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47章 光暗相逢

  早五点整,一辆小型飞梭彻底脱离迦洱弥纳引力范围,汇入民用航线。

  舱室之内,只开了一盏壁灯。

  角落简易单床上,哨兵眉心耸动,睁开了眼睛。

  “醒了?”以安塞过去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封境刚解了一半,你缓一缓,剩下的,等回平崎看看。”

  喻沛应着,把自己半撑起来坐着,边探指去摸腕间的络丝,意料之中摸了个空——浅链不比全域结合,超过一定距离会自动断开。

  以安瞥见他手上的动作,笑道:“也不用这么赶的,你是不是没跟人好好道别?”

  “好好道别做什么,又不是不会再见了。”喻沛没什么表情,捻着手指,不言不语良久,又略显茫然地开口,“安叔,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以安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想说什么,但他自己都有病,遂顿了顿,只好静静听着。

  喻沛转向舷窗,盯着空洞洞的宇宙,语气也是空洞洞的:“不对,或许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怕是早就疯了。”

  *

  与此同时,迦洱弥纳,塔沃楹镇,贝桦街22号。

  阮筝汀睁眼后,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没有雪豹跳上床闹他,浅链已经断开,环控器和壁炉开了一宿,房间里属于喻沛的精神力早已消失。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温宁安静,几乎与征兵令前的那些假期重合。

  他可以在欢迎牌上挂好外出字样,独自在家,无所事事又放松惬意地窝上一整天。

  没有人知道他是向导,来自泽尔希,逃自休曼,害过好多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他可以装作看不见那只闹腾的肥啾,看不见偶尔见着的、属于其他人的精神体,看不见塞路昂纳的窥探和暗示。

  而现在……

  他揉过复明后略有发酸的眼睛,掀被起身,赤脚踩上地毯。

  遮光窗帘拉得十分严实,鹩莺团在窗台上,守着那盆从修黎挖回来的山野草。

  现在他要回警署解释——自己的固搭一夜之间消失这件事。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简单收拾着自己,直至终端提示有通讯请求。

  他随手挂断,直到对方打第二遍时,才没在状态地接起来:“您好?”

  “你好,请问是阮筝汀阮先生对吗?我是喻队的朋友,姓骆。他在我这儿挂了个号,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接你治眼睛……”对方友善又温和地讲过一通,见电话这头一直没反应,“嗯……阮先生……阮先生?你在听吗?”

  阮筝汀草草披过外套,转进底楼:“……抱歉,已经不需要了,谢谢您。”

  家里电器和家具上粘着许多贴纸,并伴有语音留言。

  他粗略扫过,没什么心情点开听,径自打开门,缓步走进院子,领着两匹机械马,磨磨蹭蹭去警署收拾烂摊子。

  结果临到地方才知道,那姓喻的混蛋根本就是早有预谋,连伪造调令这种东西都准备好了。

  警长瞧他的样子莫名打蔫,还反过来笑着安慰他:“在籍人员就是这样,没什么定数,任务总是来得比计划快。”

  向导无精打采地笑笑,又领着马慢吞吞地走了,雪花碎在他帽子上,又在行进间落下,扑进那串脚印里。

  阮筝汀表面上没了搭档,脆皮向导,转成后勤差事,平日里跟着西蒙守守署内诊所。

  八卦里没了伴侣,相思成疾,每天下班路上都会被花卉农庄的人轮番投喂。

  一周下来,别说以前的干粮存货,连喻沛临走前专程给他做的饭菜都没动上几口。

  陈滢依旧没休到假,天天带着融合了失落体的鳄龟跑来跑去。

  阮筝汀有幸撞见过一次,被陈警长顺手拖去补充外勤力量,又因为进了驿站黑名单,只能缩在悬浮车后座补枪,被后坐力震得手酸肩疼。

  前线形势直转急下,星网上多方势力开始唱衰人类未来,“娱乐至死”“跨星系移民”“流亡计划”“大清洗”……各路话题层出不穷。

  而茧术依旧在各地活跃着,也不知从哪发展出这么多人。

  这天休假,阮筝汀刚睡醒下楼,就被偷袭了。

  打斗结束得很快,毕竟这些人既不想伤他性命,又恐惧药引身份,打得缩手缩脚的。

  客厅内腥气一片,成群的灰羽鹩莺在分食精神体,啄食动作十分机械,好比卡壳的电子雀,还时不时闪一下。

  他垂首在狼藉间站了一阵,猛地反应过来,踉跄奔进卫生间,扑跪于瓷砖地,抱着马桶撕心裂肺地呕,生理性泪水不停往下淌,双手手指痉挛,连马桶座边缘都攀不住。

  待他情绪平复,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时,天都快亮了。

  他把那瓶特效药的盖子剖开,从夹层里倒出一粒一次性单向通讯器,犹豫过几分钟,用力捏碎。

  发出去的视频请求隔了一阵才通过,冷清客厅间显出一个女人的半身投影,憔悴得连鬈发都缺少光泽。

  他哑声唤道:“妈咪。”

  瑞切尔观察着他的精神状态,眼神疲惫,却藏着点嫌弃似的温柔:“你能这么叫,我很开心。但是按照以往推算,你每次主动叫我妈咪的时候,准没什么好事情。”

  阮筝汀没有搭话。

  瑞切尔往四周张望过,客厅暗沉沉的,一盏灯都没有开,络丝横结,偶尔窜过流光,映出一线阴湿的暗红色。

  她心里略有不安,问:“那位哨兵呢?”

  “他回前线了。”阮筝汀闷声道。

  瑞切尔扬眉开了个玩笑:“所以,你是破天荒来找我咨询感情问题的?”

  阮筝汀不接这句调侃,开门见山道:“前线情况很糟糕吗?”

  瑞切尔开始背诵保密条例。

  阮筝汀退而其次,道:“我想去前线。”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小筝汀?”瑞切尔的眉毛吊了起来,她抄起双手,很是不高兴,“因为那个姓喻的小子是吧?”

  “不全是,茧术的人不知道想干什么,在大张旗鼓地找药引,”阮筝汀冲她展示过手腕依旧泛青的针孔,无辜撇嘴做了个稍纵即逝的哭丧脸,“标记药剂,我已经暴露了。您是想让我被茧术抓,还是被塞路昂纳抓呀?”

  瑞切尔头疼地揉着眉心,沉默过将近五分钟,斟酌道:“那你以助理身份跟着我……”

  阮筝汀拒绝:“我想直接去找他,以他的领域状态,很容易爆发精神潮。”

  “哪怕跟着送死?”瑞切尔眯起眼睛。

  阮筝汀报过曾经背过的战前宣言,笑着说:“在籍人员不该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吗?”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非得是他。”耳廓狐跳上瑞切尔脑袋,一大一小都愁眉苦脸,她碎碎念着,“我以前以为,你是个怪异又别扭的雪豹控,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大概是因为那年的联合演练。”阮筝汀轻声说。

  “不,在那之前,你的精神体一直在找他,你没有发现吗?”

  阮筝汀表情空白了一瞬。

  瑞切尔妥协似地叹过口气:“你要来前线也可以,地下室有一辆可自动驾驶的隐形飞梭,但你不能再抗拒自己的向导身份了。”

  阮筝汀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周围飘,他依旧有些排斥地皱皱眉,肩背紧绷,语气生硬道:“我知道。”

  “你和鹩莺的联系一直在变淡,你要接纳它,也是接纳自己,你是一名向导,不是普通人类。”瑞切尔的表情郑重下来,“哪怕向导这个身份,在你的认知里是一切苦厄的根源。”

  “我知道。”阮筝汀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以及漫延到脚下的粘腻的血泊,有些空泛地重复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总怪自己从没有真正救下过什么人。”瑞切尔隔空碰碰他的头发,眉目温柔下来,“可你对自己都无法和解,怎么救别人呢。”

  阮筝汀尤不接茬,抬头冲她笑:“那您现在可以说一说前线的事了?”

  瑞切尔一脸“原来在这儿等着我”的郁闷表情。

  “我在这里碰见一位晚期海濒拉,精神体是鳄龟,”阮筝汀定定地看着她,“但融合失落体后,在我眼里始终像蛇颈龟。”

  “你想说什么?”

  “H.G领域内,究竟是伴侣意识,还是病灶?”

  瑞切尔面不改色:“这不在我的深耕范围内。”

  “假设真的是伴侣意识,那无伴侣或者双方已故之人的意识——”

  瑞切尔打断道:“小筝汀,我好困。”

  阮筝汀:“……”

  杰瑞德女士留下一句“注意安全”,遂以觉遁掐断通讯。

  半身投影消失,阮筝汀望着泼上血液的幕布坐了一阵,实在受不住这满室甜腥,跑去院子透气。

  他身后,检测到“无人”的房子正自主关闭全控系统。

  灯光熄灭,鞋柜上的琉璃草缓慢枯萎,入户走廊间生态缸里的投影全部消失,书籍自动回缩成模拟纸,壁炉和环控器停止工作,所有窗户及帘布合拢。

  他身前,塔沃楹正迎来入冬以来的首个大晴天。

  那些金色的光线擦过逐步上翻收集能量的风车扇叶,擦过贝壳风铃和栩栩如生的草编鹩莺,铺进暖棚间,那里面,喻沛埋的种球刚冒出一片嫩绿滚胖的芽苞。

  而在踏跺下的阴影里,从客厅漫出的体液正代替水肥灌进院子,那些腻乎乎的脂肪粒跟着淌开,土壤鼓胀,发出细微的此起彼伏的吮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