “怎么了?”走远的阮闻磬在问。

  小筝汀摇摇头,匆忙跟上去,晚间,又偷偷跑回后院,傻兮兮地站在树下喊:“猫咪?”

  喻沛一愣。

  小筝汀在花圃周围找了很久,被冷风吹得打喷嚏,失落转身之余,见到了某只总算成功具现化,正探头探脑的精神体。

  “猫咪!”他欣喜非常,又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不是猫咪,是雪豹。”喻沛纠正道,可惜一人一精神体都不听他的。

  小筝汀蹲下来,冲精神体露出柔软的掌心:“大猫猫?咪呜?”

  伪装成幼年体的雪豹居然在翻肚皮,学着家猫用尾巴去勾对方手腕:“嗷呜。”

  【……】喻沛在旁五味杂陈,【他能看见。】

  【部分向导哪怕在未觉醒之前,也能对精神体有所察觉。】彦歌有些唏嘘,【这种敏感度……看样子,他原本该是一位非凡的向导。】

  非凡的向导还没有觉醒,更没有心理医生。

  只有一头神出鬼没的雪豹,安抚物一般的大猫猫,无人知晓的哨兵精神体,陪他度过这漫长的溺水期。

  期间,其父母控制欲愈发强烈,而年长又偶尔心软的阮闻磬,依旧勉强能算作是他短暂的避风港。

  2618年年初,小筝汀因身边过于繁杂的极端精神力侵蚀,而提前觉醒。

  没有相关常识的新晋向导连鹩莺掉了都不知道,最后还是被雪豹叼起来,塞进被窝里的。

  6月里某一天,他的向导身份意外暴露,开始在休曼黎城分所接受药物治疗。

  但针剂始终没有效果,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父母从后看他的眼神愈发厌恶,渐至放弃。

  2619年5月18日,黎城城庆,提前知晓反特殊人类组织行动的阮家父母一反常态,温声叮嘱道:“去看吧,今天可以晚些回家。”

  小筝汀无知无觉,喝完牛奶,率先听话地坐上家用悬浮车等着。

  阮闻磬察觉到什么,落后一段距离,轻声问:“为什么?”

  妇人摸着他的发,同样轻轻地说:“因为我们家不需要一个异端,闻磬,这是耻辱,是罪孽。你不恨吗?”

  喻沛联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某件事,攥拳间指节作响,气得牙齿都在抖。

  当年,各个反特殊人类组织里不乏各种自创的针对性武器。

  好比这次,城中心提前藏下了设施,可以大范围压制哨兵和向导的能力,

  而牛奶里加了药物,在第一波无差别伤害后,小筝汀昏昏欲睡。

  喻沛自被迫进入这里开始,就像被意识笼整个网住一般,周身锐痛不堪。

  雪豹四肢不住抽动着,几乎快要惊厥消散。

  哨兵顶着刀剐般的痛楚往前走,冲混乱人群里的小向导,声嘶力竭地吼道:“阮筝汀!醒过来啊!阮筝汀!!”

  耳畔充斥着枪声,叫嚷和咒骂,眼前尽是破碎横流的人类内脏与肢体。

  头颅为樽,残躯效鼎,惶惶盛阳下,各路魍魉正掏着热烫鲜血,欢声作饮。

  “跑……”无人知晓的虚空里,喻沛勉力前伸的右手,几乎与阮闻磬反悔下的推搡重合,逆着时间与空间,劈出条窄小的前路来,“跑啊!阮筝汀!”

  雪豹咬住追击者的双腿,哨兵残破的箭簇群自远空呼啸而至,替向导挡开了身侧身后、接连不断的子弹与刀刃。

  就在哨兵的神经几乎被扯碎之际,距离过远下,经那点微妙的牵引力,他直接砸到了向导奔逃的前路上。

  雪豹将一落地,便扭身又迎了上去。

  而喻沛猝不及防,在撑地抬眼的一瞬间,隔着混乱的时间线,与尚在人世的父母,单方面骤然得逢。

  “……”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年岁的确是一把无影无踪的刀,他甚至快忘了那两人言笑晏晏,一齐蹲身同他温柔说话的样子。

  而现在他们不过是站在那里,不过是看待幼崽时相似的眼神,就能让他丢盔弃甲,变回无缘无故满腔委屈的稚童。

  喻沛沉默地跟在三人身边,近乎贪婪又难过地看着。

  看喻尤二人利落默契地解决异端,熟练温和地哄幼崽开心,再兜兜转转,给人处理完伤口后,把情绪稳定下来的小向导安稳送到家,交给惊慌失措前来应门的保姆。

  方才如梦初醒。

  “再见啦。”尤见苒扶着膝盖弯下腰,同小筝汀招手告别,“崽崽。”

  她起身时看见喻诵春正冲着某个方向出神,遂抬手把对方微微皱着的眉心揉开,问:“怎么了?”

  后者不知道自己恍惚感应到精神力波动属于谁,只是有些奇怪地按了按胸口。

  他敛下异样情绪,揽着伴侣肩膀转了个身,稍稍低头,对她轻声道:“没有,就是突然……很想我们家小雪豹了,我们提前回去吧。”

  尤见苒不由笑他:“你怎么这么肯定是雪豹系哨兵啊,精神体又不会百分百遗传。”

  “直觉。”喻诵春煞有介事地贫,“再说,他可是一出生就被向导精神体送羽毛的,这叫传说中的娃娃亲。”

  尤见苒笑嗔,边忍不住去掐他一本正经的脸:“哪来的娃娃亲!你说另一个在哪儿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喻沛下意识跟了几步,被挡在时间线外,无法再前进半分。

  他望着渐行渐远的父母,哑声喃喃着:“不,你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别走……回来……”

  无人听见这句话。

  他怔怔站了好一会,自身状态明明无法流泪,但又的确感受到了水珠——

  长街都被突如其来的雨雾笼罩了。

  黎城似乎总在下雨,与名字迥然相反,这里的每条街道常年都是湿漉漉的,砖缝间生着除不尽的青苔。

  水塔耀眼,河道清亮,方砖留着蜿蜒的水痕,雨霁后经日光一照,到处都在熠熠生辉。

  那对出游至此的年轻夫妻显然没有随身备伞的习惯,为避免麻烦,男人也没有启用屏障,只是脱下外套罩在头顶,与伴侣小跑着远去。

  孤零零的喻沛身后,帘子似的积雨檐下,小筝汀挣开保姆的手,也孤零零地站着。

  他后知后觉,不安地往旁边扫了几圈,低头捏过那只毛绒挂件,很小声地呢喃了一句:“咪呜?”

  喻沛应声转身,而雪豹蜷缩于领域里,伤得太重,没有力气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