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40章 种魇与鱼

  青马炸得只剩下一条腿,留在雪地里噗噗冒着烟,阮筝汀不仅要折进去花钱,还得赔马钱。

  驿站前台做完登记,领着两人去挑马时提醒道:“阮先生,这匹要是再损毁的话,我们可就不租了。”

  “不租了?”喻沛今天没有伞具装打字机,只好单手搭在向导肩膀上,跟在对方身后侧走,“驿站每人限额多少匹?要不今天一起租完当备用吧。”

  哨兵脸颊落着点擦伤,外套又被刀刃划破了,走动间,填充物正断断续续飞出来。

  一言蔽之,看着不像好人。

  话音刚落,不只前台,顿时连其他客人瞟过来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他瞎说的。我们自己去挑就好,谢谢。”阮筝汀红着耳朵,尴尬赔过笑,拿过前台手里的号码牌,忙不迭把人拖走。

  “诶诶!”刚好下矮阶,喻沛脚底绊蒜,站稳后莫名其妙,“房东,我们是军籍,现在又挂在警署工作,不是非法组织成员。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感觉……我们才是坏家伙。”

  “你再多说几句,我们能直接上黑名单,”阮筝汀绞着眉头,语速飞快,“到时候开价售卖,毕竟损毁所付赔偿比卖价低多了。”

  “好吧,”喻沛把胳膊抽出来,干脆揽过他肩膀,又并起两指,以指背贴过他的颈动脉,“可是你心跳好快。你在害怕什么?真的不会饿死的,我交给你的钱并不是我的全部积蓄,还有很——”

  阮筝汀又恼了——虽然哨兵时常不知道他在恼些什么,跟捕猎失败的猫科幼崽哈气似的——“你还是闭嘴注意脚下吧,你一直在踩我!”

  喻沛啧声:“对不起。”

  等两人磨磨蹭蹭挨到警署,被抓的茧术余孽都被审过一轮了。

  “你们刚从前线回来,可能对现在的情况不是很清楚。”西蒙替阮筝汀重新处理着额头和手掌的伤口,边道,“自从征兵令发布之后,各星区都有点不太平。民众本就不安,各组织又打着乱七八糟的旗号有所动作,其中茧术最为猖獗。”

  “我有一点没想明白,茧术到底在信奉什么东西?”喻沛状若随意地出声询问,生生克制住了把眼睛转向阮筝汀的冲动,纵使他看不见,“他们内部既有普通人,又有哨兵和向导,戕害的人员也很随机。”

  西蒙沉吟了一会:“这个……得从休曼说起,当年研究所所制药物笼统可以区分为三类,逆转、强化和削弱。”

  阮筝汀的眼睫跳了几跳。

  休曼没被查出来之前,对外是风光霁月的医院体系,分院遍布大半个星系,其综合水平在医疗领域不说前三,前五肯定是有的。

  研究所的试药体范围也很广泛。

  从流浪汉到权贵,从黑市贩卖人口到自愿签署药物实验同意书的绝症病人,从孤儿院到出于各种原因被家人亲手送进来的孩子。

  因为牵扯甚广,当年的铭石救援行动其实算不得圆满,牺牲了很多从前线退籍转业的特殊人类将领。

  救援结束后,其不慎流出的药物研发资料养活了大大小小不下百个非法组织。

  茧术手里最多,结果发展着发展着,它有些分裂。

  一派声称,异种灾是当年驰援军幸存者所致,特殊人类即是潘多拉魔盒本身,约塔要玩完了,我们不如洗去罪孽,共同早登极乐云云。

  另一派同样鼓吹星系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全面沦陷,但他们认为只有特殊人类才有希望存活下来,于是企图将普通人变成哨兵或向导。

  征兵令过后,这两类说法彻底自暗处发酵,且逐渐蔓延至阳光下。

  如今不说平民,连警政内部都开始惶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酿成如今这副不知谁是敌人谁是盟友的魔幻局面,令喻沛不禁感慨联邦礼乐要提前崩坏,星系混沌时代或可重临。

  西蒙对这番言论没作驳斥,甚至还叹着气附和道:“有差异就会有分裂,毕竟人类总是缺乏共生意识。”

  惹得阮筝汀不由瞟他一眼。

  “对了。”西蒙想起什么,起身翻翻找找,数分钟后把一张模拟纸交到他手里,“上次你问我要的东西。”

  阮筝汀受宠若惊:“啊,谢谢。”

  是那个未被证实的、有关布诺曼的调试方法。

  两人又待了一会,踩着日头别过西蒙。

  医务室正对楼道,但采光不太好,阮筝汀出门时偶然抬了下眼,被某只乌漆麻黑的精神体吓得后退了小半步。

  那东西半掩于阴影中,模样酷似某类蛇颈龟,但行动迅捷,一蹿便消失了。

  跟在他身侧的喻沛脚步一顿,左手自他肩头斜滑而下,横腰拦了他一把,偏头问:“头晕?”

  踩上楼道转角的女人听见动静,垂首扫过他们一眼,稍稍点头致意,又夹着文件匆忙走了。

  “她是新调来的警长,姓陈,是位向导。”西蒙看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同两人简单介绍过,转头见阮筝汀脸色不太好,猜测着,“小阮啊,你是不是容易受失落体影响?她也是一位海濒拉。”

  “不是,”阮筝汀很虚弱地勉强笑了一下,“可能是之前……还没有缓过来。”

  他做这些表情时总是很自然,丝毫看不出掩饰痕迹,西蒙没多想,催着他们赶快回去休息。

  两人各自存着心事,一路无话,沉默着用完晚饭,搞完洗漱,直到阮筝汀坐在床边,摆出一副调试的架势。

  “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喻沛捏着雪豹的爪子,头发半遮着脸,看不清表情,“现在所有的向导都在塞路昂纳的管制范围内。”

  “我知道,”阮筝汀扬了扬手里的资料,“说不定这个东西,是鹤佳渐辗转交到我手里的。”

  雪豹被捏痛了,喵嗷喵嗷地表达不满。

  喻沛肃声叫他的名字,被干脆打断。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是西约亚23级生。”阮筝汀把雪豹的厚肉垫解救出来,没忍住揉了揉,“塞路昂纳对这一届的监管程度很高,哪怕是回归正常生活的。迦洱弥纳本就不是完全自由之地。”

  喻沛没说话,也没动,估计是被他的直白打得措手不及。

  阮筝汀歪头去寻他的眼睛,很新奇地笑了一下:“你是觉得亏欠吗?”

  可惜瞎掉的绿瞳无法传递情绪,在壁炉暖澄澄的光线下,都透着股温和却疏离的晶体感。

  喻沛嗤笑一声,靠回床头,冷恹恹地道:“我是觉得你蠢。”

  “你放心,有危险我会跑的,”阮筝汀放开爪子,把雪豹赶去床脚,络丝自他指间腾起,在对方生气前裹着话音扑缠过去,“我怎么可能把命搭给认识的人呢。”

  阮筝汀单独落进黏胶般的水体后,先给自己掌心划了一刀。

  领域里万物由精神力构成,不会流血,伤口只会生出络丝。

  他举高手掌,带着几缕飘摇的白丝勉力游过一段距离,便碰到条落单的怪鱼。

  鳞片掉了半边,显出深灰的底皮颜色。

  那鱼没有攻击意图,反倒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而后兴冲冲地咬下一截络丝来。

  它的牙齿是可伸缩的,嚼啮过精神丝时,会同步传来毒蚁叮咬般的细密痛感。

  鱼嘴咂摸的同时,还能把胶状水体吞进去一些。

  阮筝汀盯着那些自它腮盖滤出的、恢复液态的水,很轻微地挑了挑眉,索性把掌心喂到它嘴边。

  那鱼又吃过几口,他感受到越来越大的水体波动,停在原地,没发现怪鱼身上的鳞片色泽都亮了不少。

  这片水域广阔幽深,但下潜到一定深度时却能看见建筑群遗迹,还有各种各样的石碑。

  阮筝汀分辨不出上面的字,但又觉得莫名眼熟,忍不住摸着字刻多看了两眼。

  正在这时,身前那片冰冷的铜绿里终于显现出一具、十具……密密麻麻的尸体。

  饶是有相当充足的心理准备,他仍是被吓得倒吸一口气,惊瞪着眼睛。

  这也……太多了。

  这些种魇基本遵循着真实世界里数年水底沉尸的样子,表壳已然结出完整的灰白尸腊,毛发飘散,内里腐败。

  它们本应该随水沉浮,但如今水质发稠,看上去就像在僵硬扭曲地行走一样。

  怪鱼吃撑了,从他袖口游进去,又从侧领钻出,去蹭他的脸。

  它大概控制不住力道,胸鳍在阮筝汀脸颊上划拉出几道极深的口子。

  大量络丝线团似的爆出来,又融进水里。

  那群种魇动了动,数不清的细尾鱼像是蒸腾的气泡,争先恐后钻透表壳,分群绕去阮筝汀身后。

  尸体失去支撑,从直立状态变得东倒西歪,少顷,当中有声音在说:“是你。”

  阮筝汀忍住逃跑的冲动,但很慎重地没有回答。

  患者的认知和记忆构成种魇的所谓认知和记忆,思维走向高度统一,患者极易深陷其中,相信它们就是死而复生的、真实存在的个体。

  有时候,连前来调试的向导也会迷失。

  最近那只种魇往前迈了一步,轻飘飘地叹过一口气——可它胸腔的位置连骨头都没有了,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带着很重的混响。

  它问着:“你依然觉得我们是虚假的吗?”

  阮筝汀不想被它牵着思维走,但很在意那句依然,皱着眉把问题抛回去:“我们见过吗?”

  “当然,”它笑起来,大概是笑着的,但它半张脸都爬着一层极薄的软珊瑚,像是虫巢不断耸动的横截面,“2619年5月18日,择尔希星区,黎城;2622年8月21日,海沽星区,平崎港。”

  “我见过你的,”它声音极力温柔下来,像是喟叹,又像在纵容不听话的幼童,“崽崽。”

  它身后,那些七倒八歪的尸体重新动起来,嘴部张合,群语组成蛊惑而亲昵的语言,在这片半涌动的水域里重复响起——

  它们说:“我见过你的,崽崽。”

  阮筝汀毛骨悚然,心口的位置骇得快要炸开。

  他想要先远离这个地方,却在折身的瞬间猛地撞上逡游而至的鱼群。

  那些小鱼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地穿过去,鳞片扯出莹白络丝,有的又在吸收中化作小型鲨类。

  它们像支悍勇无畏的军队,支起尖刃状的偶鳍,摆尾重新冲向了密密匝匝的种魇。