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43章 灰团子们

  阮筝汀拄着长柄伞,站在昏暗的店面间,闷闷咳过两声,于鸟雀的唼食声里出了一会神,想着:事情是怎么脱轨到这个地步的呢?

  汗液滑过眼角,混着新血反流进眼睛,他眼周辣涩不堪,抬手擦拭时才发现掌心也全是汗,袖口被血打湿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血液顺着收拢的伞面慢慢淌去地上,逐步扩大的血洼边缘停着一个人的脚,或者说,一具尸体。

  明明今早——不,前天就开始异常了。

  那是他们稀里糊涂同床共寝后的第四天,喻沛破天荒下了个早班,回来时就见阮筝汀在院子里支了个木凳坐着,姿势板正,面前是给花苗们搭的小型暖棚。

  “我种得不对吗?”哨兵提着从警署食堂打包回来的饭菜,站在新嵌的步道石上,疑道,“你又看不见,在守什么呢?”

  阮筝汀以一种颇为虚无缥缈的语气说:“思考,生命这种东西到底以什么样的存在被界定着。”

  “……”喻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阮筝汀缓了缓神,说:“那个特效药吃了就这样,前一周神神叨叨的,能直接入道飞升。”

  喻沛不明觉厉,怀着一份陡然而起的敬畏之心,热好饭菜,轻手轻脚返回阁楼,抱了本近来感兴趣的《萨姆尔语编录》看——其实是因为家里的闲书所存不多,只有这本勉强称不上晦涩难懂。

  阮筝汀就这么思考了二十来分钟,刚想回屋吃饭,起身时,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手脚发僵,嘴巴生锈似地开合过,下意识呢喃出某个名字,气音,根本没有出声。

  但远在阁楼的喻沛却是鬼使神差合上书,从绵软的摇椅里坐起来,侧头望向门外,犹疑着高声喊道:“阮筝汀?”

  无人回应。

  雪豹顶着鹩莺从天窗跳出去,他皱眉站起,将书搁回桌上,走过去拧开门把的同时继续确认道:“你在叫我吗?”

  依旧无人回应。

  他快步转进底楼,见那人从院内惊惶失措地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他伸手接了对方一下,问:“怎么了?”

  那人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往他身后躲,伞具横在身侧,像在挡住什么:“有精神力,好奇怪的精神力。”

  “精神力?”雪豹在院子里转了个来回,喻沛凝神感受过数秒,却是什么都没有探测到,不由问,“哪种奇怪法?”

  “扭曲且时隐时现。”阮筝汀的屏障浮在周围,“修黎1209那晚,我遇见异种时也感受到了这种精神力。”

  “成熟期的异种是没有精神力的。”喻沛把精神海更广地铺将开去,同时安抚着,“你遇见的可能是异变期人员,或者是很早之前的残留络丝。”

  可是这两类精神力都微乎其微,除非是类同频型高敏体质。

  喻沛心里略微一动。

  这种体质在向导里比较特殊,主要表现为对精神力的感知格外敏锐,可无对象体外接驳,分为泛例和特定例,其疗愈及调试影响远高于同级。

  泛例与任何哨兵的契合度都能达到85以上,特定例只对一位异属有所反应。

  阮筝汀眼皮鼓跳:“那晚战术目镜也有显示,而且糜桩失效了。”

  “它们自带的磁场很古怪,会影响人类神志和各种电子设备。”喻沛把他引到餐桌前,“至少现在什么都没有,吃饭吧,我在这里。”

  第二天阮筝汀实在无聊,借着鹩莺的视野鼓捣投影幕布,想搜部纪录片打发时间,头昏脑胀之际,听得门锁嘀嗒一声。

  “谁?”他倏而转头。

  喻沛看着窗帘被屏障落下的疾风高高掀起,同时感受到一小股精神海擦着他的身侧奔过去,略微皱了皱眉:“我。”

  阮筝汀把脑袋转回去,咕哝着:“你走路都没声啊。”

  “我发现,只要鹩莺不跟着我,你多半会被吓到。”喻沛放重脚步走过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毯间的遥控器,在手指间转了一遭,“想看什么?”

  “你翘班了?”阮筝汀解开视觉共享,报出个系列片名。

  “差不多吧。”喻沛随口道。

  他们窝在沙发里听了一阵子鸟类纪录片,喻沛突然问:“是那群种魇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要听信它们的任何话,”他闭了下眼,“虽说种魇基于本人而生,但其实是会‘生长’的。”

  以丰沃领域作养,凝出虚假但致命的血肉。

  很奇怪,世人在劝解他人时总是理智的、透彻的、条理清晰的、不屑于沉溺的。

  阮筝汀愣了一下,而后微微笑道:“我知道,我分得清。”

  “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喻沛有些烦闷地眯了下眼睛,“因为看不见吗?”

  “不是,不知道,我好像怕的并不是某件具体的事。”阮筝汀按上胸口,眼皮不受控地抽动着。

  迦洱弥纳不再宁和太平,茧术给他下了标记,多年梦魇卷土重来,而这位名义上的搭档……不日将会离开这里。

  他坐在艰难经营出的烟火气里,却如堕冰窖。

  安全感在流失,在耗尽……

  那些惶恐和不安自睁眼清晰,自梦境反噬,发酵成百般滋味,由血液和呼吸逆向渗透进肌体,把四肢百骸细细腌制,继而变成空洞而麻木的壳。

  而他无能为力。

  阮筝汀伸手拉拉身边人的衣袖,半仰起头,很浅地笑着:“我饿了。”

  喻沛端量过他几秒,起身往厨房走。

  晚上阮筝汀才知道,喻沛以陪伴安抚固搭为由,一连请了总计两天的事假。

  他们今早本来打算去西蒙那里复检,结果对方被新晋警长揪去出了个外勤,扑空的两人临时起意,绕路想去逛逛难得一见的大集。

  整条街都是彩色的,摊位错落支着。

  小机器人们都被召回检修了,路上有人推着小车笃笃笃清雪。

  “你想吃什么?”喻沛伸手把阮筝汀的领口拢紧,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今天改善伙食,什么都可以点。”

  后者兴致缺缺:“按你的口味来吧,不要太辣。”

  他们与“满载而归”大抵是有点深仇大恨的,回家路上被彻底冲散了。

  这场暴乱跟婚礼游行相比更为混乱血腥,毕竟枪声、爆炸、哭喊和尖叫里,有暴徒濒死不忘散布“主次防星大面积沦陷,星际防御线正全面后撤”的重磅消息。

  别说普通人,连喻沛都有一阵子心神不定,待他回神时向导已经不见了。

  阮筝汀抵舌压过呕吐感,勉强借着鹩莺视野拐进还没完工的商业街,有意无意越跑越偏,最后对着死路缓下步子,转过身去,与紧追不舍的两名哨兵对峙着。

  对方做出防备姿态,一左一右封去来路,小心翼翼靠近他,带着扭曲的笑意。

  “我在休曼的残存资料里见过你,”其中一名脸上落着刀疤的哨兵开口,“实验体跟我们才是一路的。”

  阮筝汀的神情彻底变了,有厌恶一闪而过,淡声道:“你们认错人了。”

  不待对方再次应声,他突然发难,持伞欺近另外一人,同时朝刀疤抬起左手,五指张开,隔空向后一抓。

  “呃——”

  刀疤痛呼一声,转眼被大量莹白络丝粗暴缠缚,控制着拉至半空。

  瘆人哀嚎声中,他的脊背被看不见的东西齐整划拉开,精神力裹挟着血液倾泻而出,却在触及外物的瞬间,飞溅化成乌压压的鸟类,转眼淹没了那两只被屏障狠狠弹开的精神体。

  ——那是一大群通体灰褐色的辉蓝细尾鹩莺。

  阮筝汀咬牙与剩下这人勉力对过几招,抓住对方见到此景错愕格挡的间隙,猛地一转伞柄。

  伞骨间弹出的刀片淬亮生寒,顷刻破开了那人的颈动脉。

  血液浇上面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抬肘搡开对方,在人抽搐坠地时,半蹲立伞,用力扎透了那颗心脏。

  他心劲一松,摇摇晃晃站起来,偏头呕出一大口血。

  “你是……药引……”晕过一遭的刀疤睁开眼,胸口热胀,激动得连疼都感受不到了,他眼里迸出狂热的光,噎声道,“组织在找你,你是当年……”

  络丝悉数断开,他摔下来,磕出一声闷响。

  阮筝汀垂眼瞧他,语调轻而阴冷,重复道:“你们认错人了。”

  他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刀疤在痛苦中断气,依旧没想好该怎么收场,越想越烦,最后躬身剧烈地咳起来。

  他耳中鸣音一阵一阵的,突然听得有人在急声唤他。

  房顶掠过一串脚步声,有人单手勾着房檐,踹窗跳了进来。

  阮筝汀眼皮重重一跳,整理过表情转过身去,扬起个笑:“我没事。”

  是惯常那种无害又干净的笑容。

  他脚边,群鸟把最后一点精神体残渣啄食干净,而后呼啦散进空气里。

  飘摇的灰烟扭曲收缩,飞速聚成一只蓝羽鹩莺。

  这只漂亮的鸟类扑扇着翅膀迎上刚转过货柜的喻沛,绕过一圈后飞停至对方左肩,高竖尾翼,亲昵地用喙碰了碰那人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