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46章 梦里话别

  梦境里的时间定住了。

  群鸟烙于天空,羽翅折出稠艳缤纷的光芒。

  那团溶胶将落不落,被滚浪似的火舌撩开,险伶伶地淌下来,陡然把日暮逆转成一片辉煌瑰丽的朝晖。

  骚动的爬藤月季在火焰中嘶叫,沸腾的空气里,楼体断裂,当中露出的既不是钢筋,也没有砖石,而是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人骨,混着黏糊糊的液体。

  漫天火海中,他们再次落于八楼,像是两粒融于烟霾的尘埃。

  高温之下,任何事物都被灼烫空气蒸得扭曲变形,如同烟霭间飘摇的鬼影。

  少年态的阮筝汀从哨兵怀里跳下来,踉跄着站定,掩过口唇,以玻璃观察着身边人的微表情,心情复杂地岔开话题:“醒之后要打一针向导素,”旋即反应过来两人处于浅链状态,干巴巴加上一句,“我给你疏导。”

  喻沛扬手轰开挡路的类蛛小推车,瞥来一眼:“我看上去很不正常吗?”

  “兴奋过头,破坏欲超量。”阮筝汀面无表情地猜测着,“前线是不是……”

  喻沛徒手捏爆了一颗头骨,拎着脊柱把余下的骨头架子远远丢开。

  那玩意儿横向砸进火堆里,噼啪作响,蓬起一串火星,打断了向导的话。

  他们在火海里沉默着。

  月季花瓣变成蜿蜒倒置的红河,其间药片溶化,层叠波浪里,翻卷出已然焦化的骨骼和针筒;其上糖纸飞舞,裹挟着各色腕带及病历碎片,像极了鳞翅目燃烧纷飞的翅膀。

  喻沛缓慢地笑起来,眼底映出跳跃的火光,又藏着点感同身受的厌恶:“我只是想帮你逃出去,你天天梦到这些,不烦吗?”

  阮筝汀有些气恼,又像是被剖开伤口、戳中痛点的羞愤,他盈润着一双被烟熏红的灰眼睛,无力而难堪道:“我说过了,这里没有办法逃出去!”

  “我知道,”喻沛低头,对他眨眨眼,“可是今天不一样。”

  这人尾音兴奋得发抖,做这副表情时却无辜得要命,甚至带着点稚成人式的热烈坦率。

  阮筝汀被热气蒸得耳鸣,心跳急促得快把胸口撑破,他很想逃跑,却被哨兵封死了前后路,只能硬着头皮问:“哪里不一样?”

  “以前带你逃的都是……所以你潜意识里根本就不相信那个结果。”喻沛负手弯腰,笑着冲他摊开另一只手掌,“今天是我。”

  阮筝汀不买账,甚至往后退了小半步,生硬拒绝道:“没有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喻沛索性强硬拉过对方藏在身后的手腕,紧紧握住,“你就当再试最后一次。”

  说着,他的拇指下意识抹过了那点凸出的腕骨——

  很细瘦的一只病腕,长期药物注射导致皮肤水分流失,色素沉着,像截干瘪起屑的木头,掩在肥大袖管下,脉搏浅弱又混乱地跳着。

  他们往前走,那些热武器喷溅的光芒如同创世的刀斧,破开混沌,悍然斩落一切魑魅魍魉。

  靠近8-27病房时,阮筝汀没忍住挣扎了一下,近乎赌气地道:“你又不会一直拉着我。这和路过险地随手救人,却只拖出来一条腿又匆忙离去有什么区别?”

  喻沛被他的比喻奇妙得停顿了一下,失笑道:“没有谁能一直拉着谁的。”

  “那从最开始就不要插手,”阮筝汀又挣过手腕,没甩开,在漫天流转的光霞里,愤愤然故作恶意道,“有些东西黏上就甩不掉了,反倒惹得一身腥臊。”

  尾音有些不对劲。

  喻沛停下来,松了手劲,半蹲着把向导拉到近前,默了半晌,仰着头道:“你先别哭。”

  “……我不想哭。”阮筝汀狠狠抹过眼睛,又耷眉撇开脸,破罐破摔式地说,“当年休曼怕我无声无息磨死自己,给我永久调整了痛觉控制。”

  毕竟眼泪是能被观察到的,最直观的反应。

  喻沛沉默着,把人半圈进怀里细细地抚背。

  阮筝汀用力闭了闭眼,勉力压着情绪道:“你是不是要回前线了,什么时候走啊?”

  喻沛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嗯……你醒来大概就见不着我了。”而后在向导意味不明又莫名哀沉地注视下解释过一句,“约塔要封锁后方所有跨星区航线,减少异种灾扩散。”

  阮筝汀神情复杂地盯着他,胸口哽着一口气,又闷又胀,连呼吸都像是沤在血里。

  他想讥讽地质问——你一个封过境的神经病哨兵去前线有什么用,对送死有执念吗?

  又想指着蔓延火海里丛生的鬼影大肆嘲笑——你连喀颂都走不出来,连挚友亲眷沦为种魇都无力摆脱,凭什么觉得能带着我逃出去?

  他神情几度变幻,最后只是睁着双结膜充血的灰眼睛,提过嘴角,惨淡笑道:“你不会打算不告而别吧?”

  喻沛只是说:“这里话别不行吗?”

  悬浮枪支在两人周围摆过一圈,哒哒哒自动射击着。

  喻沛无视这重重幻象,收回手,就地坐下来,闲话般道:“我们也相处几个月了,要不趁现在谈谈心?”

  阮筝汀见鬼似地瞪着他。

  “你看,”喻沛缓声说着,“这里是梦。”

  没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没有污七糟八的芯片,没有分不出是敌是友的人……

  不会被监视、被窥探、被评估、被诘问、被分析……

  这里是梦,连精神领域的边都摸不着,任何事物任何话语任何反应,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孰真孰假?半真半假。

  愿意相信便记着,不愿相信便推给大脑皮质兴奋作祟。

  “你真的是……”阮筝汀被这番言论劈头盖脸一砸,讶然又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就一个问题。”

  “好,我先。”喻沛去寻他的灰眼睛,“为什么在你的梦里,本身存在着‘喻沛’?”

  头顶有线路爆出火花,阮筝汀眼神闪躲,沉寂许久才状似轻松地开口。

  “只是一种心理干预手段而已。主治医师在梦魇里放一个个体,充当守卫者的作用,避免患者精神彻底崩溃。”他心神不宁,往后躲了躲,抵上玻璃,“当年,因为你的精神体是雪豹,我在你的资料界面多停留了两秒。”

  “只是这样?”喻沛看向他身后那扇玻璃。

  那是十七八岁的自己,身着最低规格的枪色学制军装,青涩挺拔,像是一竿雨后的新竹。

  阮筝汀低垂着眉眼嗯声:“只是这样。”

  喻沛不太习惯这副模样,太过陌生,一静一动都带着飞扬的少年气,仿佛整个世界缩聚于他眼里掌心,又匍匐在他脚下。

  “我还以为,”他挪开眼,半是庆幸半是遗憾道,“我们少年时代见过。”

  “没有,”阮筝汀掐着手心,轻声否认,除却开头首音略有打颤之外,别无异常,“没有见过。”

  “算起来,”喻沛审视他片刻,冷不丁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该是我22岁那年。”

  阮筝汀愣了一下,旋即心口像被人不轻不重捻过一把似的,有些不对味地反驳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在哪里见过22岁的你?”

  喻沛眼睛眯起,整个人数秒间像是经历过一场崩塌重组,自我更迭一轮,终是枯于隆冬,又在勉强维持下露出个稍许灰败的笑容。

  “没见过……那就没见过吧,”他撑地站起来,再次拉过阮筝汀手腕,“反正后面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被他轻轻牵住的人眼皮一跳,嘴唇嚅动过两下,终是没说什么。

  大抵是哨兵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感觉太过落寞,向导堪称温顺地被他牵着。

  他们走过逐渐崩坏的楼道,走过人骨与机械碎片,走过破败娇烂的花梗,轻而易举,推开了那扇门。

  房屋框架半毁,窗户洞开,燃烧大半的窗帘飞卷,热浪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花瓶,永生菊落在床单与地板间,繁叠花瓣散落,滚出一颗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被踢碎电锁门槛的军靴一脚碾碎。

  喻沛肩胛处的布料被机械撑破,当中有液态金属伸长变形,唰地落成一双黑金羽翅。

  咯吱作响的地板之下,骨骼间挤压而出的注射液顺着缝隙汩汩洇上来。

  阮筝汀皱眉躲避的间隙,被人拉着手带进怀里,箍着腰腹,从窗口飞了出去。

  飞行翼扇动,带起的风把火焰更远地吹开,床尾悬挂的金属牌咔哒掉在地上,一点一点化成黏液。

  阮筝汀死死盯着那组变形模糊的数字,直至吊顶不堪重负,轰拉一声砸扁病床,裹挟着火光涌进他的视网膜。

  他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被身后人带着迎上长风,远离楼体,高高掠过生锈的研究所铁门,直向燃烧着的天穹。

  “阮筝汀,你的梦要醒了,不以他杀的方式。”喻沛示意他看看头顶蛋壳般逐渐开裂的天幕,叹息似地轻声说着,“再见。”

  阮筝汀反手想去拉人。

  白光似水漫入,碎片纷然而坠,点燃了他们的衣角。

  萤亮双手扣在一起的瞬间,两具身体轰然碎成千万点星屑,纠缠往上,于长梦飞向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